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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下了令,可是没有人动。
小地方没什么事,一天到晚抓小偷闲得蛋疼,好容易遇到这么大一桩案子,能出外勤的一窝蜂地都跟了出来,结果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奇幻的情景。
一帮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队长,终于,有一位年轻的小同志勇敢地发问:“队长,带走哪个,哪个是主要负责人?”
队长把脸一拉,挺胸抬头地做出一副怒目金刚的表情,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他妈怎么知道?”
一干同志继续大眼瞪小眼,方才那位接收到同事的鼓励目光,再一次勇敢发出内心的诘问:“队长,你能判断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吗?”
队长脸色发青,脸皮直抽:“我他妈怎么判断得出来?”
年轻的小同志非常绝望:“队长,那你能告诉我们他们这是正常营业,还是某种不知名的黑社会组织吗?”
队长内心的苦逼逆流成河,只好冲着他咆哮:“我他妈拿什么告诉你们?”
这个装潢豪华的私人会所让人十分费解,当他们走进装潢富丽的大厅时,本着一股仇富的思想,队长本能地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举起工作证喝令负责人出来。
一排接待表情空白地看着他们,突然,有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好像抽羊角风了,脸色惨白地撒腿就跑。
队长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就是凶手,大喝一声:“站住!”
队长一马当先,其他人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但是不能落后于领导,于是也撒丫子开始追。
这种溃逃和追赶,很快激发了群体效应,原来还算镇定的突然也不确定这是个什么阵仗了,跟着快速战略转移起来。
眨眼工夫,一帮膀大腰圆的保安都活像遇到了流氓的良家妇女,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剩下一排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瑟缩着挤在一起,面如痛经。
跑在最前面的人正好遇上楼道中间巡逻的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是个高级打手出身,大堂经理一见这见鬼模样,以为来了火拼的,从腰间掏出了手枪——别人轻易可没有这待遇。
他刚想呵斥险些扑到自己怀里的保安,就见那货见鬼了一样地说:“警/察!一大帮警/察!”
大堂经理说:“不可能!”
后面紧跟着跑来了好几个,大呼小叫如同“狼来了”一样:“我操,这怎么有条子!”
大堂经理迟疑两秒钟,在“和条子拼了”与“果断撤退”之间痛苦地犹豫了片刻,果断撤退了。
这一追,就追出事来了。
追根到底,就怪赵老九,赵老九这人匪气太重,是胡四爷手下的一个顶尖刺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但凡能上台面的人,他都看不起,他看得上的,基本都是有案底的——见到警/察,本能地先以为是出事了。
比他们跑得更快的是嘉宾,嘉宾里要么是来路不正的,要么是有头有脸的,都是开开心心出来玩的,谁都不想沾上条子,一个个滑不溜手,闻风就地解散。
赵老九心里有着同一个问题:“我操,这怎么有条子?”
可他得撑场面,不能上蹿下跳的。赵老九抹了一把冷汗,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也没有出什么纰漏,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些警/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难不成是欠缴水电费了吗?
赵老九低声对一个手下说:“先把人都疏散——废话,当然疏散拳手,嘉宾们都他妈老泥鳅,用你提醒,早跑了!除了女服务员和身世青白的,谁也别留下……算了,那也就剩女服务员了。叫人把营业执照准备好,一会没准我要跟他们走一趟,很快就回来,放心,肯定没事,你叫人把场面上都收拾干净了,特别是筹码和‘药’,对外就说赛台上都是请来的模特,是表演性质的,然后立刻通知胡四爷。”
手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低声问:“那……要是万一有事呢?”
赵老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你娘的屁!”
手下和他一样,一脑门冷汗,不敢吱声,转身去安排了。
就这么着,魏谦被疏散了。
大浪淘沙,只有细小的浮游生物才能不动声色地钻出去,没有人会关心它们。
魏谦离开拳场,直奔火车站。
才刚一进站,他就差点被魏之远扑了个跟头。
三胖和小远已经在这里足足等了他一下午。
当天中午刚过一会,三胖就顶着炎炎烈日和一身的热汗接到了魏之远,一见面就急赤白脸地问:“你哥呢?在哪呢?啊?你个小兔崽子发给我的地址是个什么地?他在那干什么?”
魏之远:“打/黑拳的。”
三胖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我操/你们俩大爷!你们俩小兔崽子能让老子多活两天吗?!”
魏之远看着他不言声。
三胖继续咆哮:“少给我装可怜,还不带我过去给他收尸?”
魏之远冷静地说:“我哥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三胖张了张嘴——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联系也好,报警也好,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魏谦要让这件事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愚蠢的巧合,把水搅浑,他才能游走。
所以三胖作为一个陌生人,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视野里,他们不能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三胖:“那你说去哪?”
魏之远抬起手,把手背上的小乌龟展示给三胖看,把三胖愁的,摸着他的脑袋说:“哎,真好看,长得跟你哥一模一样——这熊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手上画乌龟呢?”
魏之远指着乌龟壳:“这是我哥画的,三哥,你仔细看,龟壳是个倒过来的铁路路徽,我们去火车站。”
就这么着,三胖和魏之远来到了火车站,从烈日当空,一直等到太阳西沉,等得一大一小两个人心里的焦躁都烧成火了,几乎望穿秋水,魏谦才姗姗来迟。
魏之远一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一边从衣服里抽出了一本他夹在裤腰带上的书,正是魏谦带来的那个画满了神龟的旧数学课本,封皮都被小孩的汗浸透了。
魏谦拿在手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胖一开始比小远还要激动,几乎不能自已,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巨硕的喷壶,唾沫星子喷了魏谦一头一脸。
可惜,这死胖子的温情只维持了几分钟,激动劲一过去,翻脸就不认人来了,让人充分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胖子都是善变的”。
他把魏谦拉到没人的角落里,变着花样,用“摆事实讲道理”以及“问候祖宗骂娘”两种方式,双管齐下地冲魏谦开了一通炮,角色转换自然得体,仿佛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最后,三胖用长篇大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结论:“魏谦,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科学界的重大发现——你就是一个大傻逼!”
被“科学”严密地论证为傻逼的魏谦无言以对,只好骂不还口。
三个人来的时候都是硬座,回去奢侈了一把,买了卧铺。
可惜卧铺没比硬座舒服到哪去,因为三胖同志的呼噜声实在是太石破天惊了,几次险些把火车从轨道上震出去,而这死胖子还毫无自觉,睡得极早,起得极晚。
旁边的几位乘客几乎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趴在床上,捂住耳朵,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用这种活像躲炸弹一样的姿势度过了漫长的睡眠时间。
魏谦睡不着的时候,就平躺着计算着家里的财务,他这一趟基本没什么开销,加上寄回家里的,加上以前有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他现在总共拥有身家三万块钱。
他们一家四口人平均一个月五六百块钱就能生活得非常宽裕,一年下来,只要不横生枝节,学费,生活费加起来,不会超过六千,如果他能寒暑假和节假日找地方打工,还能多出千八百,养活麻子妈。
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魏谦心里一笔一笔地思考生计问题的时候,他的上铺突然动了动,然后黑灯瞎火地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悬空倒着看着他。
魏谦无意中一抬头,被小脑袋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于是呵斥:“魏之远,你闹什么鬼,睡觉!”
魏之远遭到了呵斥,一点也不难过,好像还很高兴,缩回了脑袋。
魏谦收回思绪,这些日子他一直精神紧绷,精力有点不济,习惯了噪音之后,即使耳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他也慢慢地升起了一丝困意,就在他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上铺那个小脑袋又做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地冒了出来。
魏谦没好气地半撑起身体,探出头扒到上铺:“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老看我干什么?”
魏之远立刻乖乖地躺了回去。
魏谦以为是小孩头一次坐卧铺新鲜,于是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声音放低了一些:“睡不着就把耳朵塞上,实在睡不着就踹那胖子一脚。”
魏之远轻轻地应了一声,依然是盯着他。
魏谦爬了下去,学着别人的样子塞住耳朵,把脑袋卷进枕头里,闭上眼。
过了好一会,魏谦忽然在一片黑暗里想明白了,魏之远不是在闹,他一直伸出头,是想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把这小崽子都吓坏了,魏谦心想,不应该带他出来啊。
他们哥俩回到家,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宋老太的大呼小叫和问东问西,魏之远装傻不吱声,宋老太的炮火就喷向了魏谦:“你哪来那么多钱?你去哪了?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你说话!”
她就像一只大号的苍蝇,在魏谦耳边嗡嗡不停,他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把剩下的两万五开了个户存进了银行,没告诉奶奶,省得她再聒噪。
等他溜达了一大圈回去,发现宋老太依然法相森严,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魏谦终于服了,不耐烦地说:“我卖血去了,行了吧!”
宋老太张口结舌:“卖……卖什么?”
魏谦态度越发恶劣:“卖了二斤血,一个肾,你丫问够了吧,让我消停会行吗?”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可是宋老太不这么认为,她没读过一天的书,只听说过卖血的,但是不知道人血这玩意不是苹果西瓜,不能论斤称,再一打量魏谦那惨白消瘦的脸,顿时就胡思乱想地信了。
魏谦本意是想让她少来烦,没想到造成了这么个后果。
只听宋老太亮了个十里八村的豁亮嗓子,哭得戏剧效果十足,端是个顿足捶胸、打算上吊的前奏。
小宝和小远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同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了大哥,大哥的表情足足有半分钟是空白的,小远觉得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魏谦在宋老太旁边蹲下,用准备模电门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干咳一声:“那什么……咳,你别哭了。”
宋老太脸上鼻涕眼泪一锅烩:“我窝囊啊!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我什么也不会!我就能添乱!让孩子去卖血卖肾,那是人干的事吗?我怎么还不死哟……我活着干什么……”
魏谦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却也无计可施,他默默地听着老太太那一套一套的哭词,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心说幸好没告诉她自己去□拳了,要不然得把这老东西活活吓死。
而在这啼笑皆非的荒谬感之余,他又感觉到了一点奇异的慰藉。
“让孩子去卖血卖肾”这句话笔直地戳中了他的心窝,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会用“孩子”来称呼他。
在魏谦看来,“孩子”两个字并不是描述某个年龄段的人类的中性名词——他认为中性名词应该是“崽子”——而“孩子”这个称呼,似乎代表了某种来自成年人或者长辈的,特别的关照、宽容和宠爱。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
魏谦有些不好意思,等老太太哭声弱了一点以后,他才从餐桌下面拿出了一卷卫生纸递给她:“哎,你别哭了,我刚才是说着玩的,骗你的。”
宋老太抽抽噎噎地骂人:“你个王八蛋!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魏谦说瞎话连草稿都没打:“我一个朋友有些门路,拖我入伙,往南方运点货,跑了几趟大卡车……”
宋老太:“你放屁,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脸色?”
“我……”魏谦忍不住让她给气乐了,“你知道我们一天要在路上跑多长时间吗?大卡车上高速一天十多个小时,车里吃车里睡,风吹日晒的,谁能有好脸色?我又没成仙。”
宋老太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魏谦掰得和真事一样,“三哥也去了,不信你问他,我们从广东那边的工厂拉来的货,直接到北方倒手一卖价钱就翻几番,给我几千块钱劳务费值什么了?”
反正三胖会替他圆谎的。
宋老太这才有些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她说:“那……那你把衣服掀开我看看,人说卖肾的后腰上都有一条口子。”
说完,她就要亲自动手扒魏谦的衣服。
魏谦从地上蹦了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干什么你?男女授受不亲!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要点脸好不好?”
宋老太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顺手卷起了一本书,劈头盖脸地照着魏谦身上抽:“我让你满口胡诌,让你不老实……”
这么抽了一顿,她终于忘记了扒魏谦衣服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暑假飞快的时间掠过,宋小宝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开始东挪西凑地疯狂地补作业,三胖时常过来转一圈,宋老太白天出去卖东西,这哥仨就一人占一个角落,自己看自己的书,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自来锣鼓喧天的家变成了一个大自习室,充满了学术的气息。
有时候三胖坐得时间长了,还觉着怪不自在的。
魏谦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T恤,头发理得很整齐,心无旁骛的时候,眉宇间的阴郁会消散干净,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中学生。
九月,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三年多的校园,重新开始了规律充实而泛善可陈的高中生活。
每天清早,他先骑自行车载宋老太去卖鸡蛋的地点,然后从她的锅里捞一个玉米一个鸡蛋,带走去学校吃,一天八节课忙忙碌碌地上完,他就趁着晚餐时间飞快地从学校里跑出来,骑自行车把宋老太送回家,再从家里随便拿点吃的赶回学校,赶上晚自习。
有个能照顾家的大人,魏谦卸下了一多半的重担,他心里是感激奶奶的。
其实魏谦高一都没上完,但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进了李老师带的高二班,尽管暑假一直在看书,但第一次月考仍然不理想,只勉强跻身中下游。
不过,魏谦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垫底就说明还是跟得上的,到期中考试的时候,他已经从中下游升到了中上游。
他读书就像给乐哥看场子当打手的时候一样一心一意,并且成就显著——所谓“刻苦”,不也就是起五更爬半夜,多比别人看会书、多比别人做几本题的事吗?
这种“苦”法对于魏谦而言,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魏谦从中上游彻底升到了上游,变成了一个学校里随和寡言长得帅的优等生……这在大半年前,还是一个不可想象的身份。
可惜,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宋老太每天做小买卖给人帮工,忙得早出晚归团团转,那俩崽子也没人敢多嘴询问他的成绩,魏谦又觉得自己说显得太显摆,破坏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着实把他给憋坏了。
一直憋到了过年,宋老给他们发了红包,煮好了饺子,饭桌上,才想起问魏谦:“她哥,你学习怎么样?考试考第几?”
魏谦别别扭扭地拿着他有生以来第一份压岁钱,顺口说:“你管得倒宽。”
宋老太喜气洋洋地笑骂他:“兔崽子,说人话!”
魏谦于是故作轻描淡写地报了一下成绩和排名,好像那都是鸡毛蒜皮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样,是她非要问,才勉为其难地说一声。
宋老太搅合饺子锅里的沸水的手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够考上大学了吧?”
重点高中里的学生从来不把“考上大学”当回事,他们的目标都是尽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不过宋老太接触过的文化人有限,平时那些光顾她生意的学生和白领,她都把人家当成另一个阶级的伺候,从没有想到过自己家里也会出一个……那个“阶级”。
“上大学”在她的脑子里,是一个卑微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魏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老太内心沸腾了,激动得无法表达,直到好多天过后,魏谦都快开学了,骑车去她下午打短工的地方接她的时候,还听见她跟一起做事的人手舞足蹈地吹牛:“我大孙子在是重点高中,老师都说以后考大学没没问题。”
魏谦远远地听见,嘀咕了一句:“老东西,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是你大孙子?”
可虽然这样说,他推车走过去的时候,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奶奶,走了。”
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你可以一无所有,只要你的精神还在——2013年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毕业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