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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给我评评理。”
电话那一头,年轻男人躺在他花重金买来的市中心医院洁白的单人重症病房里,身上一点病都没有,正百无聊赖地打着超级玛丽:
“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自己打电话喊救护车还爬了半小时山路再让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我抬走的人。而当我终于爬到ccrn门口的时候,救护车里那帮医生已经坐在石头上打了两圈麻将……就因为ccrn奇葩到连救护车都不让进,还有没有天理?”
……
天已经快黑了。
李文森站在g大门口的鱿鱼烧摊子前,没去理曹云山的抱怨,流利地对烤鱿鱼的小哥说:
“给我来十串鱿鱼脚,二十串烤面筋,两份咖喱鱼蛋不要葱不要香菜也不要咖喱,四只奶油海鲜饼不放酱,还要一份沙拉海鲜饭,超大份的那种。”
曹云山:“……你真是猪。”
李文森面不改色:“过奖。”
“不过讲真,你和乔伊查出什么原因了没有?”
“没有。”
烧烤摊边烟熏火燎,李文森靠在柱边:
“乔伊排查了伽俐雷的系统,代码和系统都没有任何问题,但系统动作回溯显示你被萨摩耶咬伤的那一分钟里,门确实被关上又被打开了……你却又说没有任何人动过伽俐雷的开门按钮,简直像是灵异事件。”
“怎么可能是灵异事件!”
曹云山一下子扔开了手里的老式任天堂游戏机:
“这一定是有刁民想杀朕!”
“……别闹。”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伸手自己往烤鱿鱼上加了一份胡椒粉:
“会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把门打开了?”
“胡说!我当时离伽俐雷的开门按钮有三米远呢,就是眼睁睁看着伽俐雷故意把狗放进来的。”
“更说不通了。”
她放回胡椒,逃出钱包:
“伽俐雷在设计之初完全遵照机器人四大定律,代码里压根就没有攻击人这一项,除非这个人损害了全人类的利益……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你?”
……
四个小时前。
“这是一起谋杀。”
当着她未婚夫和未婚夫的教父的面,李文森拽着曹云山的裤带,下一刻就要扯开来:
“你昨天晚上来敲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人要杀你……谁要杀你?”
如此彪悍的审讯方式……乔伊站在一边头疼地按住了眉角,道格拉斯的嘴已经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
“你别冲动,别冲动,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诶诶,等等你别再拉了!我长话短说不行吗,这次真的不是朕想撒谎,而是真相太诡谲我不知道怎么说……”
曹云山一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手狼狈地握住她的手:
“因为想杀我的,是伽俐雷。”
……
大学城边总是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年轻,李文森一站到这个十字路口,就有一种冥冥间俯视一切走狗的既视感。沧海桑田。
远处绿灯暗,红灯起,恰好在她要迈步的一刻止住了她。硕大的招牌亮着“弥敦道”三个字,地铁口处熙熙攘攘,繁华一寸寸铺在地上。只有远处吹来的腥咸的海风能让老人忆起曾经,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贫穷破落的渔村而已。
李文森顺着晚风走在热闹的小吃街,大肠包小肠的香味顺着风绵延了至少一里远。
她八年的男闺密是个十足的话唠,在接连不断地听了一个小时的鸡毛蒜皮后,李文森终于忍不住说:
“我要去乘地铁了,你能不能下次再和我聊母猪的一百种生育方式?”
“可我才和你聊了一个小时。”
电话另一头的曹云山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不满地说:
“你和乔伊煲电话粥的时候也敢随随便便挂电话?”
“乔伊?”
李文森笑了:
“抱歉,乔伊从不煲电话粥,他连发短信都控制在七个字以内以防浪费时间。”
但就在她这样回复的时候,忽然想起——
不对,乔伊还真和她煲过电话粥。
她循着一根鱼线的痕迹在山里找个那个小盒子的那次,乔伊以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直和她闲聊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确认她进入安全地带才挂了电话。
……
“哦。”
曹云山拖长了语调。
但下一秒,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语气一下又变差了:
“但我刚才和你聊的根本不是母猪的生育方式,那是我半个小时前和你聊的,我刚刚一直在和你聊爱丽丝公主……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和我打电话?”
……爱丽丝?
李文森看着摊子上另一边的油炸小丸子,在十来种口味里犹豫不决。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那个乔伊唯一答应与之喝咖啡的公主?”
“谁说她是公主?现在皇室已经没落了,爱丽丝原来和我一个系的,家底比一般小国公主更大,是真正上百年的金融世家,只不过乔伊看不上她。”
曹云山幽幽地说:
“我刚刚收到哈佛历史研究所那边的电话,说爱丽丝一个月前放弃了自己的财产继承权独自一人跑到中国来找乔伊了,手机一直处于飞行模式,他们联系不上,希望我们能接应一下。”
李文森和曹云山本科都在哈佛,读历史和宗教。
“我们?”
李文森笑了:
“拜托,她要找的是乔伊,我口袋里只剩下两百块打车钱,让我请她住青年旅店么?”
“卧槽你脑子里长的都是什么稻草?”
vip病房里没有开灯,曹云山独自坐在黑暗里兀自笑了。
说出口却仍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现在钱是重点吗?一个能力相貌身材家世都把你甩三条街的情敌高调出现了,在下仿佛已经看见了一部《甄嬛传》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你care的居然只是没钱付宾馆账单?”
“不,我还care明天的早餐钱怎么办。”
李文森摸了摸干瘪的钱包:
“爱丽丝不是在剑桥读书,什么时候跑去哈佛了。”
“乔伊去剑桥后她才跟去的剑桥,之前乔伊在mit呆的时候,爱丽丝公主也申请了mit的offer,但是被拒了,去哈佛大概是觉得好歹离乔伊近一点……虽然我觉得乔伊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曹云山又忍不住笑了:
“真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是不是?”
“那不至于。”
“不过爱丽丝真的好漂亮啊。”
他的声音应和着话筒里嘈杂的超级玛丽声,戴着宅男特有的痴迷语调:
“那才是真正的尤物,你们之间至少差了十个奥黛丽-赫本……但就算这样的货色,在乔伊的后援团里也不算出挑,有时我觉得乔伊和你在一起真是眼睛瞎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李文森从善如流,终于在十几种口味中下定决心:
“老板,这里的丸子每样都给我来一份。”
“好嘞。”
“小摊老板长着一副清俊的面孔,正麻利地捞丸子下锅,看到她的目光就熟练地说:
“酱汁就是xo酱,靓女喜不喜欢?靓女不是本地人吧?听你口音像内陆,我阿妈也是内陆客,要是吃不惯鱼味我就再帮你重做一份,没问题的。”
人精一般的年轻人,要是有人拉一把,还不知会多有出息。
李文森笑了笑,抬手看了看手表:
“你还要说多久?没事我先挂了。”
“喂,李文森。”
曹云山语气顿时危险了起来:
“我现在可是孤身一人在医院里打点滴,你敢挂我电话试试……喂,喂……文森特?李文森?……hello?hola?aloha?”
淡淡的月关从窗外铺染进来。
曹云山的病房仍是不开灯,漠漠夜色下一片漆黑,只有超级玛丽的游戏光线落在他眉眼上,一阵一阵,仿佛繁华的车灯掠过脸庞。窗外桦树叶子沙沙响。
他慢慢从耳边拿下手机,里面一阵忙音。
这大概是八年来第一千零一次。
她再一次,挂了他的电话。
……
“我找了你很久。”
李文森站在香气四溢的丸子小摊前,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还未落下,手里的手机忽然出其不意地被人抽了出去。
紧着着,一个清雅的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里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你又失约了,小小姐。”
……
西路公寓五号顶楼有三个房间。
第一个是阁楼,他们的储物间;第二个是实验室,公寓里改造最大的部分,他为了造出这间实验室足足打通了五个房间,占地近三百平米。
而第三个房间,是个童话故事。
不过七平米大小的地方,小得摆不下一个马桶,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没有窗,只有一只巨大的木箱摆在房间角落里,落着一把巨大的锁,灰尘扑扑的。
整个房间就像个打不开的盒子。
直到有一天,李文森在墙面上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片原野,有湖泽山川,溪流谷地,有飞鸟从白云间飞过,落在深秋的树枝上……这就成了她的窗。
……
乔伊从房间门口经过,瞥了一眼那只孤零零的梨花木色箱子,顺手关上了门。
他抬着一只小型的组织破碎仪,顺回旋阶梯而下。
“你花了很长时间。”
道格拉斯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从满桌的案件材料里抬起头:
“安妮的牙齿样本处理完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这种蠢问题的话。”
乔伊把组织破碎仪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
“消毒液处理十五分钟,紫外线处理两个小时,37摄氏度烘干并除去牙釉质和牙髓……道格拉斯,从骨骼和牙齿里提取dna是我三岁就会做的事。”
“……我差点忘了你的童年教育迥异常人。”
道格拉斯接过乔伊手里处理了两个小时的牙齿样本,放进阻止破碎仪里震荡成粉末,那一头乔伊已经拿起孵育好的裂解液、蛋白酶混合液。
“一般提取牙齿上的dna需要48小时的离心。”
他戴上手套,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没有问题吗?这枚牙齿已经放了十多年,还在酸里浸泡过,就算是上帝想提取出完整的dna也太难了。”
“上帝本身就不会提取dna,他创造dna。”
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只要你确定这枚牙齿是安妮的就没有问题。我提取古生物dna时找到了一种新方法,只是前段时间忙于烹饪鸟纲动物,忘了发表论文而已。”
“这枚牙齿当然不会有错,安妮小时候去她养父母长辈家时换牙掉下来一颗,被她法国外婆保存在一只糖盒里,这位老人过世后,房子一直锁着没人动过。”
但道格拉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烹饪?”
……
淡蓝色的屏幕光线落进乔伊的眸子里,使那双漂亮的眸子看上去像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总之不是一个人类,更和“烹饪”这种词搭不上半毛钱的边。
……
“为了防止我的未婚妻在结婚前夕用各种各样神奇的借口悔婚,我总要先学会怎么烹饪,逐项消除她的借口,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半晌,乔伊冷淡地说:
“如果因为不会做饭的缘故被她悔婚,那绝对会成为他一生中最蠢的事,没有之一。
道格拉斯别过头,忍住不断耸动的肩膀:
“所以你现在学会了吗?”
“……”
又是好半晌。
乔伊拿起手上的dna提取上清液,神情越发清冷高深不可直视:
“我总会学会的,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
……
现在已经下午六点多,夕阳大片大片地铺在山岗上,灌木丛里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一盏一盏仿佛流萤火。
二十分钟后。
乔伊拿起两张dn□□段卡。
一张属于现在的李文森。
另一张属于安妮——李文森的法国养父母还活着时给她取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李文森曾叫安妮,这个名字在她拥有新养父时被更改,她不说,他也就不曾提起,直到他从李文森那个叫“”的朋友给她做的个人秘密通讯网页里,才发现她另一个称呼。
——安。
安妮和安。
多么相似。
李文森的档案没有一丝作假的痕迹。她被遗弃在法国敦刻尔克一座教堂门外,曾有一对温和的养父母,在巴黎开一家小书店。她养过一只叫达-芬奇的猫,这只猫死于1999年的一个冬天。
从小到大,她拿到的奖状,参加的比赛,爱过的男孩,都是真实的。
变故出现在十年前。
她的养父母在一次火灾中丧生,家里的书、cd、家具一夜间化为灰烬,而她不知为什么,几乎毫发无伤地从焚成灰烬的书店废墟中爬了出来,流落于巴黎街头,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混迹在一起,在巴黎的桥洞下度过她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的履历如此真实可信,每一段经历都能找到相对应证人,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未怀疑过她的过去。
直到不久之前。
伽俐雷第一次与他摊牌并试图杀死他时,它告诉他,它放大还原了李文森档案袋里的所有照片,剃去皮肉,修复指纹、回归骨头……最终发现,十年前那个叫安妮的小女孩,与那个从尸体、灰烬和废墟里爬出来的李文森,或许,maybe,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没有痕迹,没有过去,安妮和安是一个谜。
安妮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安。
而当安出现的时候。
安妮,消失了。
……
“我倒觉得你不必这么谨慎。”
道格拉斯按住太阳穴,思考、洞察和清醒的一切都使他头疼:
“安或许只是安妮的昵称,我们刚才已经对比过指纹了,就算是同卵双生子,指纹也不会一模一样。”
人的指纹在母腹中几个月以后才形成,受后天影响。
伽俐雷飘在天花板上,冷冰冰的电子眼二十四小时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对于夫人的身份它有自己的证据和见解,但乔伊没有让它说话,它就不会说话……因为对机器人来说,“自己的见解”这个形容并不存在,它们没有“自我”的概念。
乔伊也没有说话。
他举起手里的dn□□段,眼神微凝。
现下用于测定dna的方法大多是str法,即用同一个串联短重复片段的位置上的重复区域来区分个体。但这个方法并不谨慎,乔伊小心地选择了用单核苷酸多态性来验证这两份样本的差别。
时间关系无法做全基因测序,单核苷酸多态性已经是他现下能使用的最精确的方式。
但……
“dna也完全一样对吧?”
道格拉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用一只杯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头:
“我就说了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安和安妮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即便是用单核苷酸作为区别点两个人基因完全一致的概率有13.4%,也无法解释她们的指纹为什么会相同。”
他放下杯子:
“我现在倒比较担心那个数学家的事,还有之前那个百慕大三角之谜……乔伊,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哭着求我来中国找你要一份报告,没错就是我上次给你的那段马来西亚富商的骨头,老实说你研究的怎么样了?”
……哦,百慕大。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在美国佛罗里达半岛发生的神秘失踪事件,知名度甚高,简直家喻户晓,可以一直追溯到1840年法国“罗沙里号”,这艘运载大批香水的船只在古巴附近忽然失去联络,数星期后在百慕大三角出现。船只没有任何损坏痕迹,货仓里的货物完好无损,甚至连水果都未曾腐烂。
除了人。
那艘从未知驶向未知的船上,空无一人。
……
就在大约一个月之前,相似的事件又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换到了他们身边。
一艘马来西亚的私人飞机在飞到附近的海域边时,忽然在半空中消失了……彻彻底底,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留一丝痕迹,连坠机一定会在海面上留下的浮油都找不到。
除了,一块散落在小岛上的遗骸。
而这块遗骸……
“what?被煮成汤了?!”
道格拉斯脚下一滑,差点把脸埋进桌面上的化学试剂里:
“被煮成汤是什么意思?提取组织?化学鉴定?还是……”
“都不是。”
乔伊的视线仍锁在手里的基因片段上,心不在焉:
“我正在分离组织的时候,李文森回来了,她以为我在煮骨头汤。”
“于是你为了不让你的未婚妻发现你和警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纵容她把这次全世界高层都在关注的灵异事件的唯一的证物煮成了一锅汤?!”
“还谈不上是汤。”
乔伊把片段翻了一面:
“她只是切了一圈洋葱下去,还没来得及放盐。”
“……这不是重点!”
道格拉斯只觉得整个太阳穴都在燃烧,如果手里能有一把刀他下一秒就能当场谋杀了他的教子:
“重点是你把我们仅有的线索煮成了一!锅!汤!”
……
夕阳最后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
乔伊穿着白衬衫,侧脸氤氲在那光芒中,几乎成了虚幻。他那样沉静又镇定,与餐桌另一边咆哮的道格拉斯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无需这样暴躁,道格拉斯。”
他站起来,把手里无用的dn□□段扫进了垃圾桶:
“一份样本毁不去证据,无论是自然还是人,但凡发生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
“我拒绝和你说话。”
道格拉斯戴上帽子,拿起手杖,从乔伊的垃圾桶边经过,恰好遮住窗外火烧一般的夕阳:
“这件事的严重性超出你的想象,乔伊,这架飞机在ccrn附近坠毁绝不是巧合我知道你现在对你未婚妻以外的事都不上心,但你的漠视……”可能会毁了全世界。
然而他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
淡淡的光线从他风衣的罅隙间拂过,落在垃圾桶里的基因片段上,又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地掠过,像一阵风。
“等等。”
乔伊的目光忽然凝固住了。
他一把拉开道格拉斯,大步走到垃圾桶边,跪了下来。
……
曲曲折折的小道在窗外沿着道路崎岖伸展,青翠山林已经有了秋意,几片枯叶从树枝上飘零落地。
他拈起垃圾桶里的基因片段,慢慢地举起。
他之前看这张透明卡片,一直是正对着光线,所以没有发现,在李文森基因序列卡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阴影。
非常细微,因为印制的关系,近乎透明,如果不是方才光影晃动了一下,用电脑也未必能扫描发现。
……
道格拉斯眯起眼睛,慢慢在乔伊身边蹲下:
“这是污点?”
“不。”
乔伊望着手里的卡片,轻声说:
“这是,基因突变。”
……
哪部电影里说,这个世界,只有三件事让人措手不及。
一是爱情。
二是死亡。
三是……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