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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一座迷宫。
你走不出去,因为它没有边界。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但这或许是一种过时的认知。
我们的大脑,没有边界。
你看过的画,你听过的瓦格纳,你被子上的每一条折痕,你父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这些细微到你甚至不认为自己注意到的细节,只要能进入到认知加工,就会一直以神经元的方式存在于你的大脑里,直到岁月流逝,直到物是人非,直到作为一种化学反应与你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很要唤起这种记忆,还需要一把钥匙。
心理学家称之为记忆线索——只要你能找到对的线索,就能像捞起海底沉船的铁锚一样,让过往的记忆,一层一层地浮出水面。
……
单调的吉他声从梦境深处传来。
叮咚,叮咚。
审讯室里吵吵嚷嚷,如同闹市,却有一个被她遗忘的老人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云和山川,轻声唱着——
“妈妈总是说,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意你。
你唯一渴求的,不过是爱和被爱。
但他们不会爱你,不会爱你,永远永远,不会爱你。”
……
线索,这是记忆的机制。
那么,遗忘呢?
……
某种空白的底噪不断从海底深处蔓延而来,在她耳边萦绕不断。
滋滋,滋滋,滋滋。
李文森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一片纯白,仿佛是牛乳汇成的汪洋。
刺眼的光线从天花板上射来,她闭上眼,漆黑的头发从实验台上散落,宛若流光。
滋滋,滋滋,滋滋。
“如果醒了,就真的醒来。”
她身边有一个声音淡淡地说:
“你现在并非在梦里。”
“是吗?”
她伸手遮住脸:
“可我如何知晓这不是梦境?”
“睁开眼。”
乔伊手里拿着一枚小骨钻,走到她上方:
“睁开眼,转头看着我,你就会醒了。”
“这太难了乔伊,世界上多的是闭着眼生活的人,而少数睁开眼睛的人,也从未从梦境里醒来。。”
李文森睁开眼,对着一片荒芜的前方,然后笑了:
“你终于要来杀死我了吗?”
……
梦里的乔伊似乎顿了顿。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举起手里精致如同艺术品的小钻子,好一会儿才说:
“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李文森看着钻子离她越来越近,慢慢闭上眼:
“如果你仁慈,记得给我打一点麻醉药。”
她轻声说:
“这种方式有点疼,乔伊。”
……
尖尖的钻头在灯光下闪耀,就像镶嵌着钻石。
乔伊把钻子凑近她的额头,那是脑外科经常用来开脑的部位,古时候的医生会剃掉病人的头发,在头皮上画一个十字。
但乔伊无需这么做。
他对人体身上每一块骨头的构造了如指掌,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他慢慢地俯身,把钻子对准他手指下头颅的某一点,然后,用力按下去。
骨粉像木屑一样抛出来……随后是大脑,脑浆会从脑子里流出来,如同某种花生饮料,而人的脑子曲曲折折,和核桃真的很像。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躺在实验台上。
随后她皱起眉。
“嘿,我说。”
她转过头:
“你是不是锯错了地方——卧槽。”
李文森一下子坐起来,像后坐去,却因为起身速度太快,而实验台又太狭窄,一下子没有把握好平衡,直接从台子上滚了下去。
……
“你看吧。”
乔伊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头骨:
“我说过,只要你转头就会醒了。”
“……”
李文森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实验台上一具带着绷带的干巴巴的尸体,难以置信地说:
“这是尸体解剖台,乔伊,你居然让我躺在一具木乃伊身边午睡?”
“显而易见,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乔伊平静地把男人的头骨像切西瓜一样锯开,然后熟练地从他已经干瘪的大脑里取出一个已经脱水的大脑:
“这里距离西路公寓五号有半个小时路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而你在帮我做分析的过程中像一条毛茸茸的博美犬一样直接趴在我鞋子上睡着了,不能走路这点让我有些困扰,只好把你抱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让你休息。”
李文森:“……”
乔伊头也不抬地把手里的大脑递过来:
“磁共振和分析结果。”
“……好。”
刚睡醒就被李文森认命地接过大脑,走到门口:
“我真好奇,你哪天也能为我做一件事?比如煮个饭什么的”
……
乔伊手中的钻子停住了。
“说不定我做过。”
一秒钟的停顿如同幻觉,李文森打开门,半边身子刚进入外面干燥而阴冷的走廊,就听到乔伊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你总是不在罢了。”
……
最近时常有人想拜访乔伊,以致乔伊不堪其扰,直接把实验地点从西路公寓五号附近搬进了这个距离他们住所半个小时路程的鬼地方。李文森接到的电话有来自英国的,来自北欧各地的,来自东欧各地的,有来自那兰色布斯台音布拉格的,中蒙边境一个偏远地方,还有一个来自塔乌玛法卡塔尼哈娜可阿乌阿乌欧塔马提亚blabla……全长八十五个字母实在说不完的据说坐落于新西兰的某个神奇地方的一位隐居的物理学家。
……
不过还好,做磁共振的地方和乔伊的新实验室只相差一条走廊。
李文森拿着写好的报告走出斯蒂芬楼,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实验室里的电钻声已经停了,走廊里一扇一扇白色的房门关闭如同船舱,里面储存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一部分的男人,和一部分的女人。
冰冷的灯光从她头顶落下,让人联想起停尸房。
这也的确是停尸房。古人的停尸房。
墙壁上的液晶屏幕播放着她和乔伊上次在日本拍摄的古代洞穴细节,房间角落放着一具华丽的空棺木,用帘子盖着。而躺在解剖台上的男人双目无神,脑壳空空,眼眶里的眼珠在他临死前已经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填补上了白玉、玛瑙和黑曜石。
这个男人,生前是个贵族,死后是个祭品。
而三千年后,他的尸体又被他的后代从坟墓里偷了出来,漂洋过海,来到他同时代的人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
她轻轻推开实验室的门。
乔伊不在房间里,通往化验室的隔门微微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我明白我在做什么,教父。”
他修长的身影站在显微镜边,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冷光灯,他半边侧脸沉在阴影里,如神祗一般让人屏息。
“我不需要你来帮助我,恕我直言,你从二十年前起就没赢过我一盘棋,我实在看不出你来中国的必要性。”
他语气里没有嘲讽的意味,有的只是“乔伊式”的理所应当。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又说了什么。
“那看来你手下那群为你获取情报的狗需要换一批了,因为fbi的信息库有待更新。李文森绝不是顾远生的女儿,她是‘他’的女儿。”
乔伊走到窗边,忍不住勾起嘴角:
“但她自己可能还不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在她蜘蛛程序的搜索记录里查出了‘顾远生’的英文关键词——我天真的小姑娘,她居然真的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直在用我的电脑全球范围内查找这个人生前留下的痕迹,还以为我从没发现。”
……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液晶屏幕。
手里薄薄的打印纸被她松松地捏着,差一点就要落下来。
而纯白色的化验室里。
乔伊低沉的嗓音如琴弦拉响,晚风一般从门窗的缝隙里漫溢出来
“她也不是握着‘钥匙’,如果我想得没错,她就是那把‘钥匙’。”
他手指放在窗户玻璃上,漆黑的玻璃映出他的脸。
他轻声说:
“fbi或许需要改下计划,你们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在ccrn安插了叶邱知一个内应,一年不到就引起了安德森的怀疑……恕我直言,这个时间地球都已经走完二十八点二六千米了。”
……
漆黑的长廊,昏暗的灯光,一盏一盏如同浮动在海面上。
那片大海又回来了。
李文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上,漆黑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落,面容沉在阴影里。
前方的液晶屏幕里还在播放着他们上次在日本的冒险经历——漫长洞穴,漠漠黑夜,她走在阴森森的甬道里,全身都是泥土,脸上一塌糊涂。
而乔伊走在她前方,手里拎着一盏灯,仍是一尘不染的模样。
……
她对一切电影、电视、录像带类的东西过敏,不是因为皮肤对外界反应过于强烈,而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她压抑、沉默、孤注一掷、从不温柔,从不清醒。
李文森抬起头。
她的眼神仍旧平静如深潭。
泪水却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
“我不用你专程赶来中国,但我要拜托你帮我做另一件事,教父。”
乔伊微微垂下眼。
但是紧接着,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笑容来。
——那笑容像什么呢?
仿佛初冬,冰消雪融。
令她想起很久以前,乔伊和爱丽丝面对面地站着。那时正值初春的光景,轻薄的风轻轻拂过百年历史的长廊。
而王子与公主,也是这样,相视而笑。
……
“鉴于我已经摘取了最重要的那枚果实,我要拜托你提前帮我准备好一切。”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说“拜托”这个词。
那双灰绿色的别致眼眸,在微微晃动的光影里,竟然显出了几分温柔的错觉:
“她对设计品质的要求毫无规律,我没有办法给你统一标准,因此,无论是物资、布置,还有证词,这其中每一样,大到会场,小到每一个物品的摆放,我都需要你把照片传给我亲自过目……”
乔伊蓦然住口。
一张纸片落地的声音,从门外轻轻传来。
它是这样轻,这样轻。
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
乔伊立刻扔下电话。
他双手冰凉,大步走到门口,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猛得推开隔离室的门——
日暮的薄风穿过长廊。
他放在解剖台上的纸片正被那细小的风所惊扰,悠悠地从台子上落下来,掉在地上。
而门外,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