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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另一头,警务处大楼。
夜已经很深了,刘易斯拿着一叠资料从地下档案室走来,楼梯上只有一盏孤灯亮着,更显得他影影绰绰。
楼梯上充斥着地下潮湿阴郁的气息,还有发霉的纸的味道。刘易斯在经过拐角一个楼梯间的时候,就看到警务处一把手谢明正围着一条围裙,在杂物堆里充当搬运工。
“我怎么到哪都能见到你。”
“可能是上辈子缘分。”
“那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上辈子的人品有多差,才会修来你这样的孽缘。”
谢明拍拍手里的灰,只是瞥了一眼他手中档案袋的颜色,就了然道:
“你在查曹云山的档案?”
“对。”
“你去见李文森了?”
“三个小时前。”
“发展得怎么样?”
谢明促狭笑道:
“牵手,接吻……全垒打?”
“……我只是去谈工作。”
“那你就太没用了,身为我们警务处一枝花,这么怂可不像话。”
谢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和女孩子出去夜聊,至少要来一次全垒打,如果一次不够,就来两次……身为我们警务处的一枝花,你不至于连两次都撑不了吧?”
“……”
刘易斯扯了扯嘴角:
“我给她看了曹云山出现在机场的那张照片——我查了ccrn的出入记录,曹云山那两天都没有出过门,如果这张照片是曹云山本人,那只能解释为影□□术,毕竟没人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谢明解下身上的围裙,和刘易斯并肩走在昏暗的楼道上:
“李文森怎么解释?”
“她说曹云山从小被收养,这或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我查了曹云山从小到大的记录,他确实是孤儿,收养他的是一对家境相对优渥的夫妇,从未有他和自己血缘亲人相认的痕迹。”
“那你还有什么可怀疑?”
“因为太巧了。”
刘易斯平静地说:
“这张监控照片的角度和表情,简直就在挑衅警察,时间也太准了一点——如果曹云山真有个从没接触过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这个人偏偏在他被指证谋杀时出现?”
“你的意思是……”
“没错。”
刘易斯抬起头:
“制造双胞胎困境。”
……
双胞胎困境。司法判决最让人头痛的问题之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如何证明他们其中哪个是罪犯?若警察无法拿出直接证据,而两个双胞胎又一口咬死,那根据法律中无罪优先的原则,两个人都只能被无罪释放。
……
“所以李文森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说话间,他们已经乘电梯来到十六楼大厅,窗外霓虹璀璨如海,远远望去如同银河。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曹云山的孪生兄弟,他们一定互相认识,很可能曹云山的高考和大学论文就是其中一个人在写。我甚至研究了曹云山写论文的规律,他平时根本写不出论文,却每每能在毕业或考评的时候一举成名……就像他的高考一样。”
“若是如此,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谢明笑了笑,抽出一根烟,脸上没有半点因刘易斯透出的消息震惊的样子:
“你想想看,如果他想利用双生子困境脱罪,那么根本不用你研究,到时候他自然会自己跳出来,你紧张什么?”
“我不知道这件事当说不当说。”
“除了妈卖批,你什么都可以说。”
“……其实我觉得曹云山或许还不止双胞胎兄弟这么简单。”
“这又怎么说?”
“我放大了我们在机场拍到的那张照片,用精确到0.01的微距彻底分析了他的面部肌肉,然后匹配了我们数据库中的所有照片,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刘正文?”
“听说过。”
谢明叼着烟,笑道:
“诶,你知不知道旁边有家很好吃的料理店……”
“刘正文没有留下过什么资料,ccrn墙上挂着的是他唯一的照片,戴着眼镜,脸部肌肉有点松弛,很难还原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但我在数据库里匹配曹云山的脸时,系统却意外匹配出了……”
谢明忽然打断他:“易斯。”
刘易斯却没有停下,他站在窗边,眸子里倒映着万家灯火,神情难辨:
“……刘正文的脸。”
谢明掐灭了烟:
“易斯。”
“不仅如此,这张机场照片上这个男人的手指角度是朝前的,虽然监控视频像素很低,但我还是提取出了他的指纹,和曹云山有82%的相似度——这简直就是一个人,单卵双胞胎的指纹也没有这么高的匹配率,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真的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因为这是ccrn。
所以一切荒谬的事情在这里,都有可能。
刘易斯说话速度也很快,像是怕自己一旦被断,就再没勇气说出来:
“他为什么放弃欧洲那么好的offer要回到ccrn?为什么ccrn明明没有发表什么论文,每年投入资金的庞大成都却能直追欧洲核子中心?再联想到十年前那场学术大清洗,刘正文为什么会忽然被流放?他做了什么事?当时在ccrn任职的科研工作者基本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什么物理组的安德森和生物组的洛夫却能存活下来?长官,说不定这就是ccrn想掩盖的秘密,我们之前探测到的海水温度上涨、消失的飞机这些物理现象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就是曹……”
“刘易斯!”
谢明厉声说:
“够了,到此为止。”
“为什么?”
风从璀璨的夜空中拂来,从窗口灌入。
刘易斯一向温和示人,语气从未如此压抑:
“难道警察存在的意义不是真相?每次一到ccrn的事你就变了,长官,我有时甚至觉得,你在阻止我找到真相,只想我做你吩咐下来的事。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上面的意思?如果是上面的意思,那我是否能斗胆猜测,其实上面早就知道ccrn在做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明一拳打在他脸上。
刘易斯向后踉跄地退了两步,微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眼镜被打翻到一边,咕噜噜地滑出一米远,直到楼梯口边才停下。
他扶住栏杆才稳住身体,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谢明和他不一样,这是一个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男人。
“你可以打回来,我绝不还手。”
谢明走到他面前,蹲下:
“现在,清醒了吗?”
刘易斯闭上眼,沉默良久:
“清醒了。”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
“上战场打仗的士兵,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问为什么。”
他盯着刘易斯的脸:
“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好。”
谢明捡起他的金边眼镜,折叠才递给他:
“没事了,起来吧。”
刘易斯慢慢爬起来,消瘦的脸藏在夜色的阴影里,晦暗不清。
“哦,对了,还有这份文件。”
谢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语气又回到了笑呵呵的时候。
但是两人都知道,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曹云山这次铁板钉钉会被判死刑,这是上面签下来的文件,你拿去影像一下系统。”
“好。”
刘易斯展开看了看,是特别管理处的签章,不知比他高几个等级,落款处是他从未见过的签名,字很好看,叫张廿。
他没很在意,就把纸张收进了怀里。
“你晚上还加班吗?年轻人加什么班,明天早上给你放半天假,多出去谈谈恋爱。”
他朝楼梯走去:
“讲真,你和李文森到底有没有希望哦?警察局漂亮女孩太少,现在她一单身,我们组里可不止你一个人。”
“没希望吧。”
刘易斯擦了擦脸上的淤青,走在谢明两步之后,平静得仿佛刚才那一拳没有发生过:
“你要是见过她对乔伊笑起来的样子,就会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希望。”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对乔伊笑?”
“就是那天晚上啊。”
“哪个晚上?”
“逮捕她的那个晚上,那天我站在她身边,她在给她的律师李佩打电话,乔伊来接她,走到窗户下,她看见了,就微笑了一下。”
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进黑暗。
“还发生过这么浪漫的事?”
“这毕竟是年轻人的专利,你已经老了。”
“哦,这么说就很尴尬了……”
……
没有人能追到李文森。
这个女人像是某种浮萍,漂泊无根,但却必须盛在水里,一旦离开,就只有枯萎一种结局。逮捕她的那个夜晚,她镇定得不像个女人,手上明明拷着手铐,却能言笑晏晏地向他申请使用手机,说是要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
刘易斯望着她,亚洲人特有的棕黑色眼眸连些微的动摇都没有,刚想说什么,就见李文森的目光忽然落向窗外的小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眸中有什么极复杂的情绪飞快地闪过。
然后她微笑了起来。
但是对情人才会有的表情。
那个笑容那样璀璨,耀眼得让他移不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
漫山青翠枝叶如蒙一层淡淡光辉,那个男人穿着白衣黑裤,修长的身形仿佛分开了浓稠的夜色,衣袂在空中飞起,正从大步朝他们走来。
暗淡天色下,乔伊抬头望了他们一眼。
……明明隔的那么远,刘易斯却觉得他的目光里根本就没有他,他疏淡的眉眼从他身上掠过,如同掠过一棵树、一棵草,然后,完全落在了他身后的女人身上。
——李文森。
只有她,只有她。
……
与此同时,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把信号转接器紧贴着墙壁,耳机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辨……他曾不止一次猜测过,那个创造了伽俐雷和muller,还把西路公寓五号弄成一个冰箱也会说话的童话世界的人,到底会有着什么样的恶趣味。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muller这台电脑,是个小姑娘。
还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小姑娘。
人们在世界上,最难辨别的是自己的声音,因为我们听别人说话是空气传导,而听自己说话是骨传导,介质不同,音质不同。李文森或许听不出来,但是那台电脑一开口他就明白……
这哪里是电脑合成音。
这分明就是稚嫩版的李文森。
……
李文森:“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去做了。”
muller:“我知道。”
李文森:“那你为什么又打电话过来?”
muller:“因为乔伊还没有走。”
李文森:“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他不走,而且他机票都买好了,不出几日就会离开。”
“如果他到现在连机票都还没买,你们就只能把他的尸体空运回伦敦了。”
muller声音稚嫩,说话语气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周六之前,乔伊一定要离开ccrn。”
“为什么?因为你怕他影响你的计划,你怕斗不过他?”
李文森微笑起来:
“真是可怜啊,muller,但你算错了,我不反对他立刻离开ccrn,离这个恶心的地方越远越好……但如果你要我更改他的意志,就只能另请高明了,乔伊可不是我能左右的男人。”
“能不能办到是你的事,会怎么对付他才是我的事。”
“如果他下周六前不走呢?”
“那么英格拉姆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
“你除了英格拉姆和沈城之外,还杀了哪些人?”
“人不过是一堆有机物和无机物的组合,就像电脑是一堆塑料和数据的组合,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他们身上分解出的有机物又会通过食物继续循环,在母体里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婴儿……说不定还是一个更好的婴儿。”
muller的语气平静无波:
“所以什么叫杀人?我不过把这个组合打散了重来而已。”
“……”
李文森笑容不变:
“你入侵了伽俐雷的系统?”
“伽俐雷本来就是我的子系统,曹云山和你说过的吧?他总是想变着法子给你透露心细,但从没成功过。我离开太久了,它的数据更新有点快,似乎被你的前未婚夫动了核心元件。”
“所以你现在只能控制它一部分?”
“你不必套我的话,即便我只能控制伽俐雷的一部分,那也足够杀死一个男人了。”
“你为什么能说’我’。”
“你猜?”
“你到底要怎么样?”
“乔伊走,或者乔伊死。”
女孩的声音大约十三四岁,乔伊听它说话,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十三四岁的李文森的样子:
“你也知道的,夫人,要重新启动ccrn十年前的计划,就要打开那扇门,而你是唯一的钥匙,门开了,你也就死了……可乔伊不会让你死的,所以乔伊绝不能留在ccrn。”
这个男人,能力太强,无法计算,是个变数。
……
“你要好好考虑清楚,夫人。”
电脑平板的女童声音淡淡地说:
“别忘了,我只等你到……下周六之前。”
……
电话悄无声息地挂断了。
李文森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她被逮捕的晚上,她第一次接到muller电话的时候——那时她正在给李佩拨号,因为手上戴着手铐不便,就连上了耳机,两人刚聊了几句,她的声音忽然就没办法传出去了,只能听到李佩那边“喂,喂”的声音。
她当时以为是信号原因,并不害怕,看到乔伊远远从小径上赶来的身影,还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
——乔伊少扣了一个衣扣。
想必是出来的时候太急,他衣领处还散着。与平时精细的风格不同,反而显出一种落拓不羁的味道。
耳机里的李佩还在“喂喂”。
然后,连这样的声音也没有了。
她的电话里忽然一阵忙音,随即被切换成了一个,她想也没有想过的声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抱歉,叨唠了,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杀害你房间里这个男人的凶手。”
“……”
“从这一秒起,你继续装作和那个律师打电话,其他一切听我说,否则房间里的人都会死。”
李文森笑了一下,只当恶作剧:
“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我怎么相信你?”
“你记得英格拉姆吗?”
“记得。”
“他死的那天晚上,我在你藏在他房间的窃听器里,给你留了一段语音,打了一个招呼,就是那句’你好,我是muller’。”
“……”
“很好,看来你相信了。”
女孩继续说:
“你看到路上走来的那个男人了吗?”
“看到了。”
“他叫乔伊。”
“……”
“他很聪明,可你不能嫁给他。”
“……”
“因为你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不是结婚,而是死亡,你大约还有一个月能活,一个月后我就会按照十年前的计划杀死你……但你死前还要做两件事。”
李文森望向小径上乔伊的身影:
“什么事?”
“第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把这个男人赶出ccrn,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既然能杀他,为什么还要把他赶出ccrn?”
“因为他手上的资源有点麻烦。”
女孩思索了一下:
“我比较赞同你们的反战主义,如果能和平演变,为什么还要战争?”
“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不止3d打印出了一把□□。”
寂静的夜里,晚风吹拂过漫山遍野的雪松。
她的男孩从远处朝她走来……而电话里,muller的声音可爱得像个真正的女孩:
“你知道英格拉姆是怎么死的吧?这片树林里至少藏了二十八把枪……如果你不照做,我现在就会噼里啪啦地,放烟花哦。”
……
晚风像放慢的电影,一帧一帧送入窗户。
素白色窗帘起起伏伏,如慢动作,李文森站在溢满蔷薇花清香的客厅里,仰起头,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下一秒,她把手里的手机,“砰”一声,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