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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晚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
长满蒿草的废院里,曾经的袍泽挚友相对而坐,督仇却几乎忍不住豫让来,最后还是他先提起话题。
“你告诉她我死了么?”
“只说你埋骨于少水之畔,让嫂嫂休要再记挂。”
“足够了,如此一来,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她得好好哭一场,真是对不住她。”自称豫让的人笑了笑,似乎真的放下心来。
督仇实在忍不住,便问道:“伯谦,当时十面重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水一战,吾等突围失败,被团团包围,主君中箭身亡,临死前让我护着他的首级,还说若是实在保不住,就用这头颅去换取一场富贵……我岂能如此?便将主君死后争抢他首级的人统统杀死,又将其便安置在崖边的洞穴里。赵氏捉住了我,赵无恤为了显示他的宽容大量,让我献出首级,他便释放我。我不从,他便将我囚禁起来……”
豫让陷入了回忆中,当时他的整个右手肘都断了,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却迟迟不好,不断渗出血液和浓汁,火辣辣地痛。即便赵无恤让灵鹊医者来给他治疗,用火烧封了伤口,涂上了药,用麻布绷带牢牢扎紧,但****夜夜,豫让仍然能感到焰苗舔噬手臂的刺痛,感到不复存在的指头在烈火中枯萎。
到后来,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手臂附近的血肉都已变质,必须切除,最周全的办法是把手臂整个截掉……
截肢手术的当天,豫让痛苦的嘶喊响彻整个军营,等一切结束后,他只保了上臂,从此只能靠左手生活。
“失去了右手的剑客,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你恐怕想象不到,左手会这么没用,握剑时差点插进了自己的大腿上,我的一身功夫全废了。所以我没有说谎,从那天起,原先的豫让就死了,他凭剑而活,死于剑下。”
“至于你面前这块血肉,被唤作刑人,而非豫让。”
“但你没死,你还在这,心念结发之妻,还传消息让我去寻她救她。”二人一同在知氏效力时,豫让曾不止一次救过督仇的命,他们是莫逆之交,豫让最先想起的是自己,这让督仇十分自豪。
但他却仍然不解,豫让为何会消失这么久,还对苦苦等他五年的妻子如此决绝。
“伯谦,你既然在少水大难不死,就应该回家带着妻子远走高飞,可你这些年又在做什么,为何杳无音讯?”
“我有务必完成的事情要去做。”豫让叹息道。
豫让一家祖辈都是范氏的家臣,他从出生起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在父辈们认为豫让足够大,能握住剑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训练他战斗,为了家主而战斗。豫让明白自己家臣的身份,也从没让他们蒙羞,但他付出了忠诚,却没有得到尊重作为回报,先后服侍过的范、中行二卿都待他如犬马、草芥,豫让也视之为路人,他才不会将宝贵的忠诚交给这样的人。
当时的他,既无土地也无财富……唯有一把剑相随左右,总而言之,那时他的生活很悲哀,先是被挑选为刺客,在刺杀失败后被冷落,扔到边境自生自灭,与戎狄苦战,不打仗时,便喝酒寻乐,醉生梦死。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他的生命是用鲜血与浊酒写就的。
直到他投入知瑶麾下,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变,终于有一位认可他信赖他的主君。
豫让忠诚效力,感受由此带来的自豪;他拥有了富足的生活,迎娶了中意的妻子,在战场上也努力战斗,从胜利中获取喜悦。但这一切都在长平之战结束了,知瑶死了,死在一场阴谋的背叛下,从此豫让再度成了无主的犬马,驱使他前进的不再是忠诚和荣耀,而是仇恨。
君死臣辱的仇恨,那是滋养他拖着残肢断臂活下去的食粮,那是让他生命之火继续焚烧的燃料。他期望杀死仇人,看到仇人的血染在自己的剑上,赵无恤,魏曼多,魏驹,韩虎,在豫让看来,这些人都该死。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知氏君子知我,我必为之复仇,以报知己之恩,纵然身死,魂魄去黄泉见了他,也可以无愧了。”
……
督仇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同为知氏之臣,忠君之事,我远不如伯谦。”
豫让苦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但还是杀不了赵无恤,此人十分多疑,也不知为何,听到我姓名便格外戒备。加上断了右手后我本事大不如前,故而未能成功。”
“你被捉时曾刺杀他,赵氏这样还没杀你!?”督仇都有些惊讶了。
豫让谈论起赵无恤时,已经没了对待仇人的咬牙切齿,毕竟赵无恤将他从伤口溃烂的惨死里救了回来,这份债和仇恨纠缠在一起,变得格外复杂。
他平静地说道:“我伤好后,赵无恤来看我,他说我曾在陶丘刺杀过他,事可一而不可再,故而这次,不能太轻易地放过我……”
“他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到我面前,然后给了我两个选择。”
“其一,刺穿这件大氅,就当是已经刺杀过他了,过后便自刎而死,也算能给主君一个交待。”
“其二,他给我一个机会,他带我进入新绛,在盟誓上刺杀魏曼多……”
督仇一怔:“但当年的盟誓上并未发生刺杀之事……”
“因为我拒绝了,我愿意刺魏,但会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而不是成为赵无恤手里的棋子。”
“然后赵氏就……放了你?”
“不错,我走的时候也没有击衣服,因为我说了,若是刺魏不死,我还是会回来,尝试取他赵无恤的首级。”
督仇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也就豫让敢这么说啊,“赵卿当时如何反应?”
“他说,侯伯之怒,伏尸十万,流血漂橹;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素缟。他敬我是义士,相信我是能说到做到的人,但到时候,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魏卿?”督仇算是明白过来豫让的真正目的了。
“然,赵氏韩氏虽然参与了围杀主君之役,但惟独反复小人魏氏最为可恨,既然刺赵困难,我就决定从他们杀起……”
“所以,你就自残到如此程度……”
督仇记忆中的豫让和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他高大挺拔,脑袋大而方,眼睛敏锐精明充满活力,厚实的下巴都布满短须。那时候他正当壮年,天生就是一个战士。
可现如今,却完全没了往日的容貌,就像脱了层皮似的。他以漆涂身,将自己变成满身癞疮的丑汉,又吞下火炭,弄哑自己的嗓音。
在街市上相遇时,就连结发妻子也认不出他来。若非豫让主动挑明身份,督仇八成也没法认出来。他把挚友和妻子都骗过去了,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魏氏就更认不出了。
督仇叹息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魏家,一定会成为亲信,那时你就为所欲为,不是易如反掌?何苦自残形体以至于此?这样来图谋报仇,代价太大了!纵然你得手了,只怕也很难走脱。”
“我若是委身于卑劣的魏氏为臣,是违背自己的初心,做了别人的臣子再去尝试刺杀家主,就是怀有二心。我现在变成这幅模样,刺杀成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能耐办到的,一点一点接近魏曼多的宫室,一点一点让旁人的提防消失,现在终于有了一丝机会。至少我没有沦为赵氏的棋子,上对得起主君在天之灵,下对得起本心。”
“更何况,若不怀着必死的信念,如何能够成功?”
他举起空空的袖子道:“我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利剑,还有匕首,就算这一切都没了,我还能用口齿去咬,用头颅去撞!吾一定会用自己的本心和本事,去获取我想要的渴望!”
话尽于此,豫让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督仇知道豫让此次露面,只怕将成诀别,他长拜于地,对着豫让稽首三次:“弟无能,不能随君入魏宫行刺,我一定将嫂嫂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西向自刎,伴你一起去黄泉见主君,竖旗招揽旧部,在那里再打一片山河出来!”
“我等你。”豫让已经来到了门口,出了这个门,他就不再是豫伯谦,而是在魏宫里涂厕的刑人。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呵气兮成白虹……”门合上之前,豫让还听到背后响起击节歌声,是督仇在为他送行。
门关上后,犀利的眼神不翼而飞,浑浊而茫然的刑人恢复如初。
但在人来人往的里巷中,他却忍不住用肿胀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左手在练习了五年之后,已经变得极其灵活。
“到头来,我还是变成了刺客。”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会有人听见。
“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还主君以正义。”
他低语道:“我会用复仇警告那些歃血为盟却背信弃义的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