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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加快了脚步,甚至并不因此感觉到疼痛增加了多少。
距离一丈丈地拉近,他开始走上台阶。
到了殿前,皇帝的脸,他终于能够稍微看清了。
于是顾不得旁边这些朝参官用各色的眼光盯着他,也顾不得殿内那些朱衣重臣正齐齐回头盯着他,郑存忠靠近了殿门。
“张孚敬说,郑存忠一人利嘴足矣,让他进来吧,其余人殿外跪着。”
天子清朗的声音传入郑存忠的耳朵,他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大声说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随后戴枷五拜三叩首,郑存忠之知礼,可见一斑。
他也仿佛真是个顺民。
入殿之后,他目不斜视,一直看着皇帝,走到殿中之后才跪了下来,咧嘴笑道:“草民郑存忠谨听审。”
朱厚熜看着这个广东举人。
头发、衣服、面容,都是经过打理的。虽然是犯人,但毕竟要见驾,这是为了不惊驾。
所以现在郑存忠的卖相还不错,斯斯文文极有风骨的模样,眼睛明亮而有神,没有一丝畏惧在其中。
他说他是来听审的。
朱厚熜眼睛却又看向了其他人,随后漠然说道:“因为想在广东试行一点新法,才刚刚清丈了一遍田土,改了一下市舶司的规矩,大明就好像要翻了天。”
“……陛下息怒!”
数百朝参官一起下跪,先后响起的声音显得惶恐。
朱厚熜也没让他们起来,继续说道:“不料今年海上飓风为害,接连而至,沿海老百姓受灾严重,困苦不堪。广东算不得遭灾最重,但灾情都还没结束,就有官吏拿着灾情前布政使司行文下去的命令去告诫百姓不能误了今年田赋。”
“都是忠君的好官。”朱厚熜顿了一下,“和治下百姓的死活相比,朝廷的定例和上官的要求更重要。有天灾自然会死人,报上来的数字多几个少几个也显不出他们赈灾安民的辛苦,反倒是有定额的田赋不能足额交上去一眼就看得出来。有没有试行新法的事,各地遇到灾情大多会这样做,朕已经知道了。”
郑存忠很意外地听着皇帝说这些东西。
说话不咬文嚼字,语气不悲不喜,内容……很符合实际。
朱厚熜这才看向了郑存忠:“所以有没有广东士绅在其中做了什么事,也一样。事情若简单,百姓有民怨的事顺利压下去了,无非天灾、流寇等奏报上添些数字,朕也不见得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存忠,你说说看,是不是行不行新法都一样?”
杨廷和与费宏等人眼神凝重起来。
郑存忠凝视了皇帝片刻,随后回答道:“回陛下,依草民看来,确实都一样。”
费宏顿时说道:“陛下!以大明幅员之辽阔,往来交通之不易,此等弊端自然难免。然以礼教化天下、以制上下通传、以律约束官民,实已经千年青史告诫后人,此大一统皇朝之根基!广东情势,名曰起于新法,实则边疆之省远离中枢,些许官吏士绅自恃地偏,骄纵而枉法也!边疆之地,旧制更不容轻易,请陛下慎思之。”
说罢又指向杨廷和:“首辅明知如此,何故定要于广东试行新法?湖广、山东、四川不行吗?”
杨廷和冷着脸犟声道:“若广东都试行而有功效,新法推行诸省自然更为可期。万事开头难,于广东试行新法固然难上加难,却也最不致于令腹地动荡!”
郑存忠古怪地近距离观摩大学士们争吵。
杨廷和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也没否认新法可能令天下动荡。
明知万事开头难,明知在广东试行更是难上加难,你杨廷和什么时候变这么极端的?
于是他看向了年轻的皇帝,不由觉得好笑。
终究果然是朝堂上君臣间尔虞我诈倾泄到广东的天火吗?
杨廷和与费宏你说了一段我说了一段之后,就先住了口看向皇帝。
“众卿先起来吧。”朱厚熜平静地说道,“黄锦,请大学士们各朗读一下张孚敬呈进来的广东卷宗吧。”
郑存忠不屑地微微撇嘴。
那又有什么用?你祖宗剥皮揎草,也斩不尽天下私心。
只许朱家坐享天下,盼着天下群臣尽心竭力又清贫、爱民如子却不顾自己儿女?
他的视线里,皇帝闭上了眼睛。
随后,从杨廷和开始,每人手上都取了几份卷宗,开始皱着眉头看,而杨廷和开始念第一份。
毫无新意,毫无新意啊。
郑存忠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审问,要么是作为必须要推行新法的例证,要么是作为罪行过于普遍只能缓缓图之的依据。
现在看来,终究无非只是历史中演了无数次的朝堂权争而已。
费宏若真是旧党,杨家十八辈子的阴私事都已经挖出来了!
杨廷和若真是新党,广东举人何须进京?让张孚敬在广东砍出几座京观来好了!
想行新法的,恐怕只有这位年轻的皇帝。
……好像还有张孚敬。
一篇一篇卷宗被朗读着,朝参官们看似听得个个面色凝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也渐渐亮了起来,直至朝阳的光辉掠过宫阙,从殿门口斜斜地倾洒进来,照在郑存忠的身后和他左手边的官员身上。
皇帝忽然睁眼开口:“就念到这里吧,其余也都一样,随后六科廊抄传各衙看看就是。”
杨廷和把卷宗放回太监走到跟前端着的盘里之后行礼道:“陛下!广东人欲纵横,圣人教诲忘之已久,臣读来触目惊心!广东数十万百姓以不足三成之田地果腹,另担着全省徭役,实已如在炼狱之中!以广东而视大明诸省,只怕概莫如是!长此以往,生民无有立锥之地,大明必有倾覆之忧!臣以为,朝廷不能再争下去了!”
费宏正要说话,朱厚熜就站了起来。
路过陆松时,皇帝抽出了他手里的“新”刀,在众人愕然之中慢慢走向郑存忠。
刀尖掠过从很低角度照进殿内的一缕阳光时,郑存忠的眼睛被闪得微微眯了眯。
而后皇帝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
“陛下……”
左右两侧的官员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约而同上前两步。
这样一来,禁卫们也顿时行动上前来了,骆安和陆松一左一右摁住了郑存忠的肩膀。
瞳仁紧缩的郑存忠看着皇帝将刀锋搁到了他的枷上,对准他的喉咙。
“张孚敬说,你除了逃避赋役,其余事情称不上当真犯了国法。”
郑存忠昂着头仰视着他,喉咙动了一下之后说道:“草民确有逃避赋役之罪,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任凭处置。”
“陛下九五至尊,万万不可……”杨廷和涩声开口,但只迎来了皇帝平静的一瞥。
杨廷和噎回了后半句。
朱厚熜继续开口:“张孚敬说,他以棋局比喻国事,以白子比喻心存圣人教诲的官绅,以黑子比喻心中只有小家而无大明的官绅。你说,棋子终究只是棋子,若是换了一局棋,棋子仍旧是棋子。”
“……草民确实说了。”郑存忠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
奉天殿中静悄悄,杨廷和费宏等人都目光惊骇。
朱厚熜对郑存忠笑了笑:“说得好。”
随后挺刃向前,一线血从阴暗处洒入朝阳于殿中划开的一小方光亮里。
郑存忠口不能言,目光努力想要不涣散。
你为什么不听我多说说?
你既然杀意已决,为什么不听听现实有多残酷?
你们他妈的这个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外剩余的广东十二“钦犯”陡然吓得哭丧起来:“陛下饶命啊,陛下……”
奉天殿内众臣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松开刀把拍了拍手,尽量平稳地呼出胸中那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长了很多,但作为帝王,他缺这一课。
只有来自五百年后的自己,一定需要补这一课。
要行狠厉之事,他不能是个没有杀气的皇帝。
而这是一个只担着一条普天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绅都会有的罪的“良善”士绅。
朱厚熜用这一刀告诉他的臣子某些决心。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杨廷和他们,随后转身看向张璧、顾鼎臣。
“记下来。”
“拖出去。”
“洗洗地。”
“取水来。”
皇帝到了御座之后洗他脸上的血,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张璧颤抖着在他那份起居注上记录着。
【嘉靖元年九月壬子,奉天殿常朝,上手刃广东逆贼郑存忠。】
第173章假戏变真,大势终成
当皇帝抽出刀走向郑存忠时,严嵩就开始浑身头皮发麻,热血忍不住激荡起来。
陛下看破了,恐怕早就看破了!
在朝廷“党争”的幌子下办了那么多官员又如何?重新洗牌的过程也是重臣们重新分配那些隐形权力的过程!
但官绅这个群体的中坚力量是官员吗?
不,举人!
明初,存世进士总数大约两千左右;成化后,也只三千左右。
而举人呢?存世举人数量要多出一万以上。
进士大多在任官职,官员的体面和升迁所需的低调不容他们张扬。
是举人承上启下,为进士官员与秀才、富户们牵线搭桥,在地方的田地、商铺等各种利益链条中充当关键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