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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接着道,“董姑娘十分刻苦好学,有时候三更半夜了还点着灯背书,一卷书来来回回背无数遍,有时候连乐谱棋谱剑谱秘籍也背,遇上看不懂的还拉着街上的老先生问来问去,主子您是没听见,属下是佩服了……”
赵政点点桌子上的竹简,打断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王青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还是一脸茫然纠结的回禀道,“属下也看不明白,只是姑娘埋书的地点似乎都是特定的,在阳城的时候就非得要埋在人家后花园里,那家人养了狗,姑娘头一次摸进去被当成贼追了几条街,结果姑娘也不换地方,硬是在那家人外面蹲守了五天五夜,找着机会把那狗药晕了,这才把东西埋进去,她埋了还得将花园恢复原样,每每都要折腾一晚上。”
“在深山寺庙里的,花的时间就更多了,爬上爬下辛苦不说,还是荒郊野岭,遇到豺狼野兽蛇鼠虫蚁的时候也多,总之,董姑娘看起来很专注,似乎是一门心思非得这么做不可。”
王青又捡着说了一些,大概意思就是原因企图都看不出,就看出董姑娘很认真很严肃,煞费苦心吃尽苦头也要把书埋好了。
赵政先只是听着,听着听着眼皮就跳了起来,连带手里的竹简都有些烫手了,又想着他过几日就打算把人弄回咸阳城,眼皮就跳得更厉害了。
赵政指了指桌上的书简,问王青道,“能把这些恢复原样么?”
王青愣了一下,摇头道,“姑娘每次都是三更半夜做事情,属下也看不清这箱子是怎么做出来的,再者,姑娘去的地方天南地北,箱子的外观又都差不多,属下也分不清这些文书哪卷搁哪里了。”
赵政:“……”
他是不是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有生之年赵政第一次问自己。
赵政蹙着眉想事情,王青有些拿不定主意,迟疑问,“那以后姑娘再埋,咱们还挖不挖了?”
小奴隶估计会非常生气。
赵政看了眼手里的竹简,抄录的那些一笔一划写的认认真真,很难挑出错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意欲何为。
事已至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赵政看了一眼王青道,“小心点,别被她察觉了。”
王青点头应下,赵政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拿起这么些书简细细看了起来。
咸阳宫里珍藏的文献比市井里流传的毕竟要正规许多,又有官员专门负责修正校核,小奴隶准备的这些,多看几遍倒也不是挑不出错处,赵政想了想,提笔将错处勾出来,指正就写在一边。
第17章.一件不得了的事
齐国的都城临淄,先后作为姜齐和田齐的国都长达六百三十年。
《战国策.齐策》里这样描述临淄富裕繁华的景象,‘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趾高气扬。’
很繁华,但繁华也有繁华的坏处——物价高花销大不说,贼也特别多。
当然丢钱的不是董慈,她之前已经长过记性了,现在是很警觉的。
董慈正坐在悦来酒楼里吃饭,她一个人占了二楼靠边的一桌,坐这里可以将楼下的大堂看得一清二楚。
店小二原本是不让董慈坐这里的,但看她出手阔绰拿金叶子砸人,就以为她是哪家的富公子偷偷跑出来玩的,劝了几句没劝动,拿了钱,也就下楼上菜去了。
董慈倒不是真的财大气粗,只是这悦来酒楼就在稷下,离学宫特别近,时常会有学子过来吃饭聊天,她人进不去学宫,急得挠心挠肺,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多花点钱,先来这里过过眼瘾了。
反正这酒楼的饭菜也挺好吃,钱花的也不亏。
除了寻常的食客之外,楼下有两波人很显眼,确切地说是一波人和一个人,都是着同样款式的白袍,只袍角上的绣色和配饰有些微不同,是稷下学宫学子们特有的统一服饰。
右手边的那桌有五六个人,几乎都是二十几岁上下,虽是着了同样款式的衣衫,但衣料刺绣就考究许多,腰间的挂玉莹润剔透,冠发的横簪也是美玉名品,各自背后都跟了个书童小厮,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另外单独的一人就显得朴素平凡了许多,名字叫郑否之,董慈听旁边那桌两个青年这么喊他的。
郑否之三十岁上下,他一人一桌,饭是吃完了,正要结账的时候,钱袋没有了。
掌柜的脸色很不好看,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睛往那桌学子身上一扫,视线再转回来,语气都带上鄙视和不屑了,咄咄逼人,“没钱?没钱吃什么饭!还说是学宫的学子呢,别丢了咱们学宫的脸!”
郑否之十分窘迫,开口我了两声,却什么也说不出,连解释都解释不利落,脸色涨得越发通红,如立针毡,几乎要被逼到绝境了。
董慈站得高,看得远,明白这掌柜的分明是看菜下碟,打头阵给人当狗腿子来了。
董慈朝那桌子小年青看去,果然几个都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脸,里面有一个倒是有点不一样,年纪也稍小些,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面如冠玉,俊雅无匹,通泰温和,浑身都透出一股清贵之气来。
他只是闲适自然的喝着自己的茶,别说是搭救,是真的连看也没看他的同窗一眼了。
想来这个郑否之,在学宫里很不得人心啊。
这就有意思了,董慈削尖了脑袋都想进学宫里去,不想刚瞌睡,就有人递了个枕头过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董慈扬声道,“这位公子的钱,我替他付了!”
堂下倏然一静,目光皆往上看来,董慈扬了扬下颌,说实话,虽然她目的不纯,但拔刀相助挥金如土的感觉,是真的很爽!
董慈拿了包袱下了楼,疾步走到郑否之的桌子旁,抓了一把银贝搁在上面,笑眯眯的朝掌柜道,“这些够了么?”
够自然是够了,掌柜百般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一脸兔崽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不快点死一边去的欠抽样。
董慈也未管另外那桌学子灼灼的目光,拉着郑否之的衣袖,直接把人拉出酒楼了。
郑否之出了酒楼,十分郑重的董慈行了礼,目露感激,“多……谢小友相救,否之……感激不尽。”
这个人口吃,说话是有点停顿磕巴,却并没有方才酒楼里表现的那么糟,刚刚他可是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的。
董慈眨了眨眼睛,朝郑否之问道,“你需要书童么?”
郑否之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面有愧色,“惭愧,愚兄囊中羞涩,并……没有书童。”
董慈还未说话,郑否之又有些费力的接着道,“不……过小友放心……待愚兄回了学宫,定将……定将银钱取来……还给小友。”
董慈耐心的听他说完,纠结了一会儿,四处看了看,跳上了旁边的高台,平视着郑否之道,“我是个大夫,你若是不觉得唐突的话,可否张开嘴巴给我看看。”
人命关天,搁往常董慈是不敢称呼自己为大夫的,因为她学医半途而废,并没有多少临床经验,中药的剂量掌握不好,她也不敢胡乱治人,但口吃这个病,按照以往的统计和惯例,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不需要吃药的。
问题是她现在只有九岁,说自己是大夫,别人怎么会信她。
董慈心里准备了许多说辞,准备加足马力推销自己。
郑否之却只是愣了愣,就依言张开了嘴巴。
他面色很平静,眼里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想来是被大夫看过很多次了,但他又不拒绝治疗,这就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很冷静乐观的人。
要知道在春秋战国,合纵连横,评文论道,文人士子就是靠舌头吃饭的,口吃结巴甚至会背上不详的骂名,郑否之作为一个文士,又没有一张利落的嘴巴,日子难过理所当然,他现在还能这么平静的对待此事,已经很难得了。
遇到这样的病人,是医生的福分。
声带没问题,董慈又伸手在他的脑部按了按,边按便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郑否之没有一丁点不耐,也没有觉得董慈的动作很失礼,反而是朝董慈安抚性的笑了笑,大约意思就是治不好也不用担心。
董慈问道,“你家里面的长辈有没有跟你一样的?”
郑否之摇了摇头,排除了遗传性语言功能失调的可能性,董慈又问,“你几岁开始这样的,记得么?”
郑否之点点头,开口道,“九岁。”
董慈心里大喜,又问,“那一年你有没有生过什么大病,特别严重的那种。”
郑否之想了想,也是摇头,董慈从高台上跳下来,眨了眨眼睛想,面前这个年青人,有八成是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不过就算她判断错误,是真的生理病变导致神经异常,她也可以让他经过一系列的医学训练,改善结巴这种症状,更何况,郑否之口吃程度并不严重,只要持之以恒,就算光靠练习,也会有所好转的。
董慈思量的时间有点长,郑否之朝她笑了笑,又摆了摆手,道,“没关系。”
这青年有种过分的聪明和豁达,董慈笑了笑,坦白道,“我恰好会治这种病,你要不要试一试。”
郑否之也笑了笑问,“但……小友……有条件?”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董慈忍不住笑道,“是的,我说我就是想扮作你的书童,进学宫里见识见识,你相信么?”
郑否之眼里也有了笑意,比划道,“小友……没有恶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董慈既然承诺了要给人治病,当下也没耽搁,重新找了家酒楼,要了个安静清幽的房间,让店家沏了壶茶送过来,两人就面对面坐下来。
董慈倒了杯茶,推到郑否之面前,茶杯上雾气缭绕,气氛宁静安和。
虽然董慈百分之八十能确定郑否之的口吃不是病理性的,但还是将口、唇、舌、正确的发音吐字练习方式先教给了他,“首先,你必须得相信口吃这种病能治好,其次,一定要持之以恒,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个人非常聪明,举一反三,而且记忆力出众,又十分能沉得住气,好像他在做的事就跟吃饭喝茶一样,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半点不见慌乱、欣喜或者其他什么正常病人该有的情绪。
董慈盯着他练习了十几遍,确认每一遍都准确无误,这才道,“每日晨起和睡前都要练习,练习多长时间你自己定,状态好可多练,状态不好,就少练,适度就行。”
郑否之点头应下,董慈倒了杯茶,随意问,“你还记得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么?”
郑否之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
董慈笑了笑,把茶杯推到他面前,轻声道,“有的,你仔细想想,一定有一件事,让你印象深刻的,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时间太久了,你忘记了,想一想,还是能想起来的。”
郑否之先是想了想,又摇头,比划道,“从前……的事不重要。”
董慈说,“你说的对,从前的事不重要,但所有的事都是从从前来的,你再想想,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遗忘什么,它们只是会储藏在那里,努力翻一翻,还是能翻出来的。”
郑否之陷入了沉思,嘴唇动了动,半响才道,“有一件事我记得。”
董慈鼓励他接着着说,这是一个很配合的病人,这很难得,通常来说,这样的人是不太容易敞开自己心扉的,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郑否之想喝茶,但董慈对他摇了摇头,没让他喝。
郑否之只好放弃喝茶的打算,双手握住温热的茶杯,继续陷入了沉思。
那天是他的父王过寿,他和哥哥们给父王送寿礼。
当时人很多,父王,父王的夫人美人们,哥哥弟弟们,朝里的大臣们,还有家眷们,还有别国的使臣,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坐在台阶下。
使节就说让他们国家的公子一起来比比学识六艺,论道背书。
哥哥弟弟们都很厉害,顺顺利利的完成了。
父王很骄傲,很高兴,乐得哈哈大笑,十分欢悦得脸。
最后一个轮到他了,他抽到了背书。
比起哥哥们的骑射武功,论政论道,背书实在太简单了,他平时也背很多,先生都夸过他聪明伶俐,他一定背得出。
同他一起的小公子先背了,背完后就得意洋洋的看着他。
他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管子的文章他不但会背,而且还会解析。
但是不行,他一开口就磕磕绊绊……
他结结巴巴的背出了两句,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喁喁私语,他记得的,父王的脸色很不好,他努力想记起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嘴巴也忘记动了,只知道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台上台下那些人神色各异的脸,耳边是轰轰的耳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最终也没背完,连一半都没背到。
使节出来说话,但父王更生气了。
父王很生气,哥哥们也很生气,他给大家丢脸了,他给王室丢脸了。
董慈很认真的听完了,稚嫩的童音轻轻透进了低沉的气氛中,闲适又随意,“你这些年重新看过管子这本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