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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孙妈妈停住脚步,瞅了瞅外院方向,“姑娘可是顾忌侯爷?出了这样的事侯爷也不会保她。”
如瑾摇一摇头,沉吟片刻,脸上换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我不是在顾忌父亲。我只是在想,想着如何才能借了这事,多牵扯一些人进来。”
“多牵扯人……”孙妈妈有些吃惊,被如瑾脸上冰冷的颜色和言语里不带一丝温度的锋利吓了一跳。她也曾见过如瑾冷然的样子,尤其是在昨夜,如瑾提着刀割伤自己脖颈时,浑身的寒气和森然亦将她震撼。
但是全都不及这一刻,少女清丽的容颜冷到了极致,似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有着操纵浮生生死的冷漠。孙妈妈忽然感觉所处的后阁太过逼仄,光线太过阴暗,让人十分压抑。
“……姑娘,你是想到了什么?”孙妈妈忐忑地问着。
“宜早不宜晚,外头有父亲莽撞,内里有小人猖狂,不能再拖了。”如瑾语气坚定。
“姑娘想怎么做?”
如瑾看了看被孙妈妈抱在怀中的糕点,缓缓道,“糕点且放下,将董姨娘松了绑,请来见我。”
孙妈妈注意到如瑾的用词,“请”,虽然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立刻答应着,将糕点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外头天光昏暗,后阁里更是幽黑一片,又没有点灯,一桌一椅都是乌沉沉的影。如瑾坐在椅上,仿佛也要化进这一片了无生气的黑影里,成了其中的一个。孙妈妈去了很久,如瑾却一直保持着端坐的状态,眸光清明,不动如松。
终于,董姨娘来了,却不是依着如瑾的吩咐被“请”来的,而是依然捆着绳子,嘴里也塞着巾帕,由两个丫鬟推着进来,孙妈妈在后等于押送。
踏进后阁的时候,董姨娘似是不习惯这里的幽暗,愣了一下才看清椅上端坐的如瑾,然后就挣扎得更为激烈。丫鬟几乎拉不住,最终将她按坐在地上。
如瑾淡淡看着她,缓声道:“本想给姨娘一个脸面,让您妥妥当当的走进来,原来您自己是不要这个脸面的。”
孙妈妈遣退了丫鬟,自己上前按住她,皱眉解释:“一给她松绑她就要冲出去找侯爷,若是撤了塞嘴的帕子,她会高声喊叫,不得已只好依旧绑着她来见姑娘。”
如瑾微微一笑:“这样泼妇一般的做派举止,可还是我那谨小慎微、喘气都不敢大声的董姨娘么?”
董姨娘嘴里塞着帕子,呜呜咽咽似是说着什么,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睛死命看如瑾,披头散发的模样颇为骇人。
如瑾不理她,继续说道,“怎么不懦弱了,怎么不胆小了?是不是您害怕母亲腹中胎儿损了三弟的地位,所以才心里恐慌,言行失格,一时急于求成而导致露了本相?”
董姨娘嗓子里呜咽停了一瞬,挣扎的动作也有片刻迟滞,如瑾点头道:“看来我是说进姨娘心里去了。那么这盘菱粉糕里为何会有堕胎的东西,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罢。”
小巧的细白瓷盘,几块精致菱花形状的糕点,被如瑾从桌上拿起来,轻轻举到董姨娘眼前。董姨娘立刻身子一震,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姨娘想不到还会剩下几块罢?下次再做加了料的点心,您可得数清楚到底做了多少出来,别一时不查被人拿了,最后倒成了您的罪证。”
如瑾轻描淡写的说着,董姨娘额上却层层透出汗来。如瑾将小瓷盘放回方桌,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孙妈妈放开手吧,替姨娘松绑,将帕子撤了,免得让人以为咱们滥用私刑。”
孙妈妈依言而行,董姨娘却是再不挣扎了,也不喊叫,呆呆坐在地上瞅着那盘糕点发愣。
如瑾笑问:“孙妈妈,我大燕朝的律法是怎么说的来着,奴才谋害主子该当何罪,婢妾损害主母和嫡出子嗣又该受什么惩罚?”
孙妈妈答得毫不含糊:“沉塘,游街斩首,千刀万剐,各种刑法一时说不清,总之什么便宜就用什么。”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婢妾所出的子女也要与母同罪,剔出宗谱,终身为奴。”
孙妈妈说一句,董姨娘身子就往下矮一分,及至最后提起子女,她已经快要缩到了地里。
“姨娘,这么多死法您喜欢哪个,自己随便挑一个罢,念着昔日情分,我一定如您所愿。四妹和三弟那里您也放心,等入了奴籍,我会帮她们找个好人家。”
如瑾的话将董姨娘完全震住,她竭斯底里喊起来:“不!不是我!我没在糕点里加东西,我没有……对对对,是你们陷害我,如今这盘子里的糕点可不是昨日那份,是你们为了陷害我重新做的,我那份里头没加碎骨子!”
“啊?那堕胎的东西名叫碎骨子么?我方才可没说,姨娘怎会知道这样清楚。”
董姨娘愣了一下,又惶急嚷起来:“不不,我不知道什么碎骨子,我不知道糕点里有什么东西,你们陷害我的,就是你们陷害我,我要找侯爷说理去!”
“呵。”如瑾冷笑一声,挥手将盘子掀翻在地。
白瓷碎裂的声音将董姨娘吓了一跳,叫嚷戛然而止。如瑾缓缓道:“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即便真是我陷害你,那又如何?”
董姨娘一愣,如瑾微微前倾身子逼视她,“只要有这一盘糕点在,母亲私下处置了你,父亲又能说什么,难道你以为凭你那一点点分量,父亲会为你不依不饶的查证事实?他是什么性子的人,松林小屋里的刘姨娘想必比你体会更深。”
董姨娘直感觉身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冷至骨髓,五脏六腑都冰了。刘姨娘的松林小屋她去看过,五姑娘蓝如琳的禁足和婚事她也知道,她不笨,她早就知道蓝泽是什么样的人,对待女人上头蓝泽是十分凉薄的,高兴的时候赏这赏那,若是有一点不快,立刻就会绝情丢开手,这么些年她已经体会出来了。
如瑾这一番话,刺耳得很,她却知道真是实情。若是秦氏真的以主母身份私自处置了她,有着菱粉糕做说辞,蓝泽兴许就真会不闻不问,最多叹息几句或者骂几句。是啊,如瑾说的没错,即便是她被陷害,又能如何呢?
何况,她自己还真的做过。
董姨娘呆愣着,再也不喊了。如瑾这才淡淡一笑,轻声道:“姨娘不必害怕,若我真想要你的命,也就不和你费什么口舌了。”
董姨娘愕然,抬头看着如瑾意味深长的笑,打了一个寒噤,“你……你在图谋什么?”
如瑾略有讶色:“想不到姨娘这样通透,竟能猜出我有图谋,看来这些年,府里上上下下可真是小觑姨娘了。”
董姨娘紧张道:“不许你打我孩儿主意!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四妹和三弟亦是我亲人,只要她们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动她们。”
“那你想做什么。”董姨娘眼睛转了几转,似乎更为紧张。
如瑾直接道:“我不喜欢小彭氏,亦不喜欢蓝如璇,就劳烦姨娘了。这盘糕点姨娘请带回去,兴许会有用处。”
董姨娘惊疑:“你……你是想我……”
如瑾道:“姨娘不讨厌小彭氏争宠么,不恨东府借衣料让你无法有孕么,我不过给姨娘指条路,至于做与不做,该怎么做,姨娘聪慧过人想必能够想通。”
“若是我做了呢?”董姨娘目光一闪,看看地上糕点,“若是我做了,以往种种可会一笔勾销?”
如瑾一笑:“姨娘不必在这里讨价还价。先别想着若是你做了该如何,你首先要知道,若是你不做,今日就不必出这个门了,糕点也会很快出现在父亲案头。四妹和三弟那里,日后姨娘在天有灵可要好好护着,保佑他们为奴为婢不要受人凌辱。”
“你……你威胁我。”
“比起姨娘处心积虑的好厨艺,我这点直来直去的威胁又算什么?孙妈妈,送客。”
孙妈妈已经明白了如瑾所谋,只觉心里痛快,应声拽起董姨娘,“姨娘,该走了,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行事,四姑娘和三少爷可都指望您呢。”
董姨娘恨恨咬牙,用力跟孙妈妈挣了两下,紧紧逼视如瑾。
如瑾平静与之对视,目光如静静流淌的雪水,将董姨娘眸中方要燃起的仇视的火焰不动声色熄灭。董姨娘终是低下了头,默默伏在地上,将散落的糕点一块一块捡起来,掏帕子包了,塞在怀中。
“姨娘慢走,五日为期,恭候姨娘佳音。”如瑾含笑相送,董姨娘身子一震,狼狈而去。
孙妈妈跟在她后头,直至她出了正房屋门才转回来,低声问道:“姑娘可有把握,她真能诚心给咱们办事,且有能力一举拿下小彭氏和大姑娘么?”
如瑾从椅上站起来,款步走出昏暗逼仄的后阁,只道:“这却不用替她担心了。她要是没本事保命,也怪不得咱们。”
来到东边内室,秦氏还在睡着,如瑾走到床边握了母亲的手,无声低语。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护着您,不管是外头如何变幻,亦不管内宅有多不安,咱们一定会好好走下去的。
……
蓝泽在外院忙碌,后来又去了外头不知做什么,又兼着昨夜内院一场大闹,是以这一日蓝家都没有在一起吃饭,而是由丫鬟们送了饭菜到各房中各人自用。
然而晚间的时候,过了晚饭的时辰有一会,秦氏房中的饭菜却还没有送来。如瑾心中有事却也不觉腹中饥饿,直到看了滴漏才发现时候不早,遂问:“不是让人熬了细粥给母亲么,怎地许久还未见影。”
孙妈妈不在,秦氏房中几个丫鬟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如瑾便觉奇怪,看向飞云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飞云只得回禀道:“厨房的人忙着准备全家晚饭,一时腾不开手,奴婢再去催一催。”说着就要出去。
如瑾脸色一沉站了起来,“什么时候了还在准备晚饭,碧桃,随我去见识见识。”
碧桃答应一声,扶着如瑾往外走。厨房设在正房后头,大小明暗两间,外加一间灶房。如瑾甫一转过正房侧面的小门,就听见孙妈妈的声音在那边呵斥。
“……你们越发不像话了,竟然故意拖延时候,这么晚了竟连老太太的晚饭都没备好,太太要一碗粥也需等许久?不让你们知道厉害,我看你们都要作反!”
有个声音立刻接住孙妈妈话头:“妈妈莫在这里发脾气,若不是您老白日来这里占用了我们备饭的时候,现在晚饭早就给主子们送过去了。您老的厉害我们已经知道啦,您且走开一会,别再碍着我们做事可好?”
如瑾走进厨灶小院,看见孙妈妈带着几个持棍婆子正站在院里,厨房门口竟也有几个婆子拿着擀面杖锅铲之类的家什立着,双方正在对峙。厨房屋内灯火明亮,可以看见还有几个人隔着窗子注视外头动静。
“姑娘。”孙妈妈最先看到如瑾,脸上有些尴尬。
厨房持家伙的几人一见如瑾进来,大多有些畏缩,其中却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与众不同,扬了扬手中笊篱,朝如瑾道:“姑娘来啦,可是给太太催细粥?只是孙妈妈拦在这里让我们不能做事,还请姑娘将妈妈带回去,好让我们给太太熬粥。”
如瑾没理她,只看向孙妈妈:“你们手中棍子都是摆着看的?几根破锅铲破笊篱就能将你们挡住,妈妈也太心慈了。”
孙妈妈身后几个婆子捏了捏手中棍子,面露犹豫。孙妈妈道:“姑娘且先回去,我这就料理了她们。”
方才那妇人却昂着头跟了一句:“是啊,姑娘快回去,听说侯爷吩咐了,没他的允许您不能出内院。昨夜您才忤逆了父亲,这几日还是老实待在闺阁里最好,不然若是惹得侯爷大怒,跟五姑娘一样随便就被指给了芝麻小官当儿媳妇,您的体面可就都没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几个拿家伙的厨房婆子又都蠢蠢欲动。
这样没上没下的话,碧桃听了就要上去动手,如瑾拦住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不知这位是谁,很有见识啊。”
孙妈妈道:“她是高英。”
“噢,偷了董姨娘菱粉糕的那位。”如瑾扬脸示意孙妈妈身后持棍的婆子们,“将她捆了,带去给董姨娘发落。”
婆子们略有犹豫,高英尖声道:“姑娘别在这里耍威风,小心侯爷回来发火。”
如瑾冷眼看向持棍婆子:“你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畏首畏尾?”
婆子们不敢吱声,如瑾冷笑:“风向变得倒是很快,我们父女间才有一些误会,大家就以为我失势了,以为太太失势了?”
众人谁都不敢答言,高英向天翻个白眼。如瑾扬一扬脸,扫视院中诸人,“我和父亲如何,太太和侯爷如何,你们这些奴才不需要知道,我更犯不着和你们解释。只是既然你们开始胡思乱想了,我就告诉你们一句话——现下,此时此刻,太太还是家中掌权侯夫人,我还是侯府嫡出小姐,父亲回来怎样发火都是后话,如今我撵了谁,或是打死了谁,难道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想么?”
如瑾一指孙妈妈身后婆子们,“两条路,一,捆了刁奴高英,每人打她十棍,然后丢给董姨娘处置。二,放了棍子走出府去,你们自此不再是蓝家人。”
持棍婆子们俱都慌张,互相看看,各是咬牙,思量权衡一番,最终抡着棍子就朝高英冲了过去。
“你们敢……哎,住手!三姑娘你别太过分……”
碧桃向前一步:“过分又能怎样,姑娘想处置你就像踩死蚂蚁那么容易!仗着一点小聪明就敢揣摩主子心意,挑唆众人作起反来,我看你是黄汤灌多了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作死还要带着旁人一起!你手里那笊篱顶什么用,比得过棍子结实?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如瑾弯唇:“长进了,典故用的越发恰当。”
“是姑娘教得好。”碧桃有些不好意思。
对峙的两边人本就是互相顾忌才不动手,若真打起来,厨房那些家什又怎抵专门打人的长棍管用,持棍婆子们猛然一冲,厨房其他人又被如瑾一番话震住不敢乱动,高英立时就遭了殃。手中笊篱一个照面就被棍子打折,婆子们也是憋了半日心中有气,此时如瑾撑腰,她们哪有不下重手的,噼里啪啦就朝高英身上招呼,打得高英嗷嗷惨叫。
“……三姑娘你好狠!你……你别忘了,奴才也不是随便就能打杀的……”
如瑾一笑:“自然不是随便打杀,不是有你持凶物顶撞我在前么?目无尊卑,意图和主子动手,这样的奴才立时打死了,大燕律法也管不着我。”
一个婆子下手偏了点,一棍子打在高英脑袋上,立时将她打晕过去,瘫软在地。如瑾挥手道:“好了,别真打死在我跟前,脏了我的眼睛。拖去给董姨娘罢,她偷了姨娘辛苦做出来的糕点,姨娘会好好跟她算账的。”
于是一个婆子拽着腿将高英拖了出去,拖死狗一样去前头交给董姨娘了。如瑾笑看厨房门口剩下的几个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姑娘我洗耳恭听。”
如此干脆利落处置了最扎手的,势比雷霆,其余人还敢有什么说的,俱都是缩着脑袋往后躲。
啪!一人手中擀面杖落地,骨碌碌滚了一圈掉在阶下,那人跪下就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都是高英挑唆奴婢们,她逼着大家跟她一起作反,奴婢们可都是被迫的,不敢欺瞒主子啊!”
她这一动,其余人也都醒过神来,全都扔了家伙纷纷趴下告饶,“姑娘开恩,姑娘明察啊,奴婢们是被高英所迫,她是厨房副管事……”
只听厨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却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刀与案板撞击声,碧桃踮着脚朝里瞅了瞅,抿嘴偷笑,“姑娘,看动静的那几个杀才开始干活了。”
“算她们有点脑子。”如瑾也不去理会。除了少数几个愣头青,世上多是冷眼观风向的家伙,这种人只要心里有个怕处就不会惹事,她们按部就班做工去了,她也不用与之斤斤计较。
如瑾只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淡淡道:“每人十棍,拖到前头去打,叫了全家下人都来观刑。”
说罢走出了厨房小院,再不理会此间事,自有孙妈妈带人料理。
片刻后,几人全都被捆着拖到前头,防着她们叫嚷惊了秦氏,孙妈妈很细心的在每人嘴里塞了好几条帕子抹布。几条长凳摆在院中,几人被按上去趴了,身后一众持棍婆子静候待命。
前后院除了吉祥如意照顾老太太,飞云照顾秦氏,其余所有仆婢都被叫到了院中,围站在长凳跟前。孙妈妈见人到齐了,肃脸训诫道:
“这几日事情忙乱,太太身子又不能劳累,未免精神短了些,有的人就心思活络作起反来,不好好做事不说,还要拿腔作势顶撞主子。现下这几人就是例子,大家都看好了,以后该怎么行事自己心里掂量着,别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乱揣测。咱们做下人,最重要的是本分!”
孙妈妈一挥手,持棍婆子们立刻抽打下去,砰砰的闷响回响在小小院落里,观刑众人俱都凛然。被打的几人扭动身子挣扎着,然而却被按在凳上不能挣脱,结结实实各挨了十棍。
十棍子虽然不多,婆子们又不似外头官府里的衙役,自然不会将人打成什么样子,顶多腿上青紫几日罢了。但关键是丢脸,这么多人看着,谁不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一棍子下去多年的脸面就全都没了,以后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是以十棍打完,几人被从登上放下来,都是深深低着头扎堆站在一起,谁也不敢看周围一眼。
孙妈妈让小丫鬟将日间查获的赃物都堆在院中,指着那些米面油食道:“厨房这几位很有本事,来京安顿才几日她们就藏了这么多东西。偷盗主家,送到官府里就是砍手断腿的惩罚,太太和姑娘心慈,就不往官府里送人了,请几位自己出府,以后蓝家仆役册子上再没有几位的名字。”
“……”几人俱都震惊,本以为挨了棍子就完了,谁知还要被赶出府,奈何嘴里堵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孙妈妈挥手让婆子们拖几人出门,遣散众人,自去屋里回复如瑾。
如瑾已让丫鬟服侍着梳洗更衣完毕,正陪坐在秦氏床边,一边守着睡梦中的母亲,一边喝茶提神。孙妈妈将她叫到一边,将院中事俱都说了,最后叹道:“这些人之前好好的,拘了她们问罪也还都算老实,不知后来怎地高英知道了侯爷拿砚台扔姑娘的事,之后就开始不老实,见我翻出了许多赃物,更是不管不顾教唆大家闹事,太不像话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撵了几个立威。”
如瑾抬眼看看她,“妈妈素日不是如此严苛的,此番撵人,却不只因嫌她们不像话罢。”
如瑾目光清亮,孙妈妈被看得低了头,知道瞒不住,只得解释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想着,侯爷正跟太太姑娘发火,咱们别因为一些小事惹他。若只说她们顶撞姑娘而受惩罚,说不定侯爷回来会借题发挥,干脆借着藏私撵走她们落得干净,有赃物在,侯爷也说不出什么。”
“妈妈方才在厨房那边不敢用强,顾虑的也是父亲发火?”如瑾淡淡一笑,“妈妈多虑了。”
孙妈妈见如瑾不以为意,有些担心,忙劝道:“现下太太已经无事,姑娘别跟侯爷对着顶了,想法子慢慢转圜过来才是,不然日后一家子怎么相处,侯爷再怎样不好,毕竟还是堂堂侯爵,一家之主。”
“堂堂侯爵,一家之主?他可当得起么。”如瑾哂笑。
“姑娘心里难受,我都知道,可……可还是要劝着姑娘一句,太太要紧,大事要紧。”孙妈妈叹着气,低声劝着,“姑娘和太太好不容易才掌了管家权,才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经了保胎一事,侯爷怒气不小,姑娘若是不想法子让他消气,他冲动之下夺了管家权,恐怕咱们费心经营的一切立刻要成泡影。也难怪那些奴才乱想乱动,就连我也是担心得很……姑娘,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哭够了,发泄了,还得振作起来想办法才是。”
孙妈妈上前要搂住如瑾,如瑾却抬手挡住了她,只是笑,“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哄他消气,难道不是他弄得家里一团乱么。”
“姑娘……”
“若不是他,早年母亲何至于被夺了管家权,却被东府钻了空子。若不是他,家里这些姨娘姬妾何至于蠢蠢不安,得空就要生事欺负母亲。若不是他,我蓝家好好的待在青州,哪会跑到京都来蹚浑水。他无德无才,昏聩愚蠢,偏偏还自以为是,痴心妄想着要光耀什么门楣,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连我这闺阁女子都不如,却妄图在朝堂上与人争长短比高低!”
如瑾越说语速越快,最后已是满脸厉色,冷哼一声,“咱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想要掌握管家权,想要日子过得好,就不该哄他顺他。母亲送侍婢与他是受了多大委屈,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不管不顾。我一心敬他,昨夜他还不是逼着我割了脖子。”
孙妈妈惊惧不已,连忙挥手遣退了屋中丫鬟,差点没上来捂如瑾的嘴。“姑娘可别这样,这些话关起门来发泄一下就好,出去可千万不要乱说。”
“事实如此,妈妈难道不是这样想?”
“这……虽然是这样,但是……”
如瑾道:“没有什么但是。董姨娘的阴毒和这些厨房奴才提醒了我,若不再当机立断,家里只会越来越乱。我不做些狠事出来,这些人没个怕处,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欺负母亲,碎骨子的事有了一次,难道还能有第二次不成!”
孙妈妈被碎骨子三字提醒,也明白过来如瑾所想,只是心里尚有顾忌,又不知如瑾作何打算,不免忐忑:“姑娘是想……”
“惩治别人都是虚的,从根上治一治才是。”如瑾看看滴漏时辰,吩咐道,“趁着父亲出门未归,妈妈派个妥当人去请凌先生过来,只说给老太太看病。”
“这……侯爷吩咐了不让再请凌先生进府,怕是外院不会让人进门。”
“谁敢拦着,就让何刚砍谁,砍死了找我,我看谁有胆子耽误老太太的病。”
孙妈妈见如瑾说得严肃,赶紧出去找人做事。
如瑾回到秦氏床边,却见秦氏睁着眼睛。“母亲。”如瑾吓了一跳,虽然和孙妈妈两人说话都压着嗓子,又站得远,但屋中毕竟寂静,也不知秦氏听到没有。
“母亲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出声。”如瑾露出笑容坐到秦氏床边。
秦氏只是虚弱笑笑:“刚醒,什么时辰了?”
如瑾看看滴漏,“酉时过一刻了,母亲饿不饿,炉子上温着红枣汤呢,我喂您吃点好不好?”
“好。”秦氏往起撑身子,“多吃些滋补的,我才能早日恢复。”
如瑾连忙叫外头丫鬟端汤进来,伸手扶住母亲,在她背后垫了几个迎枕靠着。飞云端着添漆托盘进来,如瑾便拿了碗匙喂秦氏喝汤。秦氏咽东西还有些困难,吃一口就要歇一会,却撑着将整碗汤都吃完了,额头冒了一层汗。
如瑾替她擦汗,外头厨房恰好送进饭食来,比日常晚饭精致许多,想是孙妈妈杀鸡儆猴起了作用,厨房剩下的几人做事又快又好。秦氏又略吃了几口饭食,实在吃不动了才罢。
没多一会的工夫,孙妈妈回来,一见秦氏醒了也是高兴,就道:“凌先生正好来了,让他给太太看看?”
如瑾点头,一时凌慎之迈步走了进来,仍是一身洁净青衫,竹簪束发,肩头有被细雨打湿的痕迹,却带着湿润草木香。昨夜辛劳遗留的疲累之态已经消失了,又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含笑。
如瑾上前作礼:“昨日幸得先生相救,未曾答谢,今日又要劳烦先生。”
凌慎之一揖还礼:“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不劳相谢。”
秦氏靠坐在床上,帘帐未曾放下,看见凌慎之有些疑惑,孙妈妈解释道:“是青州会芝堂的凌先生,曾跟着蒋先生进过咱们府的,太太也见过。恰逢先生来京,昨夜就是他给太太保的胎。”
秦氏点头:“怪道看着面善,以往在青州似乎见过。”又朝凌慎之道谢,“多谢你保我母子平安,感激不尽。”
孙妈妈将秦氏衣袖撩开,搭了帕子上去请凌慎之诊脉。这当口,如瑾用目询问孙妈妈,孙妈妈摇头,低声道:“没事,外院的人没敢拦着。”
凌慎之凝神片刻,抬首道:“胎儿无恙,只是夫人虚弱得很,需得好好调理。”
“多谢先生。”如瑾称谢,让丫鬟带了凌慎之出外间,和孙妈妈搭手将秦氏安顿躺下,朝秦氏道,“女儿再请先生去看看祖母,您先歇着。”
秦氏应了,待如瑾出去却问孙妈妈:“昨夜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与我听。”
孙妈妈忙道:“您先养着吧,昨夜没什么事。”
秦氏蹙眉:“你别诳我,瑾儿脖上的伤古怪,你俩方才在窗下嘀咕什么?”
孙妈妈直接跪下:“太太养胎要紧,奴婢什么也不会说,您要是心疼姑娘,就快点把身子养好了。”
秦氏忙让她起来,再问几句孙妈妈也是闭紧了嘴,秦氏知道无法,只得闭目躺了,到底是身体虚弱,撑着清醒了一会,片刻后又是昏沉睡去。
外头如瑾遣退丫鬟,带了凌慎之进入西间,进门就是一礼。
凌慎之侧身避开,“蓝小姐何须如此,我已经说过,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屋中只有一盏烛台,晃着幽幽浅淡的光焰,倒映在如瑾清澈如潭的眸中。“若是有人无病,我想求先生令其有病呢?”她轻轻开口。
凌慎之目光一凝,“小姐何意?”
如瑾请他在铺着绛紫绣缎的圈椅上坐了,低声直言相告:“不瞒先生,今日皇上又嘉赏我父亲,赐了晋王宅院于他,还特许蓝家居住京城。先生曾写纸条告诫我说,蓝家的功勋另有内情,想必先生比我更能明白,此番嘉赏怕是祸大于福。”
凌慎之听了,温和的神色渐渐有了一丝凝重,却也只是摇头:“这其中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先前听家中长者提过一两句而已,才提醒小姐留心。日间我又去仔细问过,只是听说朝中有几位阁老对襄国侯爷颇多微词,是以百官不敢沾惹蓝府,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阁老们有怨言?”如瑾颇为意外,不禁凝了眉头,“原来我只道是皇帝和晋王的恩怨,不想还有阁老掺杂其中,如此一来事情恐怕更险。只可惜我身处内宅,对外面朝堂事无知无觉,只能胡乱揣测。”
她抬头看住凌慎之,恳切道:“只求先生帮我。”
“蓝小姐有何难处?”
如瑾郑重言道:“皇帝对我父恩赏越多,蓝家越招人嫉恨,朝堂之事波谲云诡,而家父脾气先生昨夜想必也有了解,他的性子,一旦陷入朝堂争端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蓝家上下只怕难以保全。只求先生一剂良方,能让家父卧病在床一段时日,躲过眼前事再说。”
凌慎之吃了一惊,“小姐这是要……”
“先生听我一言。”如瑾诚恳坦白,“以药物害生父卧床,实乃不孝之举,然而世有小孝与大孝之分,我今日所求失了小孝之礼,全的却是大孝节义。”
凌慎之似有触动,惊讶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煦,温言道:“何为小孝,何为大孝,愿听小姐明言。”
“小孝者,顺父母之意,行父母所求,无论父母意求是善是恶,是慧是痴,但凡开口,无不应承,此为浅薄愚孝。大孝者,能顺,能逆,顺以为膝下承欢,逆以为补漏填缺,以一己之不顺而补父母之错漏,以全家族,挽家业,此为大孝。”
如瑾侃侃而谈,又道,“今日求先生一方,我所做的就是要阻止父亲入住晋王府,避开朝臣指摘,但请先生相助。”
凌慎之眸底有激赏之色,待到如瑾说完,已是点头应了:“朝堂事我不懂,但小姐苦心我却明白了,让侯爷卧床并非难事,小姐所求,凌某答应。”
“多谢先生。”如瑾福身郑重一礼。
窗下长桌搁着笔墨,如瑾挽袖研墨,凌慎之挥笔写下几味药材,“掺杂一起捣碎成粉,用在侯爷饮食里,睡一晚起来就会状似风寒。”
如瑾接了方子,详细询问:“能维持几日?”
“一次三五日,吃了治风寒的药剂也是不管用的,若想时日久些,再用一次便是。”凌慎之又叮嘱,“只是药物毕竟伤身,不可常用。”
再伤身也比身首异处强,如瑾对前世种种记忆深刻,捏了方子,只道:“多谢先生提醒。”
时候不早,防着蓝泽突然归家,如瑾便请凌慎之去前院老太太那里看了看,然后着人送他回去。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如瑾随意扫了一眼院子,突然发现蓝如琦正隔着纱窗朝外看。如瑾看过去,蓝如琦就关了窗子,不一会,屋中灯火熄灭了。
“这两日着人留意着四妹。”如瑾往回走,低声吩咐碧桃。已经当众惹了董姨娘,蓝如琦却不见怎样,一整日都在自己房里待着,如瑾想起她那双眼睛就觉不踏实。
很晚的时候蓝泽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似是在外与人饮宴过。他依旧是不进内院,只在外院书房歇了,小彭氏本想去伺候,被闻讯赶来的贺姨娘遣退一边。
“侯爷伤还没好全,少喝些酒吧。”贺姨娘扶着蓝泽进内室,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蓝泽眯着眼睛,两颊通红,晃晃荡荡倒在床上。贺姨娘端了一碗甜汤近前:“侯爷喝了再睡,这汤暖胃,也能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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