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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头大笑,身子向后倒去,倒在一个人硬邦邦的怀里。
他的身上有股杀伐的血腥味,混合着海水的咸涩,活像个海寇,精健结实的手臂一收,冷硬的铠甲抵着我的背脊,铬得我骨头都疼,浑身都要散架似的。
“皇叔,几月不见,你好像又瘦了。”
萧独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褪了一分青涩,多了一丝野性,像个大男人了。
我挣了挣身子,哪知萧独半分力道不松,反倒将我搂得更紧。
“皇叔,你方才想干什么?”
我笑道:“自然是来观赏你们凯旋,怎么,你以为孤要跳楼不成?”
萧独沉默不语,手臂松了松。
“你怎能先你父皇进宫?简直是胡闹。”我掰开他手臂,背身负手,敛去笑意,“众目睽睽之下,有失皇太子之仪,实为大错,还不快出去跪迎你父皇?”
“是,皇叔教训得是,侄儿这便去。晚些,再来看皇叔。”
说这,萧独哼笑一声,转到我身前来。他有点痞气的挑着一边眉毛,朝我行了个礼,一双狭长碧眸自下而上的仰视我,直起身子时又变成了压倒性的俯视。
他的身躯挡住了日光,一片阴影笼罩着我,使我显得分外瘦小。
我不由得稍稍退后了一步,以免有失长辈之威。
萧独则很给我面子的转身离去。他好像又长高了些,因戴着玄铁兽角头盔,足足高过我一头,又是蛮人的宽肩长腿,这般身型,在战场上是极令人生畏的。
我听闻他在瀛洲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不但将侵入瀛洲城中的海寇剿杀殆尽,还亲自带一只精锐部队假扮成俘虏混到海寇们的战船上,将他们诱入早有埋伏的海湾,从上方倾倒火油,将海寇们数百只大大小小的战船尽数烧毁,更留下活口指路,一鼓作气杀进海寇们聚居的海岛之上,连根捣毁了他们老巢。
大抵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萧独是天生的将材,天生的战神。
我亦没有料到,我那随口胡诌的“举世无双”的字解,竟是一语成谶。
他也许的确,举世无双。
我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不止是因萧独的展露锋芒,还有他方才待我的态度,似乎变了不少。
怎么,跟海寇们混了几个月,养出了一身痞性么?
我摇摇头,心中不悦,扶着顺德伸过来的手走下宫楼。
当夜,萧澜在九曜宫前举行阅兵仪式,犒赏三军。
论功行赏,自然不能没有萧独的份。
因他立了大功,萧澜自然无法食言,不得不当众册封他为皇太子,册封大典定于秋分之日举行,同日册封乌珠为太子妃,举行二人成婚的典礼。
可喜可贺。
我隐匿于檐牙下的阴影里,望着萧独携乌珠跪于阶梯之下,如此心想。
此次战乱,魑国帮了大忙,而乌珠乃魑国尊贵的公主,这样一来,萧独这个太子不是萧澜想废就废得了的,虽还未举行太子册封典礼,倒是提前坐稳了。
萧澜本来想拿萧独当个挡箭牌,不曾料到,却弄巧成拙了。不知身体里淌着一半魑族血液又娶了魑族公主的萧独,心里到底会不会向着他冕国的父皇。
如今,萧澜除了要解决内部争端外,还得提防外族的狼子野心,可有的忙了。
次日,萧澜下令彻查太尉遭袭的真相,顺着那疯癫刺客透露的口风查到了孟家。
孟家会派人刺杀负责监国的太尉,再合理不过。
我料萧澜与我一样,对孟氏家族手握兵权之事心怀芥蒂,担心外戚专权,即使心下存疑,也会借此机会好好打压孟家一番。结果,他做得比我想得更干脆,将孟贵妃打入冷宫,把她哥哥兵部尚书孟千等一干党羽全部革职,远遣关外。
而后,他选出了新的兵部尚书,便是去年刚为他诞下龙子的楼婕妤之父楼沧。朝中的新气象自此形成。可新的,终究是新的,不如旗鼓相当的孟越二家相互制约多年的状态那般平衡稳固,我想要打垮萧澜的统治,便容易许多。
因受母亲连累,萧璟与萧默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地位一落千丈。
不过萧澜大抵对这两个儿子怀有希冀,虽将他们封为藩王,却未将他们驱至自己的封地,仍许他们留在冕京皇宫,想来是还默许他们将来竞逐皇储之位。
我心知萧澜的儿子们都不可小觑,他们日后定将成为我重夺帝位的阻碍。
便连与我亲近的萧独,也一样。
正心事重重之时,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木轮滚过地面的冷冽响声。
我回过去,便见已有数月不见的萧煜坐在轮椅上,被宦侍推到我面前。
与之前那骄横傲慢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脸颊瘦削,眉宇间像淤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双漂亮的鸾目深沉而悒郁,皮肤比我还要苍白,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仿佛靠着单薄的肩骨撑起了一身宽大的银纹蟒袍。
他一手拿着根竹萧,轻轻敲打着另一手掌心,应和阅兵典礼上的阵阵鼓声。
他这个样子,不禁令我想起了少时的萧澜,心头一紧。
冰嬉大赛上那一摔,也许摔毁了他的身子,却激得他迅猛的成熟起来。
“好听,好听,真是振奋人心哪。皇叔听着觉得愉悦否?”
他将投在远处的目光聚到我脸上,慢慢微笑起来。
我懒懒倚在石柱上,漫不经心地答:“普天同庆,孤岂有不悦之理?”
萧煜用拇指磨了磨萧管,手指骨节微微凸起:“普天同庆?好个普天同庆。”
我垂眸审视他藏在袍摆下的双腿,弯下腰去伸手一碰,故作关切之色:“大皇子的双腿恢复得可好?如若还是不能行走,孤知晓一良方可以医治。”
这小子变了心性,不知会不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麻烦,还是早点除掉为好。
烟火“砰”地一声当空炸开,照亮了萧煜沉如死水的双眸。
他定定凝视我良久,才启唇一笑,轻声道:“不必。拜皇叔所赐,侄儿以后一生都毋需劳苦双腿,是注定要坐着的人。”
我听出他这话里透着的暗示,眯起双眼,冷冷一哂。
好大的野心哪,我就看你这个残疾到底怎么争皇位。
“皇侄所言差矣,孤是好心办坏事,可绝无害你之心啊。”我虚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觉一只骨感颀长的手突然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皇叔,你送我的这份大礼,我永生难忘……”
“大哥,皇叔,你们在做什么?”
密密如织的烟花爆炸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穿透进来。
萧煜声音一提,昂起下巴:“自然是在闲聊,你没长眼睛么,五弟?”
我挣开萧煜的手,腰带却勾住他身上玉佩,身子一倾,扑在他轮椅上。
萧煜竟伸手将我腰身一揽:“皇叔,没事罢?”
我心生恼意,还未撑起身子,便听身后嗒嗒几步,腰带一紧,整个人便被拽了起来,踉跄两步,被萧独展臂扶稳,半扶半抱地登上九曜殿侧面的阶梯。
他步子走得急,我脚都快要不沾地面:“独儿,你,你带孤去做什么?”
“看烟火。”
“啊?”我一愣,顿了顿,他又挤出几字,“皇亲国戚都在上面,不能缺了你。”
第18章破壁
我被萧独一路带到九曜殿的穹顶之上,但见上方除了我与他空无一人,适才反应过来,方才萧澜还在宫门前阅兵,怎么会有皇亲国戚跑到这穹顶之上?
“你带孤来这儿做什么?胡闹。”
我试图挣开萧独的手,可他力劲实在太大了,我轻而易举就被他像抱女子般的抱到穹顶中央的日晷之上,随后,他自己也跳了上来,在我身边坐下,没大没小的用一只胳膊揽着我,一只胳膊枕着头,往后一倒,迫使我与他一起躺下。
我本想训斥他,上方天穹中猝然绽放的绚烂烟火却一时令我忘了言语。
想想,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般观赏过烟火了,是无心,也无暇。
我纯真的孩童岁月结束得很早,记忆中对烟火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岁生辰那夜。
如此想来,我生命中大部分的美好似乎也停止于那时。
我回想着少时岁月,怔怔仰头望了许久,待到烟火结束才收回神志,转过头,便猝不及防地撞上萧独幽亮的双眸。他如梦初醒地垂下眼皮,别开脸去,挠了挠挺拔的鼻子,似笑非笑地感叹一声:“皇叔看得很入神啊,是触景生情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给火光刺了眼,有点头晕罢了。”我信口胡侃。我不是个悲秋伤春的人,偶有的失态,竟给这不懂事的小子瞧了去,心下不免有些窘迫。
“哦?我还以为,皇叔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故人。”萧独歪过肩膀,靠近了些,“喏,嚼点这个,能治头晕。我在瀛洲打仗时,常用这个提神。”
一片不知打哪摘来的草叶被递到鼻前,一股辛辣又清凉的气味。
我抬起眼皮,才注意到萧独自己也叼了一片,叶片在他上扬的唇角处打着旋儿,痞里痞气的,与他一身正经华贵的太子装束形成了扎眼的对比。
我有点好笑,冷不防吸了一口,呛得打了个喷嚏,眼泪都流了出来,忙取了帕子擦上一擦,不料却将一根睫毛揉到了眼里,怎么也弄不出来,难受得直眨眼。
“皇叔眼睛里进东西了?”萧独将我手腕一握,关切问道。
我点了点头,他便道了句“别动”,一手托起我下巴,将我按在日晷上,低头凑近我的右眼,轻轻吹了口气。我眨了眨眼,睫毛顺泪水流了出去,脸颊一热,一个潮湿的软物若有若无的掠过了皮肤,萧独撑起身子,翻身坐了起来。
我摸了摸脸,回忆着那一瞬的触感,只觉得似乎是——
被……亲了一下。
这感觉令我毛骨悚然,审视起萧独来,却见这小子神态如常,反倒衬得我像疑心生暗鬼。我双眼一眯,心生一计,跳下日冕石台,踉跄两下,萧独一把将我搀住。我索性往他怀里一倒,扶着额头:“孤要晕了,你快扶孤回去……”
说罢,我便闭上双眼,假装昏厥过去。
“皇叔?”
我身子一轻,被萧独拦腰抱起,疾步走下阶梯,厉声命宦侍传太医过来。
不知我是被抱到了哪个行宫,太医即刻便赶了过来,为我号脉。
“怎么样,沈太医,太上皇病情如何?”
萧独这一出声,我便微愕。
我不知这小狼崽子与宫臣说话原来是这般慑人,太子之威十足。
“回太子殿下,不碍事,太上皇身子有些虚罢了,得开些补药好好调养。”
“要什么补药,只管去尚药局拿,便说是我要的。还有,太上皇在我这儿的事,你亦不必惊动我父皇,明白么?”他尾音压得很重,任谁都听得出警告的意味。
沈太医是个循规蹈矩的老臣,吓得唯唯诺诺:“是……太子殿下,臣这就去。”
“嗯,退下罢。”
太医退下后,萧独将宫女宦侍一并遣了下去。
而后周遭安静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