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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侍婢小鱼很是气愤,瞅着如瑾的背影直瞪眼:“一个落选的秀女也敢给您脸色看,小主您就该和贵妃娘娘似的,也让她罚跪去。什么东西,一副妖佻狐媚的样子,做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给谁看?”越说越是不平,最后跺脚就要追上去,“小主,奴婢将她拦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算了。”云美人冷着脸幽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攀住了路边旁逸斜出的花枝,“没听见么,人家是侯府的嫡出小姐,我一个下等百户出身的小小宫嫔,拿什么去惹侯府。”
“小主,您糊涂了。”侍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进了宫还论什么出身,多少侯门贵户的小姐在冷宫里住着,又有多少洒水扫地的役女飞上枝头,现放着陈嫔娘娘在那里当例子呢,她原来还在净香院里刷过马桶呢!您时时念叨自己的出身做什么,百户大人也是一方官宦,别的地方不说,若是在县城里,连县老爷也要给面子的,总比陈嫔那平头百姓的出身强许多吧?您圣眷正浓,日后且有步步晋升的时候呢,旁人议论您的出身,那是嫉妒,您自己心里可得明白呀。”
云美人扯了扯嘴角,接口道:“是啊,旁人都是嫉妒。”
“正是呢。小主,那奴婢这就去将那什么侯小姐拽回来,听您发落?”
“那倒也不必。日子长着呢,襄国侯府又不会长腿跑掉。”
待日后地位尊贵了,自有慢慢算账的时候。不过……云美人朝涵玉宫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微暗。又是一年选秀时,新人一进来,皇上想必要眼花缭乱一阵子,她们这些老人大概要被冷落了。
她是上届选秀进来的,在宫里熬了那么多的日子,近来才入了皇帝的眼,热乎劲还没过呢,新人便乌泱泱地涌进来了。一年花落,自有新年花开,她突然觉得手边新蕾分外刺眼。
一用力,手边那枝杏花被她折断,扔在了地上。
宫女小鱼还要再劝:“小主,奴婢听说那襄国侯府不过是个破落户,远从西北大老远来京城打秋风的,没根没基,您不用顾忌他。前阵子皇上刚罚了那侯爷闭门思过,想来是不怎么待见他。”
“再落魄也是侯府。”云美人淡淡皱了眉,“你既跟了我,脾气就给我改一改,别总怎么没深没浅的逞一时之快。”
……
另一边,如瑾的耳朵也在听着宫女聒噪。
“蓝小姐,容我好心提醒您一句,这宫里不比家里,事事都是有规矩的。”经了方才的事,灵芝索性放弃了‘小主’的称谓,直接唤了一声‘蓝小姐’,看那一脸不耐和避之不及的样子,若是知道如瑾名讳,说不定要张口叫出来。
“也是蓝小姐您运道好,遇到的是云美人,脾气是宫里顶尖的和顺,才不跟您计较。像她那么优厚的圣眷,若是换个人,今天也不会轻饶了您去。您是不知道,最近皇上一个月得有三四次召她进春恩殿,春恩殿是什么地方您知道么……”
她絮絮叨叨的没完,一路走一路低声抱怨着,如瑾实在听不下去了,淡淡堵了她一句,“春恩殿,就是以你这样的心性和资质,永远也进不去的地方。”
灵芝一下子被噎得瞪眼,脸涨得通红。她很想再将话顶回去,可到底是顾着彼此身份,又不想和得罪了庆贵妃的人有太多牵扯,想了想,终究咽下了这口气,闷头跑到前头带路。
“就是这里,进去吧,到右边的小偏殿去,那是罚跪的地方。”将如瑾引到了地方,灵芝就要回去,她是被派来引路的,可不想在这里陪三个时辰。不过走了没几步她又转了回来,仔细叮嘱道,“可千万别到正殿,这地方宫里主子们偶尔也会来,要是再冲撞了谁,可不是只跪几个时辰这么简单了。”
她倒是懒得管如瑾跪不跪,但若是再冲撞那位嫔妃,追查起来有她没叮嘱到位的缘故在,她怕受了牵连。
于是直到看着如瑾走进偏殿,在那专为惩罚所设的鹅卵石硬地上跪了下去,她才放心走掉。
如瑾跪在地上,抬头是蒙了红绫的慈眉善目的菩萨,低头是排列成莲花图案的卵石。
这石头可真硬。
一颗一颗的,硌的人腿骨生疼。
听说,这本该放蒲团的地方却砌了这些石头,是因为上一任驻殿法师在修一种禅道,特意用硌体的卵石打坐,用以锻炼心志。不过当今皇上登基后,梵华殿的法师也换掉了,现在的*师心宽体胖,对修禅兴致不大,最喜欢的就是给嫔妃们开光法器,这锻炼打坐的偏殿就闲置下来,不知怎地,渐渐变成了犯错嫔妃罚跪的地方。
这是相当折磨人的刑罚,只消跪上片刻,两条腿就没有知觉了,比跪砖地狠毒得多。
“没想到还能来这里跪上一会,可谓故地重游。”
如瑾感受着小腿骨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心神却飘到了前世那个冷得彻骨的冬夜。
数九寒天,冰冻三尺,屋檐下都挂着一道道的冰棱,呵气成冰的夜里,已经失宠的她只因折了园子里一枝越冬竹的细枝,被庆贵妃丢到这里来罚跪。那罚跪的理由可笑得紧,庆贵妃说,那丛竹子是为太子的小儿子祈福用的,那孩子名字中带竹,生了病,贵妃便让宫女们每日清晨到竹子前头拜几拜,没想到这么重要的竹子却被如瑾折了,当日下午孩子病情加重,定是如瑾不怀好意的诅咒了他。
于是,如瑾便在梵华殿的小偏殿里跪了整整一夜,殿中连个小火盆都没有,她听了整晚的北风呼啸,天亮时被人发现昏死在地上。
生了很重的病,缺医少药,勉强保住了性命,她的身体却彻底损了。接下来的半年有大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直到秋天来临,蓝泽获罪,家门倾覆,然后是赐死。
宫里的起起落落,就是这么残酷,血泪斑斑。
跪在这阴冷的偏殿,听着雨声,风声,前世在宫廷里度过的日子变得清晰起来。许多她不再想起、不愿想起的画面,都不经允许自发汇聚在眼前。
其实这次的罚跪并不算是正规,旁边连个监督的人都没有,空荡荡的殿里只有如瑾一个人。她完全可以不跪,站起来走动也是没人管的,就连她自己走来梵华殿的路上,也在琢磨如何投机取巧。
可是,当她的膝盖触碰道鹅卵石的那一刻,那种刺骨的疼痛仿佛带了一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继续体会下去。
体会疼,体会带着挠心的痒,像几十几百根绣花针扎在骨头里,又像无数蚂蚁在啃噬皮肉,然后渐渐的,变得麻木,直到无知无觉。
这切实的痛苦让如瑾觉得,自己距离前世的生活贴近了。
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这一世随着源头危机的一点点解决,那些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很少再做关于前世的梦,很少从惊惧的梦中醒来,当下的生活在慢慢变好,特别是近来看着母亲和睡梦中的小妹妹,她甚至觉得,终于可以抛开前世了。
可是跪在这里之后她才知道,有些事,现在还抛不掉,也还不能忘。
前路还长着呢,她不能失去警惕之心,还有许多事要做。跪在这里好好体味一遍前生,对于未来大有裨益。
佛案上香火袅袅,上好的伽南香料充盈着屋子,自称一方天地的小小殿宇里,时光变得漫长。
院子里有脚步声,有时是轻缓到几乎听不见的,有时是略重一些的,如瑾能分辨出那是梵华殿的慧一法师和两个杂役内侍,没有妃嫔过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只他们三个。
“这位檀越,老衲可以进来么?”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轻轻的脚步声缓慢接近,如瑾听见一把洪亮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肥头大耳的慧一和尚,本就狭长的眼睛被脸上肥肉挤成两条缝,却挡不住里头精光乱闪。
“大师请进,恕我不能见礼了。”
前世的宫廷生活,这肥和尚算是如瑾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趣味所在。每次看到他一脸算计却要故作高深的样子,她都想笑。这和尚借着给嫔妃开光灵符护身符之类的,可没少哄骗金银财宝,听说他那从不开门的西偏殿就是堆放财产的地方。
“女檀越客气,老衲一介凡僧,当不得礼。”慧一将肥硕的身子挪进殿来,露出慈祥的微笑,身上金光闪闪的袈裟比菩萨身上披的还要光华夺目。
沉浸在灰色记忆里的如瑾被他打断思绪,心情也被他那一脸神棍式的笑容感染,稍微好了一点。
“我是今日来参选的秀女,受庆贵妃的吩咐过来罚跪的,要跪上三个时辰,占了大师宝地,还没跟您告罪。”如瑾交待了自身来历。
“呵呵,你来做什么老衲不管,进来这里,是要知会女檀越一声,一会会有娘娘过来还愿,在正殿那边,檀越不必惊慌,她们停一会就走。”
“多谢大师相告。”如瑾领了对方好意,又问,“不知是哪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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