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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舫行过一段弯处,那是池子的西角,朝向西园。这地方以叠石堆了处小山,引水而上,形成小瀑,哗哗淌下,水声泠泠,煞是动听。
俞眉远不耐烦和孩子计较,她早跑到船舷上蹲着,将手探入水中试水的流向。没多久她就站起,三两步跑到了船尾,朝船娘开口:“我裙子被水打湿了,你找个地方先靠岸让我上去。
船娘道声“好”,手中竹篙在水面划过,将船引向了旁边一处临水木栈道。
还没等船停稳,俞眉远就利索地跳上栈道。
……
“不客气。”少年隔着两船间的距离朝俞眉初淡淡开口。
对船的俞眉初笑笑,清丽如往昔。她点点头,不多话,牵了俞眉安的手就往舫棚里走。倒是俞眉安多看了他几眼,长睫微颤,抖落满脸浅羞。
他早就转开脸,去寻被斗笠遮了大半脸庞的人。
匆匆一面,他连她的模样都没看仔细,和上次在万隆山时意外的相逢一样。
她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十年,可那眉目却不曾模糊过,如今再见竟越发鲜活起来。年岁尚小的她,从头到脚都透着活力,叫人深深怀念。
“魏大哥,什么时候有空,也带我去将军府的校场上见识见识吧。”船舫的湘竹帘后钻出张脸来,正是俞府的三公子俞章华。
“近日恐怕不得闲。过两日我要随军远赴西疆,待我回京再邀你前往将军府一聚吧。”魏眠曦随意答着。船上雪团似的人早已消失,他绕了半圈船舷,再没瞧见,眼底温色便散去,仍只留下霜意。
和上辈子一样,他学武归来,仍将远赴沙场历练,这趟远行势在必行。他的功业都在战场之上,魏家军的赫赫威名不能损,靖国候府的爵位不能丢,不止不能丢……这番重归,他想要的,更多!
他们的初逢本该在八年之后,是他想得狠了,才寻了机会来看她。
也罢,八年后,她还会是他的妻子。
这一生,他会给她更多,不仅仅只是——区区的将军夫人。
……
那厢春满园里的人都移步到了瑞芳堂,厅中已摆开宴席,席上瓜果凉菜俱全,丫头婆子恭立两侧听候使唤。
“魏二夫人,里面请。”杜老太太扶着桑南的手一面迈步进堂,一面转头朝身后的人道。
靖国候魏府素来与他们俞家没什么来往,以往年节喜事,两家不过相互赠礼以全心意罢了,这次杜老太太大寿,魏府不止来了魏二夫人,竟还将魏家的长公子给带了过来,倒着实让杜老太太和惠夫人惊讶。
“小心脚下。”惠夫人陪着魏二夫人一并跟在老太太身后,堂前有高坎,她温声提醒着。
“老太太别这么客气,我和嘉惠在家是姐妹,老太太只管叫我嘉淇便是。”魏二夫人一把牵了惠夫人的手,朗声笑着先朝老太太开口,后又看向惠夫人,“你我二人在家里便是亲厚的姐妹,如今嫁了人怎么反倒生分了?我可不依。”
候府二房的正室,原是荣国公府嫡出的三姑娘,惠夫人的妹妹。
这魏二夫人孙嘉淇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她言笑之间眉色飞舞,鬓边三尾凤钗的衔珠流苏不住晃动,又添了数分明艳。
“出嫁不比家里,你好歹收敛些,怎么还像个孩子。”惠夫人便携了她的手打趣道。
“姐姐疼我。”魏二夫人撒了个娇,近三十的妇人眼里却还有些孩子气,“我常听人提起府上这园子如何精妙,如今一见果不其然。我们家那园子大虽大,和你们这园子一比,竟成了荒野粗景了。”
她这话说得旁人都笑起。
“二夫人哪里话,候府忠魂赫赫,自然气势威武,哪是我这小门小院能比的。”杜老太太回头笑着谦道。
“你们可不知道,我那侄儿素来不喜应酬往来之事。这次老太太大寿,恰逢我那嫂子去了清业寺,本来是备了厚礼送到府上拜寿告罪,不料这孩子竟求到我头上,央了我带他前来赴宴,我只好腆着脸来了。你们说说,不是这园子漂亮,难道是这园子里藏了宝贝?”魏二夫人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
“年轻人爱玩些也是有的。我瞧魏长公子气宇不凡,他日必非池中之物。”杜老太太已坐入堂上正厅的软榻上,闻言笑着抬了头。
魏二夫人口中的侄儿,便是靖国候府的大公子——魏眠曦。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魏二夫人才要回答,一眼便瞅见了厅外进来的人。
几府公子聚在一起缓步而入要给老太太拜寿,魏眠曦一身红衣站在其中,扎眼万分,吸引了所有目光,厅上顿时响起细如蚁的议论声。
魏眠曦神色浅淡,虽在笑着,眼里却没笑意。他环视了大厅一周,并没看到想见的人,脸色就越发冷了。
忽然间,厅中的议论声音消失,几声沉闷的脚步声响起,正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外头望去,魏眠曦就停了脚步转头。
身后,几人行色匆匆。
当前一人穿了绯红公服,面色冷凝,脸上毫无喜色,进了正厅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杜老太太。
来的人正是俞家大老爷俞宗翰。他一身冷肃,让厅上的热闹气氛陡然降了温度。
魏眠曦在他身后看到了熟悉的人。
霍引跟在俞宗翰身后,与魏眠曦擦肩而过。毫不起眼的少年,目光却比刀刃更凉,只漫不经心一眼,也让人发紧。
虽然相逢一场,他也算救过魏眠曦,然而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
……
夜晚凉风来袭,吹得窗外树影摇曳,枝叶间婆娑细响不断,让偏安一隅的容瘦院显出几分狰狞来。
俞眉远呆在案前提笔作画,雪白宣纸上都是些谁也看不懂的小黑人。她心情有些浮躁,便觉得下笔画出的东西怎样都不对,涂了两张纸就撂开笔去。
外院忽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周素馨忙掀了帘子出去。
俞眉远跑到窗前撑起窗朝外张望去,窗外影影绰绰来了好些人,院子里头都是挑着的灯笼晦涩的光芒。
周素馨的声音隐约传来,像在应和着对方的问话,她们说话声压得低,俞眉远听不清,只看到院里光芒晃了晃,那些人交代了几句,就往外走去。
稍顷,周素馨挑着灯笼回来。
“真是怪,今天巡夜的人怎么这么多?”她自言自语着进屋,前脚才踏进门坎,就撞见了跑在门口守着的俞眉远,小小的人影倒把她唬了一跳。
“周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俞眉远问道。
虽说每天晚上俞府都有巡夜的妈妈,但都不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
“只说这两日老太太寿辰,各处明火繁多,让我们小心火烛。”周素馨吹熄灯笼里的蜡烛回答。
俞眉远蹙了眉。
只是小心火烛用不上这么多的人。
早晨她从画舫下来后只推说身上有孝,不便赴宴,因而也就没回杜老太太跟前,只带了青娆在园里逛着。而从午时开始,园子里人就多起来了,且多的都是些手持长棍的壮硕仆妇,内宅门外也守了好些孔武有力的护院。
这分明就是有大事发生的模样。
傍晚时分于兮薇回屋里曾提起,霍引曾与俞宗翰在席间出现,俞宗翰与杜老太太秘语之后便匆匆带着惠夫人离去,自那时起,杜老太太面色就不曾好过。
园中一切反常必然都与霍引白天所提及的事有关。
俞眉远想得入神,一夜没有好眠,直至天微明方才睡去。
……
翌日,天色阴沉,将雨而未雨。
俞眉远被周素馨从床上摇醒时,时辰已经不早。她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弄,梳洗更衣,被推出门时还在打着哈欠。
老太太这寿宴连摆三天,这是第二天,请的都是和俞府沾亲带故的亲友。
俞眉远起得晚,于兮薇等不了她早早就先走了,她只能自已带了青娆出门。
一路上,她都看到手执棍棒的仆妇敛眉肃目在园里避人而行,似在搜寻何物。
杜老太太今日在暖香阁里招呼亲友,俞眉远是最后一个到的。今日杜老太太显然心事重重,强打着了精神应付客人,俞眉远进屋就给老太太行了礼,说了两句吉祥话,也不多说笑,在人前转了两圈就退到了后面,略待了待就找借口悄悄离开。
离了暖香阁,俞眉远并未回容瘦院,而是沿着飞峦抱翠的背荫小路一路走下去。
到了昨天乘舫下船之处,她顿了脚步,放眼而望。不远处就是叠石飞瀑,叠石垒得颇高,四周遍植草木。从前她常在这里玩耍,知道山后有条小石阶可以攀上,山顶之上有个小洞,可容下两三人。
她要上去确认是不是果然如她所料想得那样。
“青娆,你去给我沏壶玫瑰卤来,我想在这儿坐坐。”俞眉远找了借口支开青娆。
青娆应声而去。
俞眉远左右张望一眼,提了裙子跑到叠石假山背后。
石阶陡峭,生满青苔,蜿蜒而上,四周都是飞瀑哗哗水声,路两侧荒草如人高,越发显出这地方的幽僻来。俞眉远缓了缓气息,踮脚迈步,拾阶而上。
她走得慢,猫似的无声息。
走没多久,她已能看见记忆里的小山洞,山上石缝里草木荒生,半遮着洞口。她咬了唇正准备加快步伐,洞口处的草木却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东西窜入般,让她生生停了脚步。
俞眉远皱了眉头,她不自觉地猫下身,像只弯背的猫,以极慢的速度靠进洞口。
几声窸窣响动传来,她把身体缩到了一处凸石后,屏息不敢动弹。
洞里有人?!
“怎么?怕我私藏了《归海经》,所以派你来了?”洞口处忽然传来尖细的女声,带着蛇类的阴潮气息。
俞眉远瞬间圆睁了眸。
不是因为《归海经》这三个字,而是因为那个女声。
她一直都觉得《归海经》这书名,如今她终于记起自己在何处听过《归海经》这个名字了。
就是从这个声音的主人口中。
“知道就好……”另外一个淫/邪的男人声音响起。
“等等。”女声忽然压低,喝止了他。
紧接着,洞里沉寂下来。
俞眉远情不自禁攥紧了拳,洞里的人……发现她了?
正想着,耳边忽传来破空声响。
“哼。”那女声冷哼一句。
俞眉远根本看不清眼前飞来的东西,只觉得白光闪过,杀气弥漫。
她避不过,就连害怕都来不及。
身侧一道劲风涌来,带起她的衣袖纷飞,俞眉远被这风迷了眼,迫不得已闭眸,耳中只听得“叮”地脆响,有金铁之物被打落地面。
“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俞眉远未及睁眼,便发现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握住。
这手掌粗糙,掌中布满茧子,掌心干燥,温热厚实,紧紧牵住她的手,将她往山边拉去。
她张眼,只看到玄衣黑裳的背影。
人到山边,前路只剩飞瀑悬崖,他转身蹲下,道了句:“别怕,抱紧我。”
余话再无。
他伸臂,将俞眉远抱起,纵身而起。
草木掠过,俞眉远呼吸顿止。
人,已随他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