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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姑布子卿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赵无恤也不敢全然不信,毕竟他已经经历过魂穿这种不科學的事情,现在只能學學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了。
让牧夏留在原地照看马匹和猎物,他则按着姑布子卿所指的方向搜寻。
山林越走越密,无恤不得不拔出短剑劈斩荆棘,筚路蓝缕的走下去。
春秋时对自然的开发力度并不大,后世的晋南盆地,哪里还见得到这么原始的生态环境?这还是经过唐虞夏商周,五代人两千年经营的河东,是此时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可想而知,现在楚越等蛮荒之地更是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时间已经接近黄昏,看着前方那片约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不知是否潜藏着有毒的蛇虫,赵无恤最终停下了脚步,出于安全考虑,他必须在天黑前离开树林。
“我就说嘛,这要是能算得准,那姑布子卿就真是神算子了。”
没能捕获白色麋鹿,还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这场围猎大概是拿不到第一名,只希望加上那头倒霉的黑熊,别在兄弟四人中垫底就行。
不过,今天也算是赚到了,想到这里,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名为姑布子卿的相士,现在大概已经回到绵上馆舍,他总不会在赵鞅面前,说自己救命恩人的坏话吧。
他正要转身,却刚好有晚风穿过林间,只见那丛茂密的草叶随风而动,但又不那么自然。
赵无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再次定神一看,果然见到那只世间罕见的白色雌鹿正卧在密密织织的篙草之中!
赵无恤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伤,腿上被一条绳索拴住,折了蹄子,看来是不知哪个无名猎户布下的陷阱,却是便宜了赵无恤。
见之前一路追杀自己的骑服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铜短剑靠近,白鹿似乎已经知道大难临头,便昂着头痴痴地凝视着无恤,好像正在乞求他的怜悯。
这种眼神,赵无恤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大概是属于这一世的记忆?
是了,这雌鹿那带有几分灵气的黑色眸子,就好像他的姐姐季嬴,在她母亲、津娟夫人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惊恐不安。
像是被触到心中唯一柔软的位置,赵无恤高高举起的右臂不由微微颤斗,青铜短剑却牢牢地捏在手中,无法斩下。
更何况,在靠近后一看,这白色雌鹿微微鼓起的腹部,显然孕育有鹿崽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
赵无恤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语:“田猎之法,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开一面,留有余地……”
他的心里则有另一个声音在怂恿他痛下杀手:只要献上此鹿,一定可以讨好赵鞅,在世子之争中拔得头筹!
最后闪过的画面,则是善良的季嬴微皱着的黛眉……
几经天人交战后,赵无恤最终叹了口气,短剑狠狠挥下!
……
夜色将至,绵上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赵氏的猎手们陆续归来,向赵鞅献上自己所获的猎物。这些山珍野味将用于宴飨宾客,以及“充君之庖厨”,剩余部分腌制风干后为冬十二月的腊祭做准备。
赵鞅抚着美须,心神不属地检视着他们,心里却放不下那头转瞬即逝的美丽白鹿。
“若是能捕获……是不是意味着我赵氏将兴?”
赵鞅既是个锐意进取的主君,也是个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毕竟,赵氏一族的历史拥有太多的怪力乱神,比如,在下宫之难后,一无所有的赵氏孤儿之所以能够重获领地,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神秘的巫祝之言。
灭了赵氏满门的晋景公在事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见到了一个可怕的厉鬼。据说它身长高大,披发垂地,以手击胸,暴跳于地,形状非常恐怖。
它厉声责骂晋景公:“无道昏君!我子孙何罪?你不仁不义,无辜枉杀,我已诉冤于昊天上帝,这就来取你的性命。”
说罢直对景公扑了过来,景公大惧,往内宫奔逃,大鬼毁坏大门和正门而入。景公害怕,躲入室内,大鬼又破户追入内室。这一路追杀,景公恐怖,掀了被子呼叫醒寤,竟从此一病不起。
当时在绛都附近一个叫桑田的地方,有一位神巫,能占鬼神事。景公召请巫人入宫,神巫所卜和景公的梦境完全相同,并说那厉鬼是先世的赵氏功臣所化,是为了报景公绝赵氏宗嗣之仇而来!
景公越想越害怕,加上赵氏的死党韩厥正好为赵氏说情,景公顺水推舟,当天就下达了让赵武复出,继承赵氏封地的命令。
当然,晋景公的病最后也没能好转,他果然和那神巫预言的一样,在麦熟时节暴毙,成了史上唯一一个掉进厕所噎翔而死的国君,遗笑千年。
既然家族有这样神秘的复兴经历,赵鞅迷信鬼神卜筮,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这也是春秋时代多数人的正常信仰。
伯鲁、仲信、叔齐三兄弟已经归来,只有幼子无恤不见踪影。但据他那个瘦巴巴的圉童说,无恤仍然在森林里搜寻白鹿的踪迹,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更何况,此子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验证了单骑走马的妙用,还帮赵鞅找到了不知所踪的姑布子卿,虽然这位著名相士最初狼狈不堪的模样,让赵鞅和乐祁都忍俊不禁。
不过,当姑布子卿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齐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雅士,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现在,赵鞅在高台上备下了燕飨,又乘更衣之时,差人将姑布子卿请到馆舍后室,换上常服后,相对而坐。
“宋国的外臣姑布子卿,见过上军将……子卿今日若非无恤小君子所救,险些丧命熊口之下。”
“唉,是鞅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纰漏,先生大名,鞅早有耳闻,可惜难吝一见。”
客套过后,便进入了正戏。
赵鞅和姑布子卿先是谈论了一下占卜龟筮的手法技巧,接着又请教了學习《易》的心得,稍微试探后,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让他看不出深浅。
于是赵鞅放下心来,朝姑布子卿微微一拜,“鞅年过四十,眼看老之将至,而诸子才能平庸,没有特别让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没有确定世子位置,以至于宗嗣空虚,人心不稳。今日敢请先生为我观看诸子面相,看谁可以为将?”
为将,自然是成为家族世子,继任卿族职位的意思。这是姑布子卿的娴熟业务,何况,他现在效命的主上,宋国大司城乐祁也有意与赵氏交好,他便欣然允诺,并向泰一神赌咒发誓不将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赵鞅拍了拍手,他的三个儿子便走了进来,依次跪坐在席下。
赵鞅自然不会对他们说明真相,只是有意无意的询问三子狩猎的收获。
姑布子卿则在帘幕中暗暗观察,他清楚得很,自己没有外人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所谓观相,其实并不像易经卜筮那般神秘,说白了,就是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对其未来做出大体的判断,只是姑布子卿善于识人,所以才有了每相必中的美名。
只见长子伯鲁二十余岁,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淡淡的胡须,眼神温润中带着一丝疲倦。
他大概是和曾祖父赵文子最像的一个,在父亲面前,柔顺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说话轻言细语好像没有发出声音。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老好人贤君子,但在六卿竞逐鹿的晋国,这样的人怎能长久生存?
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齐年龄相仿,都是刚刚及冠。
仲信翩翩君子,高冠博带,佩白玉佩,别人是恃才而傲,他却仅有高傲,谈吐中想模仿古之圣贤,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过于拘泥保守。
白面无须的叔齐则生了一脸鹰视狼顾之相,听得出来,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经过细密的算计,但看向父兄的目光中却带着些阴冷与不善,仿佛世间所有人都是他阴谋的一环。
姑布子卿预测,此子日后将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多会,三子退下后,赵鞅身子倾斜而虚前席,诚挚地向姑布子卿一拜,问道:“先生可看出来了,我这三个犬子中,谁可担当大任?”
姑布子卿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唉,在我看来,上军将的这三个儿子里,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卿位的。”
迷信的赵鞅听罢脸色大变,竟一时失态。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赵氏百年基业,在我之后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姑布子卿捋了捋胡须,大摇其头,“呵呵,上军将何至于此,在我看来,赵氏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鞅闻言再次向前移席,“鞅愚昧,请先生教我!”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现在,他故作神秘地说道:
“上军将,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没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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