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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在卧佛寺见到,他穿的是简单的黑色海青服,尤其姻缘树下的第一次会面,只将他当做普通的僧人。护摩祈祷时,傅令元揣度他在寺中的地位不低的猜测,在她陪余岚上山至千佛殿又与他碰面时得到验证。
今天,他一身亮晃晃的袈裟,十分正式,表情少了几分慈眉善目,多了凝重肃穆,此刻正与另外三名僧人各执佛器,一同给庄佩妤诵念超度经文。从站位来看,他显然是这场法事的主导。
她虽是悄无声息地到,栗青却第一时间迎出门口:“阮姐,你来了。”
想必在她出发前来殡仪馆的路上,九思和二筒便已通知。
阮舒从长须僧人的身上移开目光。
紧随栗青之后的林璞在冲她笑:“姐。”
笑容映着外头的阳光,赤咧咧的,又叫人看着扎眼。
被他撞见来看庄佩妤的法事,阮舒并不觉得尴尬,努努嘴,示意跪坐在冰棺前披麻戴孝烧纸钱哭得红鼻子红脸的几张陌生面孔,问:“他们是谁?”
闻言,林璞的脸上反倒划过一丝尴尬。
阮舒不解他的这副神情为何而来。
便听一旁的栗青搭腔解释:“是林大爷找来哭丧的人。”
阮舒恍然。原来是在为林承志的行为尴尬,更在为她的面子尴尬。
“主要是,做法事的时候,需要死者的亲属举香跪拜什么的,总得有人帮忙。”林璞有些无奈地补充。
他的措辞花了心思。用的是大范围的“亲属”二字,可实际上应该是“子女”才最准确。
而算得上庄佩妤的子女的人,一个在戒毒所里蹲着,一个因为怀孕不方便前来,剩下一个便是她,却是不肯来。
死后连个烧纸钱的亲人都没有,真挺悲凉的。
既然设了灵堂,那么任由其空荡荡确实不是事儿。花圈花篮可以自行填充,亲属子女亦能花钱买。
盯着那几个人,阮舒清淡点头:“嗯,挺专业的,哭得像死了亲妈。”
“……”
这话没法接。
栗青和林璞同时沉默。
“你爸人呢?”阮舒扭头看向林璞。
回答她的是栗青:“几位大师到了以后,林大爷就先离开了。他从昨天开始就在忙林夫人的丧事,今天得要去陪太太产检,打算等明天火化的时候再过来。”
“所以其实等于丧事基本都是你在张罗?”阮舒微敛瞳。
栗青一副敬谢不敏的神色:“阮姐看重我了,我只是给林大爷打下手,他有什么需要我能帮的尽量帮忙而已,哪里谈得上张罗?”
客气是这么客气的,但阮舒心知肚明,林承志根本不会在这上头花多少心思。
她当初是不愿意直接麻烦傅令元,所以才吩咐栗青找林承志,想着林承志再不济都会承包给殡仪馆一条龙服务,之于她而言也算是省事的——反正她不可能也不愿意亲手为庄佩妤操办身后事。
然而,最后仍旧不可避免地麻烦到傅令元——栗青能这般尽心尽力,毋庸置疑是得了他的叮嘱。
她的事情,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当作自己的事揽在身上。
他对她的生活无处不在的布网和侵蚀,令她感到自由受限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其实更在享受他给予她的关爱。
她偶尔陡升的强烈厌恶和排斥,或许是因为,她习惯了踽踽独行,尚未完全适应两个人,尚未完全学会依靠。
依靠……
之于曾经的她而言,多么陌生又多么可怕的词……
收回神思,阮舒将几本证件从包里掏出来,交给栗青:“给她销户的事情,也拜托你了。”
栗青双手接过,表情苦哈哈的:“阮姐,你真的别再跟我说什么‘麻烦’、‘拜托’、‘谢谢’了,继续这么下去,我也会和十三一样,一见你就紧张的。”
旋即他嘻嘻地笑:“你这个大嫂可不是当虚的,千万千万不要和我客气。要不把我当成你公司里的员工也成。老板让员工干活天经地义,总不会还谢来谢去的吧?”
阮舒微弯唇角。
林璞从旁小声嘀咕:“可不是嘛……”
阮舒掀他一记眼皮。
追悼厅内,笳乐声停,一轮仪轨告一段落,四位僧人暂且放下各自手中的佛器,准备下一轮仪轨。
栗青和她打了个招呼,回厅里帮忙。
林璞也跟着走了:“姐,那我也抓紧时间去为二婶多做点事儿~”
目送他忙碌的背影,阮舒眸光微凝——他把自己袒露得过于透彻,反令她感觉越来越看不明白他。
视线范围内,但见长须僧人回过头来,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分明是方才便注意到她的到场。
他径直朝她走来,行礼问候:“女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大师。”阮舒不慌不忙地回他一个礼,稍露歉意地礼貌相询,“请问大师的法号……?”
加起来已是第三次见面,她却还未知晓如何称呼对方,着实惭愧。
长须僧人并不介怀似的,和善道:“老僧法号‘一灯’。”
“一灯大师。”阮舒重新问候,亦重新行了个大礼,“劳烦几位大师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特意为家母跑来这一趟。”
一灯大师笑笑:“施主不必多礼。老僧和令堂也算多年旧识。令堂仙逝,老僧理应前来送她一程。”
“多年旧识……”阮舒微惑。
“嗯。”一灯大师点头,“令堂为潜心礼佛的在家居士,亦是常年捐赠大量的香油钱给卧佛寺。当年是由我给她主持的皈依仪式。”
“在家居士……皈依仪式……”阮舒低声地唇齿间重复这两个词。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
给卧佛寺捐赠香油钱,她也不清楚。
庄佩妤十年间不是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呆在佛堂里么?
“请问大师,皈依仪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灯大师捋了捋长须,似稍加回忆了一会儿,道,“有十年了。皈依仪式之后,老僧与令堂便未曾再见过面,不过每年她的香油钱都准时到账,供奉的是她在本寺点的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
阮舒错愕地愣住。
她在千佛殿中无意间见到过的那盏写有她的名字和生辰的长明灯,是……庄佩妤点的……?
瞬间的错愕之后,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忽而不可控制地颤抖,连同咬合的齿关一起。
那样算什么?
点长明灯算什么?
愧疚……?补偿……?忏悔……?
点个长明灯就能一笔勾销她曾经对她的伤害了么?
阮舒想讥嘲地发笑,可是脸倏然变得十分僵硬,嘴角怎么都牵不出弧度,整个人也扯不开任何的表情。
心底深处漫上来忽明忽暗的复杂难言。
很快又窜出来一团愤懑的火苗,燃得不愠不火,但不愠不火地叫人直发毛。
乌乌的瞳仁紧紧盯住正前方的那副冰棺,阮舒陡生出强烈的念头,想把庄佩妤从里面拉出来质问,质问那盏长明灯究竟算什么?!
“姐?”
“阮姐?”
林璞和栗青近在耳畔的狐疑之声将她从一个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阮舒晃回神,发现自己已身处追悼厅内,周围几人全都投来莫名的目光。
而冰棺就在距离她两步远的面前。
尽管隔着这两步远,也足够她看到庄佩妤的上半身。
给她穿的并非寿衣,而是她以往的青衣。干干净净的,齐齐整整的,刚刚好合身。
她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安静祥和地平躺着。经过化妆师修饰过的面容红润光滑有神采,唇边竟难得地泛有鲜少于她脸上见到的淡淡笑意,深深地刺了阮舒的眼睛。
眸光微闪,阮舒一脸苍白地迅速往后退。
“姐……?”
“阮姐……?”
势头显然不对劲,林璞和栗青再度出声,皆面露忧色地试图靠近她。
“我没事。”阮舒站定,稳住身形,抬起手掌朝他们打了个“不要过来”的手势。
深呼吸两口,她暗暗沉了沉气,强迫自己捺下心绪,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我没事。”阮舒重新说了一遍,并附以一抹勉强的浅笑,然后对栗青道,“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公司了。”
“好的,阮姐,你放心。”栗青连忙应承。
阮舒略略颔首,扭回身,正与一灯大师明朗睿智的目光撞上。
“施主若是有空,可抽个时间来卧佛寺寻老僧探讨佛法。”他捋须一笑。
“感谢大师邀请。”阮舒行了个礼,不置可否,继续自己的步子,快速地离开。
置身于厉烈的阳光下后,才感觉周边似有若无的阴寒被渐渐驱散。
“姐!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林璞从追悼厅里追了出来。
阮舒置若罔闻,自顾自双手抱臂,快速坐上小奔,虚着气吩咐二筒开车:“走……”
二筒瞧着她难看的脸色,用眼神询问跟随进去的九思。
九思只能回应给他无声的不解和摇头。
车子启动,平稳匀速地行驶。
一路是沉沉压着人心的沉默。
九思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察看阮舒的情况,看到的是她始终保持上车时的姿势,阖着双眼斜斜靠着椅座背,像在假寐。
直至车子行至某个路口,才听她的嗓音清冽地传出:“回绿水豪庭……”
二筒和九思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后,前者打转方向盘拐弯,后者低头往手机里打字。
……
傅令元匆匆赶回绿水豪庭。
打开门,家里一片死寂,连科科滚轮轴的动静都没有。
卧室没人。客厅没人。厨房没人。书房没人。健身房没人。
挨着顺序通通确认一遍后,他瞄准了搁置杂物的空房间。
拧开门把打开门。
乍看之下也没有人。
然而视线循一圈到最后,成功发现她双手抱腿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松一口气,傅令元轻手轻脚地靠近。
眸光扫过一旁被她翻落在地上的那串佛珠和金刚经,他不易察觉地眯眸,折眉。
很快,他收回视线,蹲身到她面前,对着她埋在双腿间的脑袋轻轻地唤:“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