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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下午,电闪雷鸣不止,雨声不歇,晏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傅清辞亦未曾停止过梦靥。
晏西从没见过她流这么多的眼泪。
他不清楚她的梦境里具体都是哪些内容。
但他知道,她的梦境里必然少不了陈青洲,否则也不会认错他。
除了给她擦汗给她擦眼泪,他什么都安慰不到她。
他出门去换水,看到不过四五点的功夫,天空已黑得像涂漆了似的,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凿着地上的青石地面。
晏西觉得一定是雨水随着风飄到了他的脸上,所以他抹一把自己的脸才会抹出满手的潮湿……
重新装好一盆热水,他回屋里,发现傅清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无神呆怔地盯着天花板,泪水汹涌。
…………
被枪击毙命的尸体和横七竖八。鲜血侵染了土地,因为地面坑坑洼洼积水的缘故,没有很快被雨水冲刷掉,使得乍看之下仿佛一路均延伸出杀戮。
陈青洲和那辆车的位置靠近山林,火焰燃起来后不小心蔓延到后面,多烧了一小阵。众人紧急开始灭火,幸而扑灭得及时。
陆振华通过对讲耳机联系傅令元。杀陈青洲的过程,已有手下特意录了视频,拿回去给陆振华看。所以陆振华没多问这事的细节。
他交代的是让傅令元不要耽搁抓紧时间收拾场地——因为今日的停电给这两日前来靖沣古镇旅行的一批游客造成非常大的影响,高压线断裂电死人的事情也被这批旅客知晓,辖区的警员不久便要前来处理,肯定要走这条路。
当然,处理办法自然有雷堂主交代给雷火堂的手下去办,傅令元负责监督确认便可。
傅令元折眉,根据目前的情况和陆振华打商量道:“舅舅,时间可能有点赶,恐怕无法完全湮灭现场的痕迹。”
“确实太难为你了。”陆振华其实也这么认为,轻叹一口气,“得另外想个办法。”
傅令元忖了忖,提议道:“今天少骢不是抓到了龙霸天?要不把事情直接栽给龙霸天?与其到时惹上麻烦,不如就留着痕迹直接甩锅?”
甩锅的处理办法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陆振华觉得可行,口吻里满是认同:“龙霸天遭遇陈青洲的追杀月余记恨在心,趁今天陈青洲结婚前来靖沣迎亲,途中设下埋伏击杀陈青洲报仇泄恨。”
傅令元接腔:“他原本除了在长老们面前指认陈青洲的罪行之后便无价值。之前算计了我们青门那么多,我们青门必然是要他的命的,现在交他到警察手里,给他保命的机会,况且杀陈青洲恐怕也是他所想。他应该会愿意。”
“嗯,这样的安排再合适不过。”陆振华深以为然,“那就这么办。你布置好现场。今天的天气会帮我们冲刷掉不少痕迹,不该留下的东西不要留下。”
“我会办妥的舅舅。”
转而陆振华问起陆少骢的去向。
傅令元瞥眼望向不远处,回道:“少骢没解气,在鞭挞陈青洲的焦尸。”
这鞭尸的行为,还是因为前阵子林平生被挖坟事件给予陆少骢的灵感,彼时他便念叨过有机会也要这么玩,今日他倒是得偿所愿了。
“胡闹。不是中了两枪和一刀?看来不严重,都能鞭尸?还嫌他捅出的篓子不够大?”陆振华谙了浓重的愠怒。
傅令元劝解道:“他其实只是希望在舅舅你面前多表现表现,不想让舅舅你失望。现在更是怕回去受舅舅你的责怪。”
“伤口还是挺厉害的,枪子儿不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劝他鞭两鞭意思意思差不多就好,马上会让人送他去救治。舅舅你就不要再骂少骢了。而且,是少骢找到了龙霸天,功不可没。”
“龙霸天本也是在他手里丢的,由他找回来,难道不是将功补过?”
“不管怎样,现在龙霸天用处不小,就是少骢的功劳。”傅令元再为陆少骢辩驳。
陆振华的语气依旧不悦:“嗯,你和你舅妈就一个劲儿地帮他兜。”
傅令元笑了笑。
陆振华继而叮嘱:“把陈青洲的尸体带回来。”
“嗯,我明白。”傅令元说,“正好车里还有一具陈家下属的焦尸,就留那一具在现场给警察应付交差。除了我们,应该再没有人会追究确认他的身份。陈家已经没人了,黄金荣在舅舅你的控制之中命不久矣,陈家旧部不顶用了,陈青洲也无妻无子。”
陆振华听到最后倒是略略一迟疑:“你的那个姐姐傅清辞呢?”
“这个……”傅令元的口吻不太确定,回答不了似的,只说,“我知道他们的过去,但不清楚他们现在的纠葛。”
陆振华沉吟两秒,不耽误时间,果断下决定:“罢了,尸体不用带走,省得出什么岔子。傅清辞的警察身份挺麻烦的。”
傅令元给出主意:“还是起码要留下陈青洲的一点东西才行。就手指吧,手指不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少骢肯定要拿来当纪念品的。”
陆振华其实不太喜欢陆少骢的这些癖好,未再多言,结束了通讯。
傅令元将方才和陆振华商定的决议吩咐下去。
陈青洲的尸体留一根手指。
其余人的尸体,一部分是陈家下属,一部分是青门的手下,没有特殊的标志,就当做是龙霸天雇佣来伏击陈青洲的人。
被引火烧到的那一小片山林,赵十三带着手下和雷火堂的人刚合力善后结束。傅令元望向他们,唇线紧抿,轻轻眯了一下眸子。
突然,入耳的一阵关切惊呼拉住傅令元的注意力,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原来是陆少骢终于熬不住,昏死了过去。
再顾不得陆少骢的个人意愿,众人迅速搬他上车。
…………
中了枪伤,青门的人一般不随随便便去医院,因为容易招来麻烦,所以青门内每个堂口都会准备自己的“私人诊所”。
靖沣作为青门最初的老窝和长老会的所在地,和大多数青门家属的居住地,自然更不缺少私人医生。
这还是上一任大长老以前带头弄起来的,提倡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人去学医,甚至教导青门的弟兄们最好全部懂得最基本最简单的救护常识,毕竟早二三十年前的帮派间太经常相互打打杀杀了。
然而年轻人往往沉不住气,而且既然混道上,当然更想学的是打架,这样才能在跟着老大出门砍人抢地盘的时候威风凛凛。
所以上任大长老上述提议没能完全得到实施,不过彼时作为青门老大的陈玺是认同他的想法的,采纳了他的部分意见,曾专门划出青门的部分资金,培养一小撮医生——自己人总是用得最放心的。
如今,有的人分配到各个堂口的所在地开诊所,有的人则因此受益而在外有更好的发展,终归基本都有着落。
而靖沣最好的医生,不在镇上的公立医院,而在上一任大长老的家里,是其大孙子。
陆少骢送抵的时候,医生看了几眼伤口后,责怪他们拖延了救治时间,准备手术工作,给陆少骢的手臂取子弹。
扎的那一刀挖得一块肉几乎要掉下来,其中一颗子弹就打在手筋附近。陆少骢自己后来疼得麻木了都未曾察觉,竟然还一个劲儿地折腾。
因为停电,部分医疗器械无法正常使用,大家又忙活着去找来一台发电机给陆少骢用,总而言之便是弄得青门上下有些人仰马翻。
…………
她跟随庄爻在山道旁走着走着,便听闻有车子往这个方向驶来的动静,伴随着不间断的密集枪声。
庄爻第一时间拉着她往山林里躲。
车轮急速开过泥泞和密集的枪声均越来越近,最终传来疑似翻车的巨大动静。
她按捺不住,挣扎着要再往前面些去情况。
庄爻没有阻拦她,护着她在光线暗沉沉的树间穿行。
距离并不远,尤其他们的车灯还是亮着的,寻着光没多久就发现雨帘中有三辆车包围住了一辆撞翻的车。
她所在的地势较之他们要稍微高些,她站在林子里往他们看,看到撞翻的那辆车旁站着陈青洲,看到陈青洲的对面立着抹熟悉的男人背影正拿枪对准陈青洲。
她根本尚未来得及反应,炸开的火光就映照进她瞳孔骤缩的眼睛里。
第一次。
她第一次亲眼见傅令元杀人。
她知道他是混道上的,是世俗意义上的坏人,是所谓的社会毒瘤。
然,或许因为他从未当着她的面做过恶事,所以模糊了她对他身份的认知。最多是见过他凶狠地惩治袭击她的车队,见过他无情地拿傅清辞威胁陈青洲。
可,现在是为什么……?
她那般地坚信,坚信他不会杀陈青洲的。
她那般地努力,努力地找来,换来的只是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陈青洲曾因为顾及她,再三询问她,并在确认她的感情倾向之后,动摇过杀他的念头。
他明知如今陈家之于她的意义,明知她已将陈青洲和黄金荣视作她的亲人,依旧对陈青洲手下不留情。他哪怕有一瞬,是否考虑过她的感受?
是不是真的没有……是不是她真的被他骗了……是不是她真的仅为他野心之路上的一颗垫脚石……是不是她根本错付了感情……
那些他和小雅相拥在生日会上的亲密画面……
明知她被谭飞劫持,却能忍住不现身救她,或许不是他能“忍住”,而是他无所谓她的安危……
他杀了陈青洲……
他杀了陈青洲……
他真的……杀了陈青洲……
对啊……陈青洲并非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她的亲人……
庄佩妤……庄佩妤也是被他逼死的……可她好像非常轻易就原谅了他……
她为什么轻易原谅?
怎么可以轻易原谅?
这一次她也要宽宏大量地考虑他的立场而原谅他杀了对她疼爱有加的陈青洲……?
她又要为了爱情降低她的承受底线么……?
“傻女人”,“愚蠢的爱情”……闻野的声音突然乱入她的脑子里,曾经一句句咄咄逼人讥嘲她的话屏幕滚轴似的轮过她的脑海。
感觉脑袋要炸了……
阮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后座里,车子在马路上稳速地行驶。
后颈还很痛,她双眸失焦地虚虚盯在空气里。少顷,从椅座里爬起来坐着,通过后视镜看庄爻,幽声道:“放我下车。”
庄爻瞥她一眼,不语。
阮舒用一模一样的语调重复:“放我下车。”
庄爻皱眉:“你要干什么?”
“放我下车。”阮舒似只会这一句话。
“还要回去找傅令元?”庄爻有点生气,“你要找他问为什么杀陈青洲?这个还需要问?还是要去确认陈青洲的死活?那我可以告诉你,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陈青洲死了,死在傅令元的枪下,尸体和车一起烧焦了。”他加重语气强调。
阮舒乌乌的瞳仁深处暗潮浮动,再一次重复:“放我下车。”手里多了一支枪,对准他——正是他先前给她防身用的。
庄爻并不受威胁,继续开着车,仿佛料准了她不会开枪。
却见阮舒打开保险,上膛,稍移枪口的朝向,冷漠脸地扣下扳机。
“Biu”一声,她感到枪在手掌心里狠狠一震。她心跳加速,下意识闭上眼睛,玻璃破裂的声音砸入她耳内。
稳两秒,她睁眼,看到副驾驶座上那扇原先被她拿伞撞出洞的车窗破碎得愈发。
而庄爻已踩刹车直接停车在路中央,转过身来对她发非常大的火:“你知道不知道如果刚刚你没打准子弹反弹到你自己身上会出多大的事?!”
其实她身上还穿着防弹衣,真正危险的人是他才对。
阮舒漠漠地第五次说:“放我下车。”
庄爻默两秒,似是拿她没办法一般退让,问:“要去哪里?我陪你到底。现在在这儿下车,路上没人会管你的。”
“见荣叔。”阮舒的声音没有温度。
庄爻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然后启动车子。
阮舒清冷着脸撇向车窗外。
雨小了很多。
夜色仍浓黑,不见星月。
照不出她眼睛里隐约闪现的水光。
…………
取子弹时,扩大伤口进行检查。所幸手筋暂时没发现损伤,但一根血管破裂,一处骨头有裂缝,伤情说不上非常严重,但也不轻。
手术结束后,医生就建议他们可以带陆少骢回市区的医院去了,毕竟目前来讲,靖沣的环境状况既差又乱。
陈家刚被灭门,陆振华还有不少事情要与众位长老商议,由傅令元送陆少骢先行离开。
高压线断裂的路段自然依旧无法通行。
那条山道发生的枪击命案,已由镇民去报了警。事件的结果就是龙霸天及其剩余的手下也因受伤严重滞留现场来不及逃亡,被前来靖沣的辖区警察收缴武器逮给正着。
…………
“姐,到了。”
阮舒从木然中恍惚回神,发现车停在海城医院的门口。
她看了一眼庄爻,因为狐疑,思绪习惯性地沉缓转动——白天在酒店门口遇到,他告诉她黄金荣在酒店里,怎么现在确切地知道黄金荣回医院了?
中午开始他们便同行,刚刚在车上,也没有见他和谁联系过,唯一空白的,就是她被他打晕期间。总不可能是中午他们遇到之前,他便预先知晓。
忖过一圈之后,她暂且先没去探究庄爻的消息渠道,反正无解。
她更关心的是,陈青洲接亲没有回来,黄金荣不可能毫无察觉,现在人却在医院里,无疑情况非常不妙。
下车之前,庄爻从那只黑色的行李袋里拿出一顶假发给她戴。
阮舒木偶似的没有反对,一心只想马上见到黄金荣。
事实验证了她先前的猜测——黄金荣的病房门口非常醒目地站着陆家的黑西大汉……
她没有贸贸然闯去,退下了楼,扭头就对庄爻说:“告诉我现在黄金荣什么情况。”
她不是用的问句,而是肯定他清楚。
庄爻没有和她卖关子,实话告知:“卡痰咯血送来急救。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情况。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阮舒失魂落魄,突然非常地懊恼,懊恼彼时在酒店门口从庄爻口中得知陆振华在靖沣给陈青洲设下埋伏之后,没有先进去找荣叔商量对策,而只想着凭她一人之力妄图阻止……
须臾,她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我要去绿水豪庭。”
庄爻看着她两秒,没有反对。
…………
傅令元带着陆少骢顺利回来海城。陆家已经和相熟的医生联系好,他们直接前往医院。
医院大门口就在前方,很快就要拐进去。
“阿元哥……”麻醉药退了大半的陆少骢出声唤他。
傅令元应声收回目光进车里。
车窗外,一辆车子与他们的车交错而过,后座的车窗玻璃一晃而过阮舒抵在车窗的发呆的面容。
…………
抵达绿水豪庭之后,根本没太靠近陈青洲的别墅,就又敏感地留意到陆家的黑西大汉。
阮舒再度失魂落魄——其实看到医院里的情况,已基本能猜到,陈家怕是全军覆没了。可她仍抱着那一丁点儿的希望前来。
她眸子幽冷地转到庄爻的脸上,明白他为何如此顺从她——因为他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也知若不带她来亲眼见一见,她不会死心……恍恍惚惚地走出绿水豪庭的大门。
阮舒顿住脚步,忽地落身蹲到地上。
“姐……”庄爻随她一起蹲身,蹲在她的跟前,看她。
阮舒眼神涣散,低低喃喃:“我现在该怎么做……”
庄爻没法回答她,握住她的手臂,要拉她起身。
阮舒没起,反握住他的手,恳求:“帮我一起救荣叔。”
庄爻皱眉。
阮舒握紧他的手,进一步至哀求:“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实在不行,就让闻野,让闻野以S的身份向陆振华要人!陆振华会给S面子的!”
庄爻先是沉默不语,旋即用曾经说过的话回答她:“我们不可能随便插手海城的事。”
“他是你爸!”毫无征兆地,阮舒几乎是在他尾音出来的同一时刻忽然甩出手掴他的,嗓音因愤怒而变调。
庄爻因为这一记耳光的惯性坐在了地上。
阮舒则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眼神锐利而凶狠,像只狂暴的母狼。
庄爻抬头看她,看到她瞪着他的凤眸通红着眶,眶中蓄满眼泪。
那一瞬间火光的画面再度浮现出脑海,因为被打昏而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一下子涌出来,即便她扬起了下巴也再抑制不住,水珠无声地便滑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于下巴聚集,承受不住地心引力掉落。
她想她大概真的要承认一个事实了——
陈青洲死了。
陈青洲真的死了。
正如庄爻所说,亲眼所见,哪里能假?
不止她一个人,在场那么多人。既然陆振华拿定主意布了局,就绝对不会给陈青洲逃脱的机会。
而傅令元……
她想他是了解他的。毕竟她都被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过那么多次了。
他的野心那么大,他的宏图伟愿尚未达成,他怎么会轻易放过如此绝佳的机会?既能把陈青洲踢出局,又能借此机会在陆振华面前立功。何况……陈青洲也想杀了他的……
这是他们的世界。这是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世界。
这是他们的规则。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傅令元不是她的丈夫,陈青洲不是她的哥哥。两个男人,仅仅是存在利益冲突的对立双方。他们必然要有一次了结。只是早晚的问题。
如今发生了……
而在这场了结中,她既失去了哥哥,好像……也失去了丈夫……
她的眼泪不禁愈发凶。
庄爻默默地站起身,默默地抱住她。
阮舒双手垂落在身侧,没有推开他,盯着后面的那张路灯,泪水模糊之中,灯光突兀出虚影的星点,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看实它。
天空的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
庄爻关切地提醒:“姐,我们先回车上。”
阮舒不应他的话,而漠漠地问:“要怎样你们才能帮我?”
顿了顿,她自行想起什么,又问:“如果我答应投奔你们,你们是不是就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