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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森消失了。
带着她所有的薯片、炸鸡、和泡面,消失在了西路公寓五号这座小房子里。
乔伊手执一盏老式的黄铜应急灯,顺着昏暗的木制阶梯,正一步一步朝公寓的最底层走去。
但这个“小”,是相对于他以前的住所而言。
这座房子只有四层楼,不高,但相当宽阔。一楼是客厅、画室和卧室,二楼是满满十五个房间的藏书房,三楼是他的化学实验室,摆放着成千上百的化学药品,门上永远上着三把锁,是西路公寓五号的禁地,以防他的小姑娘晚上饿急了的时候随便拿一瓶浓酸充饥。
而最让人琢磨不清的场所,是它的地下室。
一百零三个废弃的房间,迷宫一样迂回的走廊,建筑面积足足是地上的七倍之多,甚至连沈城都没有全部的钥匙。李文森只要走进其中任何一个房间,就像是一滴水汇进了河流,寻常人不得不一扇一扇门推开,才能找回她的踪迹。
不过幸好,他不是寻常人。
即便是亚热带气候里的夏末,这里也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没有光,没有植物,灰色水泥的墙面上挂着文艺复兴时期卡拉瓦乔和拉佩尔画作的复制品,带着中世纪画特有的僵硬感,空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廊。
乔伊走到阶梯的最底层,提起灯。
长长的、宛如船舱一般的地下隧道,带着泥土和腐烂虫子尸体的腥气,慢慢展现在他眼前。
“文森特?”
空旷的走廊一声一声地回应他,文森特,文森特,文森特。
他轻声说:
“你在哪?”
空旷的走廊又一声一声地说,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
地面上的灰尘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李文森定期会下来打扫,根本无法通过脚印来确认她是走进了哪个房间。
然而——
乔伊走了大概十米的样子,就准确地在一扇灰色的铜制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房门关着,一切都静悄悄,看不出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
……除了,门锁上极其细微的一点钥匙的划痕。
他并没有马上敲门,也没有马上撬门,只是抬起头,对着拉裴尔1505年的画作《安西帝圣母》中抱着孩子的圣母说:
“冒昧打扰,但我在寻找我又离家出走的未婚妻,您是否知道她现在何处?”
正躲在门里紧张偷听的李文森:“……”
半秒钟后。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年轻人,毕竟我已经离开地球很多年了。”
画上的圣母面无表情地说:
“你为什么不从你隔壁开始找起呢?世间但凡伟大的事业都是从零星的碎末开始的,我的儿子耶稣最初也不过出生在马厩里,是个牧羊的boy。”
“我明白了。”
乔伊微笑了一下。
随即他转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伸手敲了敲:
“文森特。”
正兔子一样竖着耳朵贴着门的李文森:
“……”
“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抱着手臂,淡淡地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这次可不是我跟踪你,是玛丽告诉我你在隔壁,你不能因此和我闹情绪,快开门。”
圣母:“……”
李文森:“……”
没错,圣母玛利亚,英文thevirginmary,简单粗暴直接翻译的话,就是“那个处女玛丽”。
天晓得为什么全中国所有的汉语通译本都非要把“mary”翻译成“玛利亚”。
虽然她知道画像会说话是因为画像后有伽俐雷的监控智脑,但这么亲切地直呼圣母为隔壁玛丽……会被上帝直接扔出去的吧。
……
房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房间先是传来了仓鼠藏食物一样细细嗦嗦的响动,随后李文森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房门那头响起:
“文森特不在。”
乔伊:“……”
这个戏码真是每个月都要上演一次。
李文森每月逛一次亚马逊,每次逛都会偷偷买回大包小包的垃圾食品,西路公寓五号到处都是她撬开的地板砖,他时常在花园里一脚踏空,然后在石砖下找到大包小包用防水袋真空包装好的炸鸡翅和炸小鱼。
这也就意味着,他每个月都要和他新鲜出炉的小未婚妻来一场艰苦卓绝的游击战。
……
乔伊按捺住直接撬门再把人打包带走的欲.望,怀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巨大耐心,配合道:
“你是?”
“我是电灯泡巴布。”
李文森语气低沉,倒真的和电灯泡巴布——bulb有几分相似:
“您找文森特有什么事吗?”
“我来通知我的未婚妻,晚餐时间到了。”
他抱着手臂:
“顺便,也提醒她尽快把她要藏的东西藏好,因为再过三秒钟,她的hedhusband就要开门进来,所有暴露在他视线中的违禁品都将按他们的协议内容,进行没收和销毁处理。”
李文森:“……”
hedhusband……
就是带一点法语用法的“未婚夫”。
但李文森显然没时间关注这些细节。
稀里哗啦,乒铃乓啷,整理东西的声音立刻从房门里传来,而乔伊斜斜地依靠在门框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手表:
“三、二……”
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
“……一。”
乔伊打开门。
世界各地垃圾食品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把袖扣针从锁孔里拔.出来,就看见李文森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扬起宽大的白色蕾丝裙摆,盖住身后大包小包还没藏好的方便面。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嗨,乔伊。”
她一面伸手掩好裙摆没遮到位的死角,一面笑眯眯地和他挥挥手:
“好巧,你也下来捉迷藏?”
“……”
昏暗的地下室里只点了两盏灯。
一盏是他手上的老式黄铜应急灯,另一盏是李文森的森林灯。
那样小小的一盏灯,就像小时候用玻璃瓶装满了湖水边的萤火虫,灯火明明灭灭,落在她弯弯的眼眸里,乖巧得不可思议。
乔伊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
“不巧,我来找我的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
李文森四处看了看:
“你的未婚妻在哪?”
“我的未婚妻正坐在一座薯片堆成的小山上,东张西望地反问我我的未婚妻在哪。”
“……”
李文森:
“你的未婚妻真有意思。”
“我也这么觉得。”
他放下灯:
“但现在是晚饭时间,你能否帮我问问我的未婚妻,她要什么时候才愿意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和我一同用晚餐?”
“……”
李文森伸手摸了摸裙摆下的薯片和方便面,试探地说:
“maybe你转身的时候?”
“这有点难办。”
乔伊淡淡地说:
“我是一个公正无私的法官,向来秉持廉洁的行事原则……这就意味着只有足够让我心动的贿.赂,才能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文森:“……”
幸好乔伊不是公务员。
否则简直不能想象英国的内阁会腐.败成什么样子。
地下室里萤火一般的灯光在凝滞的空气中涌动。
深灰色的水泥墙面带着极简的颓废美感,她宽大的白色裙摆铺在地上,修长的双腿向一边曲起,露出白皙的、小巧的脚趾。
李文森抬起头。
她张开嘴,刚想说话,乔伊已经微微俯下身,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般,极其自然地吻住了她。
——这是怎样馥郁的、馥郁的深吻。
他的手指捧在她的下巴上,把她更深地推向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把他推开,却发现自己的双臂沉重如灌铅,完全不受她意识的控制。
而乔伊精致如同蝴蝶触须一般的睫毛,就在她眼前微微垂着,苍白与繁盛交织而成极致的对比……美得,像个幻觉。
时间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看不见的山谷那头,也逐渐染上浓郁的薄暮的颜色,他才慢慢地结束了这个轻柔馥郁到不可思议的吻。
“贿.赂收到。”
他轻声说,额头抵着她的:
“作为交换,我会装作没有看见你在裙子下藏的东西,不过下不为例。”
“……”
被占便宜的人明明是她,这幅“我让你占了很大便宜,你不用太感激,记得报答我就行”的上帝语调是怎么回事?
李文森木然地伸手擦了擦了嘴:
“谢谢,您真慷慨。”
“你无需和我如此客气。”
乔伊伸出手,轻轻松松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他小指勾着灯,带她穿过阴郁的长廊,朝有光的地方走去。期间还能游刃有余地敛起她长长垂落的裙摆。
“不过,你毕竟还是让我为你放弃了原则,这是极大的牺牲,你虽无需太过感激,也请务必记得日后报答我——比如我明天想吃普罗旺斯炖菜。”
李文森:“……”果然。
她对乔伊本质的了解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样的生活真是不能太好。
“顺便,你很久没有为我做过奶油蘑菇汤了,西班牙海鲜饭也曾是你的拿手好菜,我个人建议海鲜饭使用南美白虾,西红柿务必要切成等臂十字架的形状再入水煮开。”
他勾起唇角,接着说道:
“我个人建议鸡肉最好用我酒窖里那瓶1990年罗曼尼-康帝红葡萄酒腌制,鱿鱼和蛤蜊肉煎制的时间不要超过五分钟……哦,文森特,你为什么一直望着天花板?”
“为了安全。”
她伸手遮住阶梯尽头明亮的光线,平静地说:
“鉴于你偶尔流露的法国大革命气质,我个人建议你拿块布把我的眼睛蒙上,因为我怕我看到你的脸以后,会忍不住拉你一起殉情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