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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被惹急的猫
经过一夜的休养,许是痛麻木了,珊娘腿上的伤终于不再像昨天那样,痛得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了。
而这么冷静下来一思索,便叫她觉得袁长卿的话似乎有点危言耸听,事情应该远不像他所说的那般严重,而且就算真有那么严重,只要她不在乎,管别人怎么说呢!大不了她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不定以五老爷的脾气,甚至都能容得下她这点小小的任性……再不行,她总还能避到佛门道门里去……
她正沉思间,袁长卿回来了。
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太合身的青色短衫,珊娘便知道,应该是他的人找了过来。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让他的人靠近这间小屋。就连他自己也只是站在门口问着她:“感觉如何?”
她抬起头,皱眉看着他:“我总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袁长卿默了默。他猜到等她醒来后可能会后悔昨晚的动摇,却没想到,她的置疑会叫他感觉如此失望,“我从不跟人赌运气。”他防卫似的双手抱胸,以肩靠在门上。
“我倒宁愿赌上一赌!”珊娘道,“再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几句流言蜚语还打不垮我,我又不是没被人说过是非。”
“你家人呢?”袁长卿道。
“我父亲一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想来他应该会同意我的。”
“我不是指你的父亲。你祖母,还有你侯氏一族,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他顿了顿,又道:“昨天我上山找你们的时候,曾派人去你家庄子上送信。当时我曾嘱咐了要他们谨言慎行,可今儿我的人来回我,说是你家庄子上一个姨娘竟先嚷嚷了起来,且还派人直接把你的事报到了族里。”
珊娘一窒。她再没想到,马姨娘竟恨她至此。顿了顿,她仍倔强道:“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样!”
袁长卿在门口默了默,终于还是走了进来,单膝跪在离她不远处,盯着她的双眸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把袁昶兴和绑匪勾结的事说了一遍,惊得珊娘一阵目瞪口呆。
“他,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为了“英雄救美”?!为了求她个“以身相报”?!这也太荒唐了!
“怕是因为我。”袁长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珊娘倒被他看得一阵眨眼。
“是。”袁长卿点头,“他从小就这样,只要是我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总要去使坏。你……其实应该算是受我的拖累。”
珊娘又眨了眨眼,疑惑地一歪头,“他什么时候看到你多看我两眼了?我怎么不知道?而且我们好像都没怎么当着人说过话的!”
袁长卿微微一叹,他原就没打算让她知道他对她的那点绮念。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我心里拿你当我妹妹一样。”他道。
而同样的话,他昨晚就曾说过一遍的。珊娘也没当作一回事。她挥了挥手,又咬牙切齿地瞪着袁长卿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这仇我一定要报的!”
袁长卿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便是你宽宏大量,我也要报复回来的。”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珊娘都没能反应得过来。等她偏开头时,他早已经收回了手。“干嘛老动手动脚的!我又不真是你妹妹!”她恼火低喝。
袁长卿的眼尾微微一勾,但那个笑意尚未漾到眼底便叫他收敛了回去。
“其实山下情况远比你想像的复杂。”他又道,“且不说你家老太君是那么爱脸面的一个人,便是只冲着袁昶兴做的事,我家里为了平息这件事,怕也要逼着我娶你。”
珊娘一阵愤怒,“他们以为他们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长卿就堵着她的话点头道:“他们一向认为他们能。”又道,“如果我不同意,我都能猜到他们会放出什么样的风声。他们许会说,我对你有贼心,所以才逼着袁昶兴帮我绑架你,袁昶兴只是听从兄命而已。或者干脆说,你我原就有私情,原就计划好了在这山上私会的,不过是因为我们行事不密,被贼人拿住了,才串通着贼人倒打一耙的。总之,只要能把袁昶兴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
珊娘呆了呆,忽地梗着脖子道:“我不信!还没王法了?!”
“王法?”袁长卿讥嘲一笑,“江阴知府是宫里那位门下的一条狗,我家又……”
他顿了顿,叫珊娘想到他那丢失的继承权,又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正帮着朝廷在做一些事,具体什么事我不方便告诉你,你只要知道,眼下我正被人盯着就好。那些人巴不得我这里能出点纰漏,所以就算我们原本没什么,只怕也要被人造出点什么事端来。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么一个比较稳妥的办法。所谓‘留得青山在’,我一直认为,抗不住的时候更应该先想办法保存自己,之后再慢慢图谋回来。”
珊娘怔怔看着他。她再没想到,这件事的背后竟还有那么复杂的因由。
且还都是因为他!
想着前世的梦魇,珊娘只觉得胸口似落了块巨石一般,叫她一阵喘不过气来,“我,我不要……”她带着惶恐,看着袁长卿连连摇头。
虽然早知道珊娘对他怀有莫名的抗拒,如今被她这般再三拒绝着,袁长卿也忍不住一阵胸闷。
他垂下眼,默默做了个深呼吸,直到压制下胸口的郁气,这才抬头道:“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仅对我,对你也一样。我知道你不想嫁我,那我们就先订亲,先瞒过那些人的耳目再说,之后总能找到机会退了这门亲的。等到那个时节,我应该也有能力护你周全了,总不叫你再被人说三道四。”
他看着她。
她则抱着膝盖埋头沉默着。
袁长卿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个万一,事情没有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你不得不嫁给我,我向你保证,我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绝不会烦到你的面前,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嫁我之前怎么过日子,之后还会怎样,我不会要求你再为我做任何事,而且,你的任何麻烦事,你都可以交给我,我来应付。”
直到这时珊娘才忽然醒悟到,前世时袁家的事果然从来没有闹到她的面前来……而袁长卿所描绘的,岂不就正是她的前世?!
袁长卿的保证,原是希望能够减轻珊娘的焦虑,却不想他的话音一落,珊娘竟直接从焦虑一下子跳到了焦灼的状态。她愤怒地一捶地,冲他吼道:“我死也不嫁你!”看着他忽然睁大的眼,她恨恨又补上一句,“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连续两个“死”字,令袁长卿忽地站起身。他低着头,乌沉沉的眼眸似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嫁给我,竟真的叫你这么难以接受?”
虽然他努力掩饰着,那用力握紧的拳,仍然泄漏了他的情绪。
她抬头倔强地看向他。
他忽地一转身,走到门口处,背着手沉默看着门外的远山。
一般来说,珊娘其实是个挺容易心软的人,可看着他的背影,她却忽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冷笑一声,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还说什么是对她最好!明明就是对于他来说,这个办法最省事!而若没有他,她也根本就不会惹上这些麻烦!偏如今他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竟还想骗她嫁给他……
“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是为了安抚我自己的良心,便只当是这么回事吧。”
忽然,袁长卿道。
珊娘抬头,就只见他依旧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已经连着几日的阴雨竟在此时止住了,门外忽然绽放的阳光衬着他的身形,将他剪成一道高大而孤寂的黑色剪影。
珊娘转开眼。
“还有,”袁长卿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也不用怀疑,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是我现编的。昨晚之所以没告诉你这么多,一则是因为你受了伤,还受了很大的惊吓;二则,有些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顿了顿,他又道:“许像你现在心里想的那样,只是我想多了,但我这人一向喜欢未雨绸缪,事情发生之前就想好解决的办法,总比事情发生了却束手无策要强。而且,我也不是要逼你嫁给我,只是订亲而已。你连死都不怕,想来将来退亲,那一点流言蜚语应该还影响不到你。亦或者……”
他顿了顿,走到她的面前,垂头看着她,“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珊娘抬头瞪着他。前世时她便总有这种被他碾压智商的感觉……
“我说过,我讨厌你这样……”
“猜着你在想什么?”袁长卿道。
珊娘紧抿住唇。
袁长卿却忽然微微一笑,再次屈起一膝跪在她的面前,“你最讨厌的,是我每回还都猜对了。”
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道:“你就当是为了我吧。便是出于道义,我也该向你家提亲。何况,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珊娘恼火抬头,“你这是要挟恩图报吗?!”
“有何不可?”他微笑着,一只大手再次落在她的头上。
“说了别动手动脚的!”珊娘恼火地挥开他的手。
袁长卿乖乖收回手,又将手肘搁在膝盖上,看着珊娘笑道:“以前我养过一只猫。”
珊娘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转了话题。
“它发脾气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然后我就这样哄着它。”
说着,他的手又贱贱地在珊娘的头上揉了揉,揉得珊娘当即就学了那被惹急的猫,伸着爪子就去挠他。
“你才是猫!”
偏袁长卿是个练家子,毫不费力地就避开了她的手,又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道:“是我笨了,这种事原就不该找你本人商量,我会直接向五老爷提亲,如果你父亲同意,你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依礼而为。”
如果真是只猫,珊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抓花他的脸。
*·*·*
五老爷带着侯瑞赶来时,久不曾得见的日头已经升上了半山腰。
五老爷先进了屋,袁长卿则守礼地等在门外没有跟进去。老爷一抬头,见珊娘身上竟裹着一件男式的衣裳,那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珊娘就怕他误会了什么,赶紧把昨晚的经过粗粗说了一遍,又压低声音问着五老爷,“袁长卿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以为袁长卿不在附近的,不想她话音一落,就看到那家伙的影子印在进门处的地上。
五老爷回头看了袁长卿一眼,安抚地拍拍珊娘的肩,道了句:“不急,你没事就好,有话回去慢慢说。”
他看向袁长卿的那一眼,可算不上友善。袁长卿的眉心一阵刺痒,顿时便猜到,五老爷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此时侯瑞走了过来。看到珊娘身上披着袁长卿的衣裳,他也皱了皱眉,从她身上扯下那件男装,拿带来的斗篷裹严了珊娘,又过去把那件衣裳还给了袁长卿。
五老爷则蹲在珊娘身旁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断腿,然后一弯腰,打算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侯瑞和袁长卿见了,几乎是同时上前一步。侯瑞皱眉看了袁长卿一眼,袁长卿一窒,只得收住了脚。侯瑞这才过去对五老爷道:“我来吧。”
他粗手粗脚地架起珊娘的一条手臂,使得珊娘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袁长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小心她的腿。”
五老爷立时扭头看他一眼,看得袁长卿不自然地垂了眼。
也亏得五老爷带着架滑杆上的山。
而便是明知道五老爷心里对他有看法,但鉴于珊娘是个挺娇气的小姑娘,袁长卿只好硬着头皮,顶着五老爷那冷峻的眼,指点着人把五老爷带来的滑杆改装了一下,以便能照顾到珊娘的那只断腿。
而就算如此,下山的这一路,也仍是叫珊娘受尽了罪。每一颠簸,都能叫她痛出一身冷汗。等下了山,被人搬上马车时,珊娘整个人已经跟水里捞出来似的了,连昨晚已经烘干了的长发,也再次湿漉漉地贴在了她的脑门上。袁长卿只担心地看了她一眼,那马车的车门就被五老爷给合上了。
袁长卿正待后退,车窗忽地又被拉开了,五老爷探头出来,看他一眼,道:“跟上。我有话要问你。”
早有人把袁长卿的那匹大黑马给牵了过来,他赶紧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
等一行人在五老爷安置马姨娘的那个庄子上停下时,珊娘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着寒,一睁眼,便是一阵头重脚轻。明明昨晚穿着湿衣裳在地上(?)睡了一夜,她都没被冻出病来,不想从山上下来,出了这么一身冷汗,再被山风一吹,竟似叫她受了寒凉。
同样还是侯瑞把珊娘给抱下了车。此时桂叔和五福等人早已经候在庄子门口了,见侯瑞抱着珊娘下来,五福赶紧迎了上去,带着哭腔叫了声“姑娘”,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侯瑞跑,一边问着珊娘:“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的腿……”
这会儿珊娘的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着,便闭着眼睛冲她吼了一嗓子,“闭嘴。”
五福当即闭了嘴。也算她是个训练有素的,手脚利落地跑在前方替侯瑞开着路。
侯瑞抱着珊娘进了屋,屋里已经有人在候着了。珊娘以为是她的奶娘,睁眼一看,竟是侯玦的奶娘孙妈妈。
孙妈妈指挥着庄子上的丫鬟婆子们一阵忙碌。安置妥了珊娘,侯瑞退出去后,五福和孙妈妈两个赶紧上前帮着珊娘洗换更衣。
珊娘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了,且还被树叶灌木刮破了好几道口子。便是她那一头长发,虽然叫袁长卿编成了辫子,可还是能看得到一些没完全擦干净的泥污痕迹。
温热的毛巾擦在肌肤上的感觉,自是要比昨晚拿雨水将就时舒服得多。珊娘一边任由五福和孙奶娘伺候着她,一边抬眼看着她们。就只见五福的下巴上青了好大一块,孙妈妈的眼眶也肿了,便问道:“你们可都还好?”
“都好。”五福把他们的遭遇都说了一遍,又一脸后怕地看着珊娘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腿道:“就是姑娘遭大罪了。”
珊娘挥挥手,又问:“侯玦呢?”
孙妈妈忙道:“二爷只是扭了脚。还好,没伤到骨头,不过因为淋了雨,受了点风寒,这会儿在屋子里发汗呢。”
珊娘道:“那你怎么还在我这里?快回去看着他吧。”又看看左右,问着五福道:“奶娘呢?”
孙妈妈笑笑,避着最后那个问题道:“有人看着呢。”
珊娘顿时知道不对,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我奶娘呢?”
孙妈妈和五福对了个眼。五福小声答道:“叫老爷关起来了。”
孙妈妈忙补充道:“姑娘放心,老爷这么做只是出于谨慎。只等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李妈妈也就能出来了。”
珊娘默默一叹。她岂能不知道她奶娘是被她丈夫拖累了。顿了顿,对五福道:“去跟老爷说,亏得有奶娘,我和二爷才能逃出来。”
“老爷已经知道了。”孙妈妈道,“姑娘只管歇着,大夫一会儿就到。”
五福则回身从小丫鬟的手里端来人参鸡汤粥,伺候着珊娘吃了。这么暖暖的一碗粥下肚,珊娘这才感觉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她靠在枕上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吩咐着五福:“镜子。”
小丫鬟赶紧讨好地取了靶镜过来。
珊娘对着靶镜照了照,果然看到脸颊上一道细长的划伤。靠近鬓发处伤口略深一些,到了下巴处,就已经像是袁长卿所说的那样,只是划破了一层油皮。
五福也凑近看了一眼,安慰着她道:“还好,不是很深,应该不会留疤。”
珊娘放下镜子,叹了口气,道:“我想洗个澡。”
五福为难地看看她的腿,“姑娘伤着呢。”又道,“等大夫给姑娘看过了,我再替姑娘洗个头吧。”
正说着,五老爷陪着大夫来了。
珊娘其实并不相信袁长卿会接骨,可那白胡子老头儿似乎对他的手艺挺满意,把珊娘的伤处检查了一番后,竟还点了点头。
老大夫处理完了珊娘的伤,便随着五老爷出去了。
珊娘赶紧叫着五老爷道:“老爷……”
老爷回头看看他,命人把老大夫带下去写药方,他则回身在珊娘的床边坐了,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你只管养伤,其他的事总有我呢。”
这竟是珊娘记忆里头一次被五老爷这么摸着头,她眼圈一红,拉着五老爷的衣袖道:“我不要嫁给他。”
五老爷顿了顿,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不嫁。你爹我还养得起你。”
五老爷的承诺,终于叫珊娘放下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于是,那头重脚轻的症状顿时就加重了起来,还没等药熬好,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