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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阵接一阵,带着寒气,从山顶上灌了下来。
跃从地上拾起被刀刃对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强对付一顿。血沥沥滴下,跃将污了的刀刃往旁边的树干上抹了抹,收回腰间。
有什么落在脸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气,呼吸的形状在寒风中隐隐可见。他望向头顶,光照阴暗,偶尔有风卷着白点,从树枝的缝隙间撒落。
他被那发狂一般的野马颠下山崖,一阵翻滚坠落,幸好被崖边横生的巨树接住。一场惊魂,跃寻觅着方向走回去,无奈骊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许久仍不知身处何处。四周,参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墙壁一般。秋时叶落,四处皆是一样的枯黄,入目之处,看不到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为指向的溪流之属。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风穿梭,地上没多久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四肢有些发麻。跃出来时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单衣,防御之物也不过一把铜刀。他并非头一次独自深入荒山,知晓这般光景,自己十有**要在山中过夜。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处栖身之所,再烧火取暖。
他踢踢脚下的落叶,除了些青草,并无其他。
青草?跃愣了愣,弯腰仔细看了看。
没错,那确是青草,还有刚发出的嫩叶,怪不得方才这野兔贪食得不知危险。可疑惑又起,这秋凉时节,怎会长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见除了青草,树林中还生着不少蕨叶,皆是春来时的颜色。
跃望向前方,光照越来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却一览无遗,远处,似乎有些汩汩的水声。
山溪么?
跃心中一动,赶紧循声走去。
水声渐渐真切了,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的光照变得有些模糊。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雾气,浓淡交错,风中似乎夹杂着些水气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气愈加浓了,树木的枝叶往后退去,待转过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雾气腾腾。清水在山石中间流动,白气蒸腾。
跃俯身舀了舀,只觉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间,竟是温热的。没有树木的遮挡,雪片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泉边的岩石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愈加显得热气融融。
心中一阵欣喜。
王畿也有几处温汤,商王傍着营造了宫苑,跃身为王子,去过许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余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汇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宽,一块巨石横亘其中,雾气与乌褐的表面相映,显得愈加浓重。
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长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跃睁开眼。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听错了么?
他心里道,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跃一个激灵。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流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跃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么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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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作僵住。
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跃不动声色,松开手。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当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边,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发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跃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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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上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真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的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跃结舌。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卜骨?跃讶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要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了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寻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文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来。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将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正是?”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嗯。”
“为何?”
“救人。”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跃未言语,拿起铜刀。
女子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将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了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嗯?”跃抬眼。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窜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了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殷人。”跃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如此。”她说。
跃嚼着兔肉,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他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跃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开。”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没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一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跃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铺,不怕么?”跃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得很,揶揄道。
罂并无异色,在自己一边的草铺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兽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再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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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上。
草铺并不大,她的睡脸很近,头微微低着埋在裘衣里,从这里看去,只见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红润。
跃看着她,觉得几乎能感受到那浅浅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么掠过,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
穴外,鸟鸣声隐隐传来。跃躺了一会,解开裘衣,从草铺上坐起来。
竹篾“吱吱”轻晃,罂低低地哼了一声。
跃定住动作。
他回头,只见她动了动,又继续睡了过去。
跃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裘衣轻轻盖回罂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竟觉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静地走了出去。
鸟鸣确实喧闹,石穴外,风雪早已经停了。山石树木皆银白一片,日头灿烂地照在头顶,入目之处,茫茫的耀眼。
寒风吹来,跃微微打了个颤。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朝温汤走去。
山中的树木虽枯叶落尽,却仍然茂密,无数的枝干上倒挂着参差的冰凌,在阳光中晶莹透亮。
跃还记得昨日走过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温汤汇作的溪流。温水的热气蒸腾,池边的落了雪的山岩看着青黑一片。
忽然,几声“啊啊”的叫声传入耳中,跃转头,却见是三两只山魈正浸在一处浅水洼里,见跃靠近,以为不利,张牙舞爪朝他嘶叫。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得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昨日那半边野兔肉进了腹中,早已不见。山中冬来本猎物稀少,如今碰到这些山魈,倒也合适。
心里想着,跃将手按在腰侧的铜刀上,走入一侧灌木丛中。
山魈仍然警觉,看到跃消失,并不放松。
它们仍然叫唤着,其中两三只攀上岩石朝这里张望。
许是跃隐藏得好,又许是温汤更吸引一些,守了没多久,山魈们又继续跳到温汤里。
跃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可借着树丛遮挡绕到山魈后面的巨石处,只须手脚快些,猎一只并不算难。
心里想着,跃缓缓移动脚步。
“你做甚?”不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跃一惊回头,却见罂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般动静,立刻被山魈察觉,一下蹿上树梢,朝二人龇牙咧嘴。
眼看落空,跃一阵丧气。
罂望着那些山魈,笑了起来。
“骊山氏以为山魈乃火灵所生,不可捕杀呢。”她说。
跃颔首。
他没想到罂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瞅瞅他,踌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谢。”
罂不以为意地莞尔:“不谢。”说罢,转身朝溪边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跃记起昨日她扭了脚踝,想来还未恢复。
温汤边,有几块石头上的雪被热气化尽,很是干净。罂挑着一块坐下来,卷起衣袖,小心地弯下腰。她掬起汤水漱了漱口,又往脸上泼了几下。跃看她到额边的发丝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泽乌亮。
跃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过了会,罂从怀里取出一块麻巾把水珠拭净。她望望头顶的阳光,对跃道:“如今天气晴朗,须赶紧出山。”
“嗯。”跃抬头,用手抹一把脸。
罂坐在石上,往旁边看了看,少顷,从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伤,行不得山路,你须负我。”她又道。
跃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意外:“嗯。”他看看罂的足踝,问:“何时伤的?”
“昨日避你之时。”罂淡淡道。
跃哑然。
二人皆不再言语。
跃洗净了手,抬头再看,却见罂将草梗夹在了指间,放入唇中。她吮着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么,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跃不禁愕然。
罂发现他的目光,笑笑,将草梗抛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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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果然晴好,日头又大了些。
跃负着罂,由她指路,在万木萧索的深林中行走。
罂不算重,跃走得还算轻松。她趴在跃的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肩头,跃能感觉到那呼吸在耳后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迹,可是罂却记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来过许多回?”走了一段,跃忍不住问道。
“嗯。”
“皆为寻那卜人?”
“不全是。”罂答道:“骊山下方圆几百里皆祀奉山灵,我每年入山祭拜。”
跃点头不语。
阳光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过雪的山路很滑,跃走得很慢。山风呼呼吹来,不知是因为日头温暖还是背上的人,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一路上,鸟鸣阵阵,时而能看到出来觅食的走兽。骊山里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们成群跳过枝头,“唧唧啊啊”地叫唤,好奇地在树上围观这两个闯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两个时辰,罂忽然拍拍跃的肩膀,让他停下来。
“果树。”她指着路旁对他道,语中不掩喜意。
跃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野枣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结了满树的果实。
跃的心中亦是一阵欣然,他将罂放下,道:“我去。”
“等等。”罂说着,从怀里取出麻巾,递给跃。
跃了然笑笑,接过巾帕,走到那树下。
深红的果实垂在雪白的枝头下,阳光中,煞是惹眼。跃从腰间取出铜刀,用刀背猛击树枝。枣树“哗哗”震动,果实纷纷落下。跃将枣子拾起,麻巾兜得满满的。
他将果实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跃将布包递给罂,又望望天色,对她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才是。”
“嗯。”罂接过布包。
跃看看她,半蹲下去。罂扶着他肩头,趴到那背上。
“捉稳。”跃道,固住她双足,一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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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继续在脚下延伸,峰回路转,一道山崖出现在前方。
幸得道路还算平缓,跃脚下仔细,走得稳当。
“食枣么?”背上,罂问道。
“嗯。”跃答了声。
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枣凑到他的嘴边。
跃愣了愣,片刻,张口咬住。
这果实许是经历了霜冻,分外可口,跃竟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甜脆的枣子。
“好吃么?”罂问。
“嗯。”跃一边嚼着一边答道。
罂似乎轻笑了一下。
跃感到那鼻息拂过脖子,麻麻的。
“过了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说。
“嗯。”跃答道,忽然觉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隐隐升腾。
“跃,”罂望向一旁,指着对面问他:“看那边山壁,若长啸,可有回声?”
跃顺着她指的方向视去,只见高耸的山峦隔着悬崖与这边相对,落着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试?”跃莞尔道。说罢,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长长清啸:“哦嗬!”
余音返来,果然回荡。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回音虽不及跃的洪亮,却婉转缭绕,如清风入耳。
跃只觉心情皆开朗,笑意染上唇边。正欲前行,忽然,他听到一阵隐隐的呼喝声传来,似乎有谁在接应。
“有人?”罂也听到了。
跃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声。
没多久,那声音又响起,远远的,却似在叫“罂”。
二人皆一怔。
罂面上一阵惊喜。她让跃把自己放下,三两步走到崖边上,将手拢在嘴边:“丁!”
那声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罂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提着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伤未愈,慢些!”跃在后面皱眉道。
罂却不管,仍旧往山下呼喊。
没多久,前方的树丛中忽而奔出一个人来:“册罂!”
罂眉开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过来,待得近了,跃才看清楚。却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身量瘦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裘。
“册罂!”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罂的跟前,望着她,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扯住罂的袖子,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话语沙哑:“这般时节,你怎敢入骊、骊山……昨夜可担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罂却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灵多年受我祭拜,总该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着眼睛,一阵一阵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跃,两只眼睛立刻狐疑地将他打量。
跃也瞥着他。
“丁,这是跃,是他助我出山哩。”罂对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着跃,脸上的戒备却少了许多。
罂转过头,对跃道:“这是羌丁。”
跃看着少年,未几,颔首:“如此。”
商畿与众方国,仆奚众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这羌丁的打扮,与仆人无异。他想起罂的卜骨,心中有些讶然。她救仆人,又与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唤她“册罂”,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干净脸上的涕泪,道:“册罂,我将牛车拉了来,就在山下。”说着,他拉着罂就要往前走。
“稍等。”罂止住他:“我足踝扭伤,走不得呢。”
“扭伤?”羌丁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疼么?”
“疼。”罂苦笑:“若非跃,我现下还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跃,若有所思。
“行路吧。”跃不多废话,看看罂,躬身背过去。
罂答应一声,俯到那背上。
跃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罂发觉羌丁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哦。”羌丁应道,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
山势渐低,跃负着罂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条山道横在树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发现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发狂的野马带着他途径之处。林海落满白雪,遥望无尽。一场曲折,他再走到这里,只觉颇有些感慨。
“牛车。”到了路上,丁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望去,果然,一头毛色褐黄的老牛被拴在树下,身上套着简陋的木车。
羌丁跑过去,将牛车解开,抚着老牛的背叹气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饲了山虎,老羌甲就无人作伴了哩……”
罂有些忍俊不禁。
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话,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大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出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下邑。”罂答道。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就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给你。”他递给罂。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觉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似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跃讪然。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声,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跃颔首,没有说话。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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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
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事。”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恼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地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跃却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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