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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文心挨着宋老太太,对宋敬堂的目光再无所觉,侧了脸儿微微一笑:“我没有忌口的东西,茶也是可吃可不吃,只看茶叶分别罢了。”
宋老太太就是知道叶家送了几个青花缸来,这才知道叶文心吃茶有讲究,听她说得有礼,还抚了她:“你万不能拘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她们有想不到的,就来告诉我。”
石桂几个立在廊下神游,里头声音一低就听不清楚了,听不见里头说话,小丫头子靠着墙根偷懒,捂了嘴偷偷打哈欠,还压低了声儿论一论这位叶家姑娘。
门上忽的报说大少爷来了,这可比甚个灵丹仙药都管用,廊下坐着的站着的俱都伸了头,宋荫堂拿眼儿溜她们一回,伸手解下荷包来发赏钱。
他穿一件玉色锦彩八团袍,头上束了只玉冠,往学里去时并不这么打扮,倒显着是换过衣裳都来的,宋老太太一见就点头,欢喜的嘴儿都合不拢,招手拉了孙子过来,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对璧人。
宋荫堂见过礼,挨着老太太坐到她右首,一时加水一时添茶,见着叶文心碟子里头有几样东西动过,便知道她爱吃的甜的,叶氏也爱吃甜的,她再克己,有些习惯总改不了,宋荫堂一瞧便笑:“表妹这吃口跟母亲一样,她也爱甜的。”
不说还罢了,这话一说,再往两人面前的案条上一瞧,果然动的几样都是相似,叶文心心里头正没着落,这个姑姑要说近,跟父亲确是一母同胞,打小还跟母亲住在一处四五年,可这些年来,家里却绝少提起姑姑,年年往金陵送节礼,都是按厚了来办,母亲每每说到,都要垂泪。
她才刚进来便悄悄看过这位姑母几眼,自家也觉着惊诧,宋老太太也不是老眼昏花张口胡说,两个确有些相似的地方,除开眉目,连气韵也有些神似,叶氏好比老竹,叶文心便是新芽,同是一抹绿意,一个苍翠一个灵动。
叶文心那儿还藏着母亲悄悄给了她的信,让她私底下递给姑姑,信上写了什么,母亲一个字也不肯露,只告诉她万万不能忘了。
原来还当这个姑姑并不亲近,可既然有了这桩事,那便是能亲近的,叶文心以袖掩口:“我是爱吃甜的多些。”宋荫堂这话一说,叶文心自觉同他多了几分亲近。
宋荫堂也确是会说,说起金陵风土来,挨着东南西北,各处好吃的好玩,有甚个门楼铺子,他竟样样都能说上两句:“家里原来倒有淮扬菜师傅,请辞了便没寻着好的,我今儿去南门楼的淮扬菜馆子说了,看能不能借一个来使唤。”
叶氏的吃口早就随了宋老太太,说请大师傅,为的也就是叶文心。各家请了师傅回来做也是寻常事,叶文心听得抿唇一笑:“我倒也想尝尝金陵风味呢。”
两个你来我往,倒有话可说,老太太越是看越是笑,由着他们说话,甘氏几次想插话进去,都叫老太太截住了,宋老太太才刚想着二房好歹还有一个有规矩的,抬眼就看见宋敬堂正偷眼往叶文心身上打量。
宋敬堂只恨自己笨口拙舌,竟半句都插不上话,不似兄长文的武的俗的雅的,张嘴就来,观音痷的干丝,报恩寺的梅豆,有典有据,玩笑话夹着文白,叶文心听了面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宋之湄眼看着两边都冷落了,只他们两个热络起来,笑盈盈嗔了一句:“哥哥好偏心,新来的妹妹你便知道甜的咸的,我爱吃甚,你可知道?”
甘氏眼看着儿子插不上话怎么不急,得亏得还有一个女儿得力,也不插口,只笑眉笑眼的看着,只等着宋荫堂答不上来,再递台阶给他。
哪知道宋荫堂笑起来,打开折扇扇了风:“大妹妹说笑,我怎么不知,大妹妹跟二婶娘是一个吃口,爱吃咸口味重的菜,今岁秋日里,醉螃蟹可没少吃罢。”
他一说完,抬手就给叶文心添了一杯茶,常年不曾见过叶家人,舅舅倒是曾经上京叙职,叶家都已经递信到了叶氏跟前,叶氏也只当作没瞧见。
还是舅舅自家上了门来,拜见宋老太爷,舅甥这才见了一面,宋荫堂长到这样大,那些零零碎碎的话总听过一些,越是长大越是明白母亲待他冷淡是为了甚事。
伯父如何优秀的话打小就没少听,宋老太爷给孙子看儿子的文章笔记,宋思远那一箱子字纸文章
全由宋老太爷收罗起来,便是此时拿出来看,也是文采风扬摛文掞藻,宋荫堂自小看起,这才越发用功,只盼着能见一见母亲的笑颜。
宋之湄原是想叫宋荫堂在叶文心跟前露丑的,哪知道竟叫他说出来,还知道二房里要了多少螃蟹,心头不悦,面上却笑,十分亲昵的道:“那便饶了大哥哥这一遭。”
宋敬堂先是呆呆看着叶文心,待她眼波流转,又怕她瞧过来,耳朵发烫面上烧红,低了头还看着自个儿的手,先还想着文章破题,这会儿连那题目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叶文澜往至乐斋里逛了一圈,勉强觉得可住,屋子还是太浅,由着丫头领回来,才进门宋荫堂便道:“这是表弟罢,往后同我住一处,你常往我屋子里头来玩。”
叶文澜才是叶文心心底一桩大事,这一回哪里是进京里来选秀的,是送了弟弟来读书的,父亲同她说得明白:“你弟弟一个我哪里放心,宋老太爷是太子太傅,能在他的门下读书,你弟弟往后可不鹏程万里。”
叶文心原来就存着要出来走一走看一看的心思,父亲一说立时应了,家里还答应了她到时候报病,不过是个幌子,明岁里一家就要进京来,她也只先来一步。
叶文澜还是小孩儿心性,又在船上闷得这样久,听见说玩,一双大眼便看向了宋荫堂,宋荫堂笑一笑,抬手想摸他的头顶,叫他躲开去:“这会儿京里许多地方辞青占雪赏菊的,得了闲,就带你出门。”
叶文心拉了弟弟过来,伸手拍拍他:“出去可得听表哥的。”便是许了他出去玩,宋老太太哈哈一笑:“很是很是,他们表兄弟也该多亲近才是。”
叶文心到底身上弱,虽是在船上休整过的,说了这会子话还是现出些乏意来,一个宋之湄还不住逗了她说话,又三番五次的要把话头递到自家哥哥身上去。
宋老太太是经过的人,眼儿一扫就知道他心想的什么,等两个说得一歇,拍了宋荫堂的手:“你既是兄长,这些个她不能出去,你就买了来,给你妹妹也尝尝新鲜。”说着又道:“你妹妹舟船劳顿,赶紧歇了,夜里咱们在八仙水阁里头给她接风。”
差贴身的差管事婆子送叶文心去幽篁里,甘氏眼看着老太太像捧个活宝贝似的捧了叶文心,心头便是一阵气闷,跟儿子一道回去,还啐一声:“什么样的天仙,生得还不如你妹妹。”
宋敬堂脚下还在打飘,母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甘氏念叨个不休,还是宋之湄扯一扯她:“娘轻声些,后头也知道多少双耳朵呢。”
宋敬堂还没回神,这会儿叫他描摹,那张脸好像印在他心里,又好似不曾,塞了满脑袋诗词,那些个他原来视作消遣玩意儿的东西,如今才知此中深意,可不就是月朦胧鸟朦胧。
宋敬堂自来就是块木头疙瘩,甘氏自知儿子这个性子,母女两个在前头打算,后头这个跟着半声都不出,也不觉得古怪,等一回,看见儿子还是个木知木觉半点不开窍的模样,恨恨叹出声来。
这一双儿女,若不是摊上了宋家,哪里要她一个妇人这样打算,心里想着丈夫说的那些话,真个讨了叶家女儿,儿子的后半辈子,可都不必发愁了。
想完了又看看女儿,越发拉了她:“陈家姑娘那儿,你可把东西送去了?”宋之湄点点头,三五日一回,有时是信有时是小玩意儿,慢慢热络起来。
甘氏点点头,陈家儿孙多,陈阁老虽致仕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先跟陈家小娘子熟识起来,隔着房头也是兄长,女儿这个长相本事,嫁谁都不差。
永善堂里宋老太太拉了叶氏的手:“你娘家是个什么章程,若没说法,我看,不如就跟荫堂结一门亲事。”
叶家自然是有打算的,信却没送到叶氏跟前,而是直接交托给了宋老太爷,凭着宋家这一层,若能进太子宫里自然最好,若不成,睿王也是好的,叶家女儿这个相貌品性,来的时候就有两样打算,若是选不中,便还是想跟宋家结亲。
叶氏这许多年都跟娘家不亲近,见着这个侄女,又勾起了伤心事,口上应着:“等我哥哥来了书信,再定夺罢。”
夜里开了八仙阁,为叶家姐弟接风,设了十二扇的大屏风,分开两桌,男席一边女席一边,宋老太太坐在上首,一边是叶氏,一边是叶文心。
里头吃宴,石桂这些丫头们便守在阁子外头,不时递个巾帕倒些茶水,这会儿再看,叶文澜规规矩矩坐着,长辈说话,他便会在一边听着,因着过了七岁,男席里头还给他吃酒,还是宋老太太说得一声:“他到底还小,别叫他吃醉了。”
宋敬堂平日在这样的家宴上恨不得多听宋老太爷说几句话,他也往族学之中授课,可那一旬才轮得着一日,漏出一句半句,都如纶音,可这会儿他却恨不得耳朵伸得再长些,听听隔壁席上的女眷在说些甚。
只听见宋老太太说道:“既来了,便安心住下,同你表兄表妹们也亲近亲近。”心里知道自己不是老太太口里说的这个表兄,却来没由的心口一甜。
这样的宴席,主子吃着,丫头看着,石桂几个还好些,能呆在外头,大丫头们才是半点都不歇,淡竹石菊两个见了叶文心就不住赞叹,在八仙阁外头的栏杆上坐下,里头传菜斟酒,她们几个分一块乳饼子吃。
叶氏院里不吃荤食,女眷一桌子上头摆的也全是素斋,一道干丝一道罗汉上素,都是郑婆子的手艺,叶氏还当着人把菜赏到了钱姨娘那儿,几个丫头都饿久了,闻着男席上那些个烧鸡烧鸭不住肚里咕噜噜直叫,一道道菜传上去,宋荫堂从里头出来,吩咐了一声:“那道燕窝鸭子,叫厨房做送了幽篁里去。”
他转身要进门,眼儿一扫,见着叶氏跟着二等三等的小丫头子都在廊下,知道她们平素也沾不得荤的,笑一笑又道:“叫厨房里看看,有肉饼包子,先给她们拿几个热乎的来。”
亏得宋荫堂,石桂几个才吃上口热的,鸭子肉丁包的包子,掰开来全是肉馅,皮薄肉厚汤汁浓郁,一个总有拳头大。
石桂心里有事,一面吃一面问:“表姑娘那儿的侍候的人可定下没有?”这几日她总觉着不安生,甚时候人定了,甚时候才能放下心来。
淡竹石菊两个不比石桂,往郑婆子那儿总有些荤油能下肚,这会儿天又晚了,阁外头点了灯,风吹在身上还是凉,又没到换厚衣的时候,挨在一处,香喷喷把包子全吃了,这才抹了嘴儿道:“原是定下的,也不知怎么就反复了,我听说原想把高升家的侄女儿派过去当差呢。”
里头正说起这桩事来,老太太听说带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还觉得人太少了些,看一眼叶氏:“从你院子里挑人去,要机灵会办事的,免得她年轻自觉是客,反把她给亏待了。”
叶氏看一眼春燕,春燕立时点了头,笑道:“这事儿交给我,老太太且放心,保管挑个好的去。”眼儿往外一溜,就瞧见窗外头立着的几个,出来吩咐一声:“去看看给堂少爷那儿的饭食送去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