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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黑漆,俞眉远只带了青娆一人,跟着蕙夫人遣来的婆子挑灯夜行。
风大露凉,满目草木枝摇叶晃,仿佛妖魔鬼怪齐出动,叫人心中惶惶。青娆挨紧了俞眉远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沉默了整路。
没多久三人便走到浣花院的小月门边,婆子退开,换了蕙夫人跟前的大丫头,将俞眉远领进了浣花院的偏厅里,青娆则被留在了外头候着。
她们过来时走的暖意阁后门,抄的也是小路,到这里后也进的小门,又挑了这个时间,显然是蕙夫人不希望见她之事被人发现。
她也在忌惮着谁。
是老太太?
俞眉远琢磨着进了偏厅。
蕙夫人早已端坐厅上,正捧着茶盏垂头轻啜,神态祥和温柔,动作优雅,一如往昔。
“给四姑娘上茶。”见她进来,蕙夫人便放下茶盏,扬声道。
立刻就有丫头端进早已备好的茶来。
“多谢夫人。只是阿远夜里不饮茶,怕走了困,回头要睡不着觉了。”俞眉远走到厅中福了福身,婉拒道。
“那便坐吧,别拘束。”蕙夫人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来。
俞眉远便上前坐好,直言道:“不知夫人深夜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蕙夫人并不回答,只是转了头认真望着她。
年方十五的少女,眉目初展,透着娇艳,唇角微微上扬,笑容可掬,又是憨态天成。如此风韵,既妩媚又天真,比京中的闺阁少女更加动人。
再加上她够聪明,若是用好了,便是颗好棋。
只是她也危险,如果掌握不了,一个不察便会叫她反咬。
去年俞宗翰寿辰之日发生的事,就是个最好的证明。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俞眉远布的局,然而那一夜每个受牵连的人,都或多或少与她有些恩怨。那事与她绝脱不了干系。
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之深,蕙夫人怒中又有惊喜。
她远比众人想像中的更有手段,妖似的存在。
“我为前几天的大火找你来的。”蕙夫人半晌后方开口,也不拐弯。
“哦?那火不是已经过去了?”俞眉远疑惑道。
蕙夫人便朝小花厅的玄关处挥挥手,口中道:“火是过去了,但事情却没结。我听说,这火是有人故意纵的。”
“什么?!”俞眉远大惊,“有人蓄意纵火,这是要进大牢的事,得禀了父亲,叫官府派人来查查。”
蕙夫人见她装傻充愣,也不揭穿,只又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便见小花厅里有人捧了托盘走出。
“本来这事是该找官府来查查,只是我怕伤了一个人的体面,到底不敢声张。”她这时才道。
俞眉远已经看到托盘上的东西。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裙摆绣了练色的鲤鱼戏荷图,别致清雅;藤紫的绣鞋,鞋面翘出只蜻蜓,旁边绣着五彩蔓草,十分有趣。
果然是大火那夜她去抱晚居时穿在身上的。
一模一样。
可那身衣裙与鞋子她不是已经叫昙欢烧掉了?
俞眉远不动声色站起,心里纵有千般疑惑,脸上只是不显,口中道:“伤了哪个人的体面?”
蕙夫人想不到她此时还能镇定自若,心里再高看她一头。
“阿远,抱晚居里被老太太洒了朱痕粉,任谁进了身上都要留下痕迹。这衣裙裙摆与鞋底全是朱痕粉,便是进过抱晚居的证据。”蕙夫人想了想,索性挑明,“如今老太太正急着找那日潜进抱晚居的人,若我将这东西交给老太太,你说……会怎样?”
孙嘉蕙在园里耳目众多,早已打探到大火那日有人潜进过抱晚居,虽然杜老太太没有明言,但这火起得古怪,不像意外,孙嘉蕙便猜测有人纵火。
就算真是意外,如今她也要让这火不像意外。
“蓄意纵火本就是大罪,再加上害人性命,又得罪了老太太,下场恐怕不好。”俞眉远缓道。
那厢另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手里捏了张白纸,
说来说去,孙嘉蕙无非是要告诉她,抱晚居的火灾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而她就是这个纵火之人。若是证据交出去,她便要吃上人命官司,谁都救不了她。
“你知道就好。不过你放心,这东西我不打算交出去。”蕙夫人笑了笑,满目慈爱,“这么多年了,我也明白你不喜欢我,不过阿远,我可没想过要害你。就算阿安屡次在你手中吃了亏,我也没责过你一句,不是吗?你因你母亲之事怨我,对我委实不公。”
俞眉远低了头,并不答话。
这番话若是上辈子的她来听,恐怕真会信了一半。孙嘉蕙的确没想害她,只是想让她当俞家和荣国公府的棋子罢了,就像孙盈那样。
如果害了她,这棋子可就没了。
孙嘉蕙当然不会。
比起将非已所出的孩子都害死,她更喜欢把他们都拿捏手中,作为筹码任她摆布。
如此而已。
蕙夫人见她低头,以为她心有所动,便又温言道:“阿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妨与你挑明来说,你的前程我已有打算,必定不会差。只是你性子跳脱,若嫁进那里,可不能像在家里这般毛燥。”
“夫人……有何打算?”俞眉远仍垂着头,似乎有些惧意,又有些羞涩。
“日后你就知道了。”蕙夫人知她听懂了,便笑起,“阿远,你是俞家的女儿,俞家好了,你也好;同样的,你若好了,也莫忘俞家。他日你哥哥承了家业,便是你的靠山。你们本为一体,该相互扶持。路,我会替你铺好,怎么选?如何走?便看你的心意了。”
她顿了顿,轻柔的语气忽又一肃:“你与老太太间的事情,我是不管,也不想问的,只要你能乖乖听话就成了。不该想的东西,便不要去想了。你有你的造化,我许你前程似锦,你也莫忘我今日之话。”
“阿远记下了。”俞眉远说着又看了眼托盘上的东西。
蕙夫人只道她心中害怕,便挥手让丫头带着东西退下,温言道:“放心吧,这东西我替你保管着,不会让人发现的。就算是老太太抄园子,也抄不着我这的东西。”
“多谢夫人。”俞眉远又福了福身,好似妥协。
她在盘算什么,俞眉远怎会不知。
孙嘉蕙要拿阿初换财,又要拿她换势,这富贵权势倒是谋划得齐全,说得又那般动听,不知情的人倒真给骗了去。
“不必客气。”蕙夫人又示意她坐下。
“阿远还想知道一事,这衣鞋……夫人是从何得来的?”俞眉远直接问她。
蕙夫人便笑得更温柔了:“自然是有人悄悄给我的。你该去问问你的丫头,也好好认清人,是忠是奸可不能混淆。”
似是而非的答案,反让人疑窦丛生。
“阿远知道了,多谢夫人指点。”俞眉远便不再问。
“对了,明日……你与阿初要担心燕王世子。”蕙夫人见她顺从的模样很是满意,便又出言点拔。
二房想利用大房的人,也要看她同不同意。老太太的心既然偏到天边去,买官那么大一笔私房银两说给二房就给了二房,还打量他们都不知道?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俞眉远心里一疑,转眼通透。她正犯疑杜老太太为何好好的要带她去飞凤行馆,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过瞧孙嘉蕙的模样,只怕她对杜老太太近日所为已心生不满了。
大概……这对婆媳也要闹上了。
好有趣!
……
一席话谈到二更天方散,俞眉远又带着青娆悄悄地回了暖意阁。
才进了屋子,她便轻喝。
“昙欢呢?叫他来见我!”
“啊?”青娆不解,“昙欢今晚不当值,说是有些不适,早早就回屋歇着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姑娘明日再问他也不迟。”
“叫他来见我,马上!”俞眉远疾步走到明堂的罗汉榻前坐下。
烛火之下她眉色全收,笑意尽失,沉得像骤雨来袭前的天空。
青娆被她这表情吓了一跳,这些年她纵是发怒时,也大多笑着,甚少露出这样的沉重的表情。
“是,我马上去找。”青娆不敢再多语,当即转身出了屋子。
俞眉远僵坐在榻上,手指不知不知探入随身小荷包里,摸着他送予她的那枚平安扣。
微凉润泽的触感叫她心头稍安。
是谁背叛她都可以,千万不要是昙欢!
……
稍顷,青娆小跑进了屋里喘着气开口。
“姑娘,昙欢……他不在屋里。”
俞眉远眼又沉了几分,她霍地站起,径自往屋外走去,青娆忙不迭地跟上。
这么晚了,昙欢怎会不在屋里?
他不在自己屋中,又会去了哪里?
俞眉远疑思重重,几步走到昙欢屋外,推开房门,一脚踏入。
屋里果然无人。
昙欢仍旧住在耳房里。这耳房又小又潮,大半间屋子堆了暖意阁的杂物,只剩下小半间用来放了张粗陋的床并两个箱笼及一张方桌,这些东西便是昙欢全部家私。
这段时间她一直想着回来后要给他调个好点的单间屋子,可乱七八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倒让她疏忽了。
青娆手脚麻利地将屋里的灯点起,豆大的烛火跳动着,照出满室昏黄,倒晃花了俞眉远的眼。
床是最简单的木床,上头铺了张旧席,素青的被子叠得十分整齐摆在床尾。房间雪洞似的干净,桌上、柜上、床上都没有任何杂物,全然不像有人住过似的。
就算是再朴素的姑娘,屋里也不可能像这般毫无生活痕迹,多少总会有几件日常用品留下。
俞眉远越发奇怪,她从青娆手里拿过油灯,举在手中四下细看。
昙欢的床在外头,里面才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她便缓步走了进去。库房的最外侧是个顶天立地的多宝格,收着她儿时的一些小零碎。她举着灯一寸寸照过,这些东西上头都蒙了一层细尘,显是许久没人打扫触碰,并无特别。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一物。
那是个带铜扣的檀木盒子,俞眉远有些印象。这是她过去用来装自己临的字贴的盒子,里面都是她儿时所习的字,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画。
盒盖上同样落了层灰,然而铜扣却十分光亮,似乎总被人打开。
俞眉远伸手将盒子打开。
烛火凑近,里头果然是她的字画。
她探指伸入,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在中间触到了一本书。
“拿着。”俞眉远将灯递到青娆手上,把盒中纸张掀开,从里头摸出了本册子。
凑到灯下一看,俞眉远脸色骤沉。
眼底,狂风暴雨大作。
……
四更天的更鼓敲过,这一夜将要过去。
霍铮几个纵跃,从俞府东园角落的墙头跳下,他身形轻晃一下,手抚上了左胸。
今晚一场伏击,本已要将月鬼擒拿到手,谁到到了最后关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批人来,不止将月鬼救走,其中一个人武艺十分高强,竟与他堪堪打个平手。两个人都受了些伤,那人的伤比他更重一些。
那些人均是黑衣打扮,蒙着头脸,除了与他对敌之人外,其他人的武功都只是普通,只是这些人训练有素,对战之时互相配合,竟有沙场上大阵之风。
不像是江湖中人。
莫非是燕王的人?
霍铮心里存疑,却作却没半点迟疑,他在角落里易装完毕,转眼便悄无声息地回到暖意阁的耳房外。
才推开耳房的门,他便闻见轻浅的气息声。
他心里一惊。莫非那些人跟到这里来了?
心念闪过,他身形已动,如电般掠向声音传来之处。有个人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一动不动,他不及多想,伸手便掐往那人颈间。
“昙欢,你要杀我吗?”冷冽的声音响起,十分熟稔。
属于俞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