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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太子爷出来时,花叔正跟珊娘禀报着,衙门里来人要见袁长卿的事。珊娘立时知道,这些人定是被袁四老爷指派过来的——想也知道袁四老爷会对那些人说些什么。
她不禁一阵气恼,怒道:“欺人太甚!明明我们才是受害的!”说着,便要随花叔去会一会那些差役。
太子忙掀帘子出来,拦着珊娘道:“哪里用得着夫人出面。”说着,冲那一直守在门口的大胡子挥了挥手,大胡子便领命而去。太子又回头对珊娘笑道:“夫人莫恼,夫人这时候更该保重自己才是,大郎还需得夫人的照顾呢。”又道:“等夫人方便时,不妨和太子妃多来往来往,想来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珊娘并不知道太子之前跟袁长卿说的那些话,只当他指的是袁长卿中毒需要她的照顾,所以才叫她保重身体的,便屈膝应了,又预备亲自送太子爷出去,却被太子拦下了,道:“我原就是私下里来的,倒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只是,就算他那么说,珊娘也不好太过失礼,到底还是将一行人送出了二门,她这才转回来。
才一进正房,李妈妈便迎过来对珊娘笑道:“姑娘别进去。姑爷在里面吃长鱼面呢,说是怕味道熏着姑娘,叫我在这里拦着姑娘。”又抿着嘴小声笑道:“姑娘告诉姑爷了?”
珊娘眨了眨眼。打她起了怀疑到现在,夫妻俩还没捞着机会独处呢。不过想着那个人一向的能耐,珊娘倒也不以为奇,便挑着帘子往起居室里看了一眼。
这会儿袁长卿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正坐在起居室窗下的炕上吃着面条。袁霙则扶着炕沿巴巴地看着他爹,看得眼馋极了,便拽着袁长卿的膝盖叫一声“爹”,袁长卿这才施舍似地挑了一根短短的面条喂他。这一点哪能叫袁霙吃得过瘾,倒白白被勾上了瘾头,便又扒拉着袁长卿的膝盖,眼巴巴地望着那面碗,惹得袁长卿恼了,以指头一戳袁霙的脑袋,教训着他道:“你这熊孩子,怎么这么馋?家里缺你吃的了?!”
珊娘看了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站在帘子下对袁长卿道:“他不过是眼馋罢了,你喂他两根又怎么了?”
袁长卿抱怨道:“都喂过他好几根了!”又瞪着他儿子,“人要知足!”
袁霙看看他爹,委屈地扁扁嘴,回头看向珊娘,告状似地叫了声“娘”,然后便舍弃了他那小气的爹,以一岁半的孩子特有的那种跌跌撞撞偏又不会摔倒的步伐,一下子扑到珊娘的腿上。
他这一扑,却惊着了袁长卿,立时“诶”地叫了一声。
珊娘看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长卿低头看看面碗,不禁一阵郁闷,“刚才。”想着自家媳妇的好消息不是他头一个知道的,倒叫太子先一步点破了,袁长卿心里哪哪都不得劲——太子爷可真冤枉,他以为袁长卿是知道的,所以才一时兴起,拿那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开玩笑,以显示他对袁长卿的看重罢了……
珊娘道:“还不确定呢。便是真的,日子也还浅着呢。”
袁长卿看看她,挥着手道:“你闻不得这个味道,先出去吧。”
于是珊娘便带着小袁霙出去了。
袁长卿那里吃完了面条,命人进来开了窗户通风换气,他这才扶着小丫鬟的肩出来。见袁霙坐在珊娘怀里正向她炫耀着他新得的玩具——太子爷给的那块玉佩,便皱了眉,对珊娘道:“你可别再抱他了……”
小家伙听到他爹不叫他娘抱他,立时“啪”地一下扔了那玉佩,抱着珊娘的脖子就不撒手了,逗得珊娘一阵笑。
李妈妈则赶紧过去捡起那玉佩,念了声佛,道:“亏得没摔坏。”又对袁长卿道:“姑爷也真是,这东西哪能给大爷当玩具,摔了多可惜。”她却是不知道,这其实是太子爷给袁霙的见面礼。
袁长卿也不给她作解释,只挪动着还不怎么灵便的腿,在珊娘身旁坐了,又拉过她的手腕,替她诊着脉。
珊娘道:“这才多少日子?哪能诊得出来。”可就算诊不出来,想他大概也还是要诊一诊才安心的,她便不管他了,只又道:“好好的,你又不是动弹不得,干嘛非要在卧室里见太子爷?”
直到诊完了脉,袁长卿才答着她的话道:“来得突然,我没个防备。”又不无讥嘲地道,“那位就好显摆个‘礼贤下士’,不这样,哪能体现得出来他是如何看重于我。”
要说那位后来的昭文皇帝,也是个极富心机的主儿,那心眼儿比起袁长卿来简直可以说是不遑多让,且比袁长卿还更会作戏。
珊娘便把衙役上门,叫太子派人打发了的事也跟袁长卿说了一遍。袁长卿也把太子的话跟珊娘学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最近几日你总没什么精神,我原当是年尾节下忙的,如今三和五福也该能顶起事来,有事情你只管放给他们去做便是。”
珊娘立时笑着把五福的喜事也说了一遍,道:“那个傻丫头,还当她也中毒了。”
二人话着家常,竟跟没有遭遇之前的那番凶险一般,叫李妈妈看了不禁一阵摇头,出来对花妈妈感慨道:“我们家这两个,都是心大的。”
等她再次进去时,原正坐在外间说笑着的珊娘和袁长卿已经不在了。一问小丫鬟,小丫鬟笑着指了指里间。李妈妈扒着帘缝往卧室里看了一眼,便只见那一家三口正并头躺在床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全都已经睡着了。
*·*·*
话说袁府闹出这出人命官司时,已经离除夕没几天了。此时朝中多数衙门都已经放了春假,也就只有京畿府衙还有人值守。接到探花郎的报案后,京畿府尹甚是重视,便带队亲临了现场。偏他到了,那袁长卿却跑了,现任忠毅公袁礼更是当场指责逼杀人命的嫌犯就是那报案的探花郎袁长卿。府尹大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时在场的袁氏族人中就有人站出来反驳着袁礼的话,说他们看到滞留在现场的人并不是袁大,而是袁礼的亲生子袁二郎……
能做京畿府尹的,自不可能是什么无能之辈,府尹大人极是精通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圆滑之术,听着两方的供词时,老爷先还一阵惶惶,暗自后悔这一回该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然后他忽然就听到那袁氏族人又咬出袁大袁二都已身重剧毒之隐情……
立时,府尹大人心头一阵狂喜,忙拍着桌子大义凛然地背了好一通大周律法,只说那重病之人按律法不得收监,当即判了袁大袁二各自取保在家候审,等年后开了衙再来审理此案——当然,等到那时,他总有办法把这案子推到部里去的。到时候,该为难头疼的就不是他这个小小府尹了。
虽说府尹大人推得一手好太极,竟是暂时将此事搁置了起来,却架不住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如今新年将至,除了各家主妇们忙着,那闲着的大老爷们却是大把大把的。加上各部衙又放了春假,酒楼茶肆间一时竟是人满为患。于是,忽然间,仿佛一夜春雨百花开,坊间不少说书先生竟都同时说起了一个新段子——却是假古谕今,借着前朝的外衣,假说某个朝代的探花郎如何欺长凌幼,为了传承一个爵位,竟陷害亲叔毒杀堂弟等等等等……
要说京城为官,耳目聪慧是第一要诀,虽然袁府不曾对外宣扬“家丑”,可想要人知道的事情总会有人往外说的,因此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这是在隐射着忠毅公府和袁探花的事,然后,渐渐的,袁府的人命案便这么为众人所知了。
听着外面的传言,袁长卿不禁一阵失笑。这制造舆论原是他最常惯用的手法,不想竟叫别人学了去,且还叫对方抢了个先手。见也同样听到那种传言的珊娘满脸不高兴,袁长卿笑道:“不是谁先开口谁就会赢的。人心复杂着呢。”
于是,紧跟着,便又有说书先生就着同一个故事,编出了一个不同的蓝本。只是这一回,那故事里竟没有明着指出任何一个罪犯。有的,只是那个倒霉催的、被人下了毒,然后又被人设计和死人放在一起的探花郎……
恰如后世的人爱看悬疑剧一样,茶客酒客中也不乏那爱做包青天的。渐渐的,那前一个无法挑战智力的版本竟再没人提起了,常被人挂在嘴边议论的,则是这后一则更为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着案情,拍着胸脯打赌道:“那探花郎就是罪魁祸首!所有一切不过是他故布疑云罢了。”理由是:“他若不是心虚,就该呆在那府里等官府来人,然后趁势替自己辩白,偏他不敢见官,竟先行逃走了,可见是心虚的!”而那持相反意见的则反唇相讥道:“这哪能叫作逃走?!他在那府里都给下了毒了,这时候自是保命第一。不然等官府来人,不定他早成一具尸体了。且他若真想逃走,被小厮换出来的时候就该直接走人的,哪会傻到等大夫替他解了毒后再离开?可见那探花郎原是问心无愧的,不过是后来突然想到那府里的凶险,这才先一步离开的。要叫我说,那府里的大老爷才是罪魁祸首!定是他看自己儿子没出息,怕自家爵位叫那探花侄子抢了去,这才设下这么一套陷阱,偏叫探花郎的小厮误打误撞,竟绑了那二公子做了替死鬼。活该!”
这个新年,各酒楼茶肆和说书先生们,竟是凭着这么个故事,一个个赚了个盆满钵满。那袁府四老爷一家,更是被各种流言逼得都不敢出门作客,甚至连府里的年酒都这么被耽误了。
而对于袁长卿夫妇来说,便如李妈妈背后跟桂叔议论的那样,这两人“简直心大到没边”了。便是此时一个身上余毒未清,一个又疑似有了身孕不便出门,二人照旧在家里呼朋唤友,竟是搞得那每一场年酒都跟另一场绝不相同——事实上,以袁长卿的清冷,他乐得借着外面的流言跟珊娘两人关门闭户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可珊娘却替他感觉委屈,坚持不肯“龟缩起来过日子”。
何况,她嫁过来的头一个新年是在那府里过的,那年酒自是不需要她来筹备。等二人终于搬出来的第二年,她踌躇满志地计划各种年酒时,却因为她怀了袁霙而叫她的计划全盘落了空。第三年,那时候袁霙才两三个月大,头一次亲手带孩子的她一阵手忙脚乱,因此也没能顾得上她那已经在肚子里默默筹划了好几年的年酒。直到今年,她早早就排好了计划,想着在大公主等人面前显摆一下她那布置居室的爱好,却不想她竟又怀上了……上一次她是体谅着袁长卿头一次当爹,慎重过了头,才默默忍受了他的霸道,由着他把她“看管”了起来。这一次,她却是再不肯惯着他了,只坚持要办这年酒。而其实若珊娘真倔起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只有袁长卿作退让的,因此虽然他很是担忧,可到底还是依了她。
照着计划,珊娘今年要请四场年酒。因着请客对象不同,她将家里的布置全都做了一番调整,叫恰好连着赶了她两场年酒的大公主和林如稚都是一阵惊讶。大公主笑道:“若不是你家房子布局未变,我还当你搬了新家呢!想不到你竟还有这一手。”林如稚笑道:“您也不看看她父亲是谁。”说得珊娘一阵得意洋洋。前世时她就喜好这个,只是平常居家过日子总不能叫她玩得尽兴,如今趁着年节,倒正好叫她过了一把瘾。
大公主又将珊娘拉到一边,问着她道:“袁大真是取保候审的?”
这倒确实是真的。见大公主皱着眉头,珊娘便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因为年节的关系,这件事也只能这样了。一切等年后各部开了衙再说吧。”
珊娘并不知道,外面的那些流言,论起来不过是湖面上的一点小小风波而已,真正大的风浪,其实一直潜藏在水底深处。
过完了年,各部门开了衙后,袁府的案件也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大事件。也亏得炎风的那番布局,加上当时在场的许多袁氏族人和女眷们都亲耳亲眼看到听到了袁四老爷一家的表现,因此,很快就叫袁长卿洗清了嫌疑。
而袁长卿的嫌疑洗清了,袁昶兴的嫌疑却是再没办法洗清了……
虽然袁长卿因余毒未清一直在家里养着病,可他却并没有真正清闲下来,他一直在悄悄追查着袁府后面的黑手。于是,毫无意外地,他发现了整件事背后,那自四皇子府里伸出来的黑手。
后世有个说法,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若那袁二真的按照四皇子的幕僚所设定的计划,一步步遵照执行,不定袁长卿这一次真就在劫难逃了。偏袁二自认为自己也很是聪明,看到六安时,便临时改变了计划。且自那年吃了袁长卿的一踢后,别人不知究竟,袁二自己却是知道的,他在闺房里再难展雄风了,因此,他简直是恨袁长卿入骨,又哪里肯按照原计划叫袁长卿一个人默默死去。于是袁二略减了一点毒-药的量,为的就是能在袁长卿奄奄一息之际当面羞辱于他。而叫袁昶兴再没想到的是,这两点变化,不仅救了袁长卿一命,也竟叫袁大毫发无损地从这件事里逃脱了出去。至于袁二自己,却因此背上了洗不脱的嫌疑……
之前太子就承诺过袁长卿,绝对要替他做主的。如今真相大白后,太子自是不肯叫他手下的爱将白吃这一场亏的,便暗暗指示着下面的人,纷纷上奏章弹劾着袁四老爷。而就在袁四老爷被御史们弹得满头包时,那跟着袁昶兴的一个下人突然反水,把袁昶兴在祭祖的香上做了手脚的事给捅了出去。这一下,不管那丫鬟的死是不是袁昶兴所为,至少他下毒一事是再难逃脱了。只是,当京畿府的衙役们来拿袁昶兴时,和袁长卿一样在家里养着病的袁二却忽然踪影全无。
于是,御史们再次群情激愤起来,那弹劾的奏章摞起来能把袁四老爷给埋了。内阁的阁老们更是联名向那号称病情好转的老皇帝上了奏章,要求削去袁礼的爵位,令他闭门自省,等待三部核查。这种情况下,便是老皇帝有心维护,也再难找到服众的借口,不得不违心地在圣旨上用了印。
所谓屋漏逢夜雨,四老爷没了前程,儿子又下落不明,正满心愁烦时,袁氏族老们忽然找上门来。
却原来,袁昶兴在祭祖的香上加毒-药的事传开后,这事立时引起袁氏族老们的震怒,加上袁礼也因此事丢掉了袁家死了无数人才得到的爵位,族老们更是愤怒不已,众人一致决定,要将袁昶兴从族中除名,至于四老爷,再不许参与族中之事。
这些事,身体正在恢复中的袁长卿都只是默默旁观着,却是再不曾伸一伸手指——便如太子所说,将来他是要有大用的,因此行为举止上不能给人任何借口。既然有太子替他做了主,他便乐得缩在人后,做个被叔父祖母欺凌的“小可怜儿”。
而事实上,袁长卿也确实不怎么关心那府里的是是非非,在他眼里,那府里已经等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死人了。如今他更关心的,是珊娘。
珊娘如今则很是肯定地认定,虽然怀孕的日期和前世不同,可她觉得,这一胎不定就是前世她那个脾气拧到令她胃疼的女儿。因为自她感觉到这一胎的存在后,这孩子就一直在跟她闹着别扭。每天的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狂吐上一气。然后便是照着三餐继续吐。偶尔高兴了,喝口水还加吐一场……就这样,在吐着吐着终于习惯了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这孩子决定跟她和解,竟是再不折腾她了。
三月明媚的春光里,怀孕已有四个月的珊娘定定站在床前的脚榻上,低头默默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袁长卿晨练结束后,一进卧室,便看到她这么傻站着,不由一脸紧张地过去问着她:“怎么了?可是又折腾你了?”
珊娘摇摇头,“她不嫌弃我了。今儿早起到现在,竟一直没吐!”她抬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