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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宗翰是被人扶着上来的。
“俞大人怎么了?”霍铮见四人落地,上前问道。
“我没事。”俞宗翰原搭扶着同伴的肩膀垂头站着,闻言方抬头回了句。
他发散髻落,衣上血痕斑斑,再加上气息虚弱,脸色苍白,眼眶黑青,显是受了伤。
“父亲。”俞眉远跟在霍铮身边,只轻唤一声,便不再多语。
俞宗翰听见她的声音便冷冷瞪了她一眼,眼眸里有些压抑的暴戾。他手里还牢牢抓着往音烛的提梁,往音烛的红光已熄,铜虫上的血色也已尽去。
俞眉远忽想到霍铮刚才说过的话。
魂引反噬?
霍铮见她神色浅淡,与往日无差,乖顺之中藏着冷漠,心里微叹。
只看她在地动之时对东平府百姓的态度便知她并非冷漠之人,只是面对俞宗翰,哪怕他受伤,她竟也没多问半句。
她对俞宗翰的父女之情凉如薄冰。
“那好,此地不宜久留,下面的火药布置妥当了?”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霍铮很快转回正事。
“已经妥当。火药处做了标记,只对准封龙壁上红色布帛处发箭便可,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回话的是搀扶着俞宗翰的人。
“好,你们先上去。”霍铮与俞眉远对视一眼,沉道。
时间不多,他们没功夫废话。
……
“老李,强爷,这趟对不住你们。安心去吧,你们家眷我们会善待。”
重新绑完绳索,俞宗翰领着另外三人隔空合什一拜,告慰死去的两个同伴。
下墓一共六人,只剩四人回来。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死了两人,而俞宗翰四人虽有悲恸之意,却并没流露多少伤心,一举一动仿佛积年而成的习惯。
想来这些年所行皆是凶险之事,生死早就看惯。
俞眉远遥望还悬在半空的尸骨,心中恻然。这趟出行,所见所闻已超过她两世所遇的一切经历。从闺阁踏出,这第一步,她行得着实惊心动魄。
只是踏出来了,她就再也不想回去。
俞宗翰四人匆匆拜完,悲恸皆敛,朝天射出只机关木鸟为信。
梅羡山上的人早已等候多时,收到这第一发信号,便按事前商定的对策往回收绳。俞宗翰四人先上,会停在悬崖中段接应。霍铮的轻功最好,他会与俞眉远留到最后,待火箭射出后再回。
“不行,树的根须太乱,我看不太清楚。”俞眉远站在事先挑好的位置瞄了片刻,皱眉道。
她身上的绳索已经绑好,只等着将箭射出后即刻逃离,可如今弓箭已紧握在手,她才发现墓室中的树须太多,挡住了视线,她根本看不到封龙壁。
“嗯。”霍铮沉吟片刻,道,“你在这等等。”
话音才落,他便飞身掠出,又进了天洞。
“霍铮?!”俞眉远心一惊,叫道,可霍铮踪影已然远去。
墓室里面那么危险,他们又没往音烛在手,他又进去做什么?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焦急地站在岩上探身望着。
好在没多久,雪青的人影便从天洞飞出,落到她身边。
“阿远,你信我么?”才站定,他便向她开口。
“怎么?”俞眉远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霍铮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苍白疑惑的姑娘,他有些难以启齿,怕又要被她当成登徒子。可时间已经不早,墓里情势又乱,除了那个办法,他一时还真难找到别的办法。
如此想着,他当机立断,肃容道:“站在上面无法看到封龙壁,我可以带你悬到天洞中,只是这样一来你我难免逾矩。”
他刚才在沿着天洞飞了一圈,只找到一个位置能看得到封龙壁上设下的标记。
俞眉远瞧他说得郑重,神情也严肃,眉间却有丝紧张,估计是刚刚在墓里她表现得太明显,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被当成轻浮之人。
想想刚遇见的时候他神采翩然、气宇不凡,从墓里出来却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俞眉远不禁想笑。她却不知,霍铮待人向来疏离,行事决断说一不二,从无犹豫,只除了在她面前。
“行了,别磨蹭了,这儿也没有别人,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别想那么多。”俞眉远拍拍他的肩,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时间不多了。”
“好。”霍铮再无二话。手中掌风扫出,将攀在崖壁上的粗藤扯来两段。
试了试青藤的韧度,他确认无碍后很快解开二人身上原来的绳索,改用青藤缠到了两人腰间,再将手一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俞眉远不知他要做什么,既然他让自己信他,她便也不多问,只凭他行事。
霍铮准备好一切,拉拉她身上的藤蔓,低声道了句:“我们走。”
人便如离弦的箭,拉着她朝天洞下纵去。俞眉远眼前景物一花,眨眼间已随他飞到了天洞一侧的凸岩边上。
“就是这里,你试试能否瞄得准。”霍铮松开手。
两人如蚂蚱般悬在天洞中,底下便是墓室地上狂舞的树须。他们虽已离开许久,可墓中的东西却还没平息。
俞眉远不作他想,执弓扣箭,尝试瞄准。
这个位置射去的角度很刁钻,若搁在平常倒也无妨,但此时却有些困难。因她悬在半空,双手要挽弓,无法攀住岩石固定自己的身体,而天洞又有风涌入,将她的身体吹得不断晃动,如此一来便很难对准,
“不行,瞄不准,我无法固定自己。”她放下弓,展目四望,打算另想它法。
“我有办法,得罪了。”霍铮悬在她身侧,闻言毫无意外。
他刚刚所说的“逾矩”便是因为这事。
声音才落,俞眉远的腰肢便被他左臂圈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到他胸前。
霍铮单手攀在岩上,另一手搂着她,稳稳挂在岩壁上。
他并非正面拥着她,而是让她的背与他的前胸紧贴,这样她方能向前引弓放箭。只是如此一来,二人间毫无间隙,较之先前反更为密切。
身体虽得以固定,心却陡乱,俞眉远动也不动,只僵直了背贴在他胸前。他腰上的手臂力量很大,将她的身体稳稳定住。
“快。”他声音微沉,响在她耳边。
俞眉远很快将心一定。
引弓放箭最忌心乱,心一乱,手便会不稳。
深吸一口气,她取出火折子,将箭杆上的火棉点着。霎时间火色映入眼眸,她扣箭上弦,稳稳抬手,箭尖远远对准了封龙壁一点红色。
弓弦震响,火箭裂空而去,化作流星。俞眉远没有停手,再取两箭同时点燃后扣到弦上,用尽全力发出。
第一箭已径直□□封龙壁的红色标记之上,另外两箭紧随其后。
“走!”霍铮没等火药炸开,便已揽了她的腰朝外飞去。
才飞到岩上,两人便听到轰天巨响震彻山谷,还伴随着某些凄厉的鸣叫,山体震动,他们脚下的岩石被震碎,已来不及将绳索缚到身上。霍铮眼明手快切断二人身上的粗藤,以臂将俞眉远束于胸前,另一手拉起绳索,脚尖点过悬崖山壁,带着她疾速往上面掠去。
崖间山风猛烈刮过,爆炸声响不断传来,灰烟与火浪从墓室里涌出,冲向二人。俞眉远不再避讳,单手环住霍铮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墓室。
一股震力从下方袭来,引得悬崖震动不停,山上落石倾落。霍铮将她的脑袋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和她一道趴在了悬壁之上。
尘烟四起,砂石不断落下,俞眉远埋首在他胸前,心中却没有惧意。他护得太紧,她未受外界半分影响,他的怀抱安稳,仿佛天塌地陷也毫无影响。
他们才认识半天,可那默契与熟悉感却让俞眉远觉得两人好似已经相识了很久很久。
她微微抬眼,瞧见的还是一方干净的下巴。
半晌,落石暂歇,霍铮抖抖衣衫,将覆在身上的尘砂散去,复又抱起她接着绳往上掠去。
墓室的炸响渐渐平静,俞眉远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水声。
细细的水柱落到地面的脆响。
封龙壁被炸裂,玄龙湖的水已经从缝隙里涌进。
由小到大,水声渐重,水柱也越发大了。
“霍铮,听到没有。”她喜得将头一抬,对上他俯来的清亮眼眸。
“听到了。”霍铮点头淡笑。
他发丝垂落,拂过她的额头,她惊觉两人距离已是如此之近,便蓦地闭嘴。
“哗——”
水声大作,似长空飞瀑,被炸裂的封龙壁挡不住玄龙湖早已暴涨的水,瞬间崩溃。
霍铮手上使力,向上蹿了一段距离,停在某处凹岩里。
“快看。”他引着她向下望去。
下方已是大水奔腾而至的景象,水花飞溅到半空,如同急雨,竟溅到早就飞离天洞的霍铮和俞眉远身上。
早春寒凉,这水也冰冷,然而扑面而来,只让俞眉远觉得畅快,她伸手接水,忍不住笑出声来。
霍铮见她高兴,便不再替她遮挡,由着她高兴。
水势汹涌,顷刻之间就已将墓室彻底淹没,水位涨到天洞,浩浩荡荡往下游冲去。
“阿远,你……抱紧点,我要带你上去了。”
两人看了一会,确认玄龙湖的水已成功泄入,霍铮才开口道。
“好。”俞眉远正乐,闻言痛快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转回了头。
这一声应答,这一转头,却叫两人都愣了。
俞眉远脸陡然红去,何时起,这靠近成了习惯?她不知,只能懊恼自己。
霍铮发愣却是因为她回头时那个笑容,是她从未有过的恣意畅快、毫无拘束。眉眼弯弯,唇色染霞,竟叫他心里生了魔怔,想要不管不顾地吻过去。
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低了头想要吻,只是这一吻在触及她额前发丝时,被他狠狠掐灭。
他猛然撇开头不再看她,脚尖重点岩石,带着她往上飞去。
心里,有丝痛苦乍然蔓延。
山风猎猎,水气凉凉,吹不散、冻不了这丝痛。
他们没有将来。
……
一步踏上梅羡山的悬崖,霍铮便即刻松了手,将她放下。
俞眉抬头望天,日正当空,时间恰是正午,玄龙湖有半天时间泄水,应该够了。
她心头巨石松去,紧张感不再,便觉得身体酸疼疲乏不堪,又渴又饿。
“阿远,刚才多有得罪了。”霍铮自觉她两步远,朝她抱拳。
“刚才?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我只记得你救了我,别的我不记得了。”俞眉远拍拍脸颊,又拭去满头水珠,俏皮道。
上辈子心里所敬之人,这辈子能与她结这一场患难与共的缘分,已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霍铮一笑,不再提及山下之事。
四周的人见他二人上来,纷纷围过来。
“钱六哥,我父亲呢?”俞眉远只抓着唯一熟悉的面孔问道。
她没在周围的人群里看到俞宗翰。
“大人伤重,一直勉力撑在这里等你们上来,刚才见到你们安然上来时,便已晕阙,被人抬进帐中了。”钱老六挠挠头道。
“伤重?”俞眉远语气稍急。
“是啊。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带了军医,不会让大人有事的。”钱老六回道。
“之前几位不是已探过墓了,这次怎么还出了这么大意外?”
那厢霍铮却向另一人问道。
“娘的。”那人闻言骂了声,方道,“要不是大人之前下墓时因地动受了伤,掌灯之时精神不济,这趟下墓怎会让我们着了那墓虫的道。”
俞眉远望去,说话的人正是适才与他们一同下墓的其中一人,方脸络腮胡,生得粗壮,个头却不高,一身衣裳绷得紧实,显得极为遒劲有力。
“墓虫?可是黑青色、多足,会噬血而入的虫子?”霍铮又问。
“就是那鬼东西爬上了老十的断掌处引至发狂,我们为了救他而中了墓里机关,白送了老李性命。”那人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来,朝着霍铮与俞眉远抱抱拳,又道,“说起这事,还真是多亏了二公子与四姑娘,否则俞大人和我们恐怕要这趟就交代在里面了。救命之恩,在下先替他们谢过二位了。真是万没想到,四姑娘竟也能掌灯,不愧疚是俞大人的血脉。”
此言一出,四周围来的人尽皆变了神色,看俞眉远的目光顿时改。
敬畏、怀疑、猜测……
“吴涯!”钱老六见他说得太多,忍不住拉了拉他。
奈何这吴涯是个藏不住话的粗人,当下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别扯我,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四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有个规矩,谁能点燃那盏灯,谁就是我们的掌灯之人,也就是我等之首。”吴涯说着忽记起俞宗翰还在,觉得自己的话不妥,便又临时改口,“当然了,如今我们皆奉大人之命行事,四姑娘既是大人之女,在我眼里和大人一般无二。日后倘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四姑娘只管和我吴涯开口。”
“吴大哥客气了,燃灯实属意外,并非我的能耐,救下你们也是全赖二公子出手,我没做什么。”俞眉远跟着抱拳谦道。
“好了,别老在这里说话。二公子,四姑娘,二位不如去帐里稍作休息,待大人醒转我再来通传二位。”旁边有人开口打断他们。
俞眉远微一思忖,道:“不了,我要赶回东平府去。我瞒着我哥哥出来的,若是不赶回去,怕到时候他们寻到这里来,就不好了。再者论,我要赶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他们,虽然玄龙湖水放出,然而洪魔是否真的能退也还未知,我们需要另作打算。至于我父亲,就交给你们了。”
她话虽如此说着,其实心里真正担心的是魏眠曦这会必然发现她失踪了大半天,要是又满天下找她,迟早会找到附近来,若再听到炸墓的声响,必定怀疑。
俞宗翰此行见不得光,这些人平时肯定也都暗地里行事,她想他们必然不愿意被人发现行踪。
“四姑娘女中豪杰,又心思细腻,吴某佩服。既然这样,我带人送姑娘回东平。”吴涯一想也是,便没勉强。
“不必了,你们若送我回去,路上必然遇到人,我反而不好交代。我的马就拴在山下,自己回去就行。”俞眉远摇摇头道。
“我送她下山就可以了。”霍铮开了口。
“二公子也要走了?”吴涯问他。
“嗯。我也是为了东平一事才来这里的,如今事了,我还另有要事在身,烦请几位代为转告俞大人,我先行一步。”霍铮朝几人拱拱手,转身朝俞眉远道,“阿远,走吧。”
“好。”
俞眉远干脆答道。
这半日时光,于她而言仿佛过了很长很长,可转眼又是归途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