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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善贞在旁见到了,尖声叫道:“楚瀚!住手,住手!”楚瀚却如疯了一般,打个不停,一边打,一边口中咒骂不绝。
纪善贞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叫道:“你不能打!楚瀚,他是……他是……”
楚瀚回头望向她,说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可我才不管他是谁,他打你,威胁到泓儿的安危,我便不能让他活下去!”
纪善贞连连摇头,声音微弱如丝,说道:“是的,他是我丈夫,但他也是……也是你的亲爹!”说完这句话,她彷佛再也支撑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楚瀚呆在当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只手悬在半空,望着纪善贞,脱口道:“你说什么?”
汪直已被他打得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怒道:“你听到她说的话了!我是你亲爹,你竟敢打我!还不快替我解开了穴道!”
楚瀚低头望向汪直,想起刚才娘娘和他之间的对话,突地豁然明白过来,他们口中的“孩子”其实指的是自己,而不是泓儿!汪直说他“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还说“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原来说的都是自己!娘娘方才又说“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原来也是在说自己!他二人既是夫妻,汪直若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娘娘便是自己的母亲了?楚瀚想到此处,如同被雷打中一般,抬头望向娘娘,又低头望向汪直,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刻是醒是梦。
纪善贞俯身去扶汪直,替他擦去脸上血迹,但见汪直身子僵硬,她不禁颇为惊慌,抬头急道:“他怎的不能动了?楚瀚,你对你爹爹做了什么?”
楚瀚浑浑噩噩地,见到娘娘神色着急,便俯身解开了汪直的穴道。
汪直穴道一解,猛然翻身跃起,扑到楚瀚身上,挥拳打上他的脸颊。楚瀚一惊清醒,立即挥拳回击。两人各有一股狠劲蛮劲,在地上互相扭打,一时纠缠不清。楚瀚擅长者唯有飞技,点穴功夫虽会一些,却未臻上乘,这时跟汪直近身扭打,登落下风,被汪直压在地下,脸上身上中了好几记重拳,只能抱头缩成一团躲避。
纪善贞上前试图拦阻,却被汪直一脚踢开。她忍不住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汪直却不停手,似乎拿定主意要将楚瀚往死里打去。泓儿站在一旁,吓得张大了嘴,更哭不出声来。
汪直直打到楚瀚蜷在地上,几乎昏晕了过去,才站起身,骂道:“我汪直怎会有这种不肖子?若不是我,他早成了没卵蛋的真宦官!我不要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患无子?”
纪善贞知道他已陷入疯狂,更不敢出声接口。楚瀚全身发抖,吐出几口鲜血,慢慢撑起身来,抬头望向汪直,心中的痛苦失望更甚于身上的痛苦。他如何都没有想到,汪直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汪直又喃喃骂了一阵,才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巾,小心地擦拭干净指节上的血迹,将手巾扔在地上,对纪善贞道:“洗干净了,我明日来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纪善贞连忙关上门,冲上前去扶起楚瀚,泣不成声,说道:“孩子,孩子!你没事吗?”
楚瀚摇摇头,向泓儿望去,说道:“泓儿吓着了。”
纪善贞镇静下来,忙过去抱起泓儿,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安慰。夜已深,泓儿原本便已十分疲累,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弛,便在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沉沉睡着。
纪善贞将泓儿放上床,盖好被子,回过身来,但见楚瀚倚墙而坐,正用衣袖擦着自己头上脸上的血迹。
纪善贞见状眼泪又不禁掉了下来,拿了块棉布沾上水,过去替楚瀚擦拭。楚瀚抬起头,凝望着她,声音嘶哑,说道:“娘娘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纪善贞点点头,低声道:“不错,都是真的。那时汉人军队攻入瑶族,我爹担任蛮土官,他被杀后,我很快就被俘虏了。那时我和你爹刚成亲两年多,你才刚满一岁。我们瑶人成婚早,当时我和你爹都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我们为了活命,便假称是兄妹,并说你是我们的小弟弟。汉人见我们身材瘦小,将我们当成童男童女俘虏了去。我们被押来京城,你爹和我听说入宫的男子都要净身,不愿你遭此横劫,才狠心将你丢在京城街头。孩子……你可不怪娘吧?”
楚瀚脑中混乱,心头只觉一片麻木,不知是何感受。他回想娘娘对自己的一片亲切关怀,当时自己十分感动,现在才知原来她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为何从来不曾说出?为何隐瞒至今?
楚瀚忍不住问道:“你老早便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却为何一直不认我?”
纪善贞咬着嘴唇,脸色苍白,良久才道:“我以为……以为你不知道比较好。”
楚瀚忽然明白她的顾虑,心头怒火陡起,大声道:“我对你和泓儿,原是一片真心保护。你怕说出了真相,我便不会继续保护你们了?你怕我会嫉妒泓儿?你怕我会说出真相,让人知道你入宫前已生了儿子,没有资格成为皇子的母亲?你怕我会危害泓儿的将来?”
纪善贞眼泪扑簌簌而下,转过头去,掩面而泣,说道:“你当知道在宫中生存有多么艰难,我为了保住这孩儿的性命,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你难道不能明白一个母亲的苦心?”
楚瀚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低声道:“你为泓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怎会不知?当年你将我丢在街头,沦为乞丐,被人打断了腿,满街乞讨,吃尽苦头,却不见你可怜我,担心我,甚至……连认我都不肯!”
纪善贞低声道:“我知道你处境可怜,才恳求胡爷将你带走,让你在三家村长大。即使学些偷窃的本事并非什么好事,但总比流落街头做个小乞丐要强。”
楚瀚听了,心头一震:“原来当年舅舅替我向乞丐头子赎身,将我带去三家村,竟是出自娘娘的请求!”忽然又想起:“舅舅临走前,曾说过一些奇怪的言语,要我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好好孝敬他们。原来他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他回想自己第一次去给娘娘送食物时,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说话都发颤了;之后她对自己百般信任,百里缎来搜查时,不但放心将初生儿子托付给他,更嘱托他去取紫霞龙目水晶,甚至曾劝他不要为梁芳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及早洗手脱身等等。当时他不明白娘娘为何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未来,原来她老早知道他便是那个当年被她遗弃在街头的孩子!
纪善贞抹去眼泪,说道:“孩子,我不求你原谅娘。我这几年日日记挂着你。我爱你的心,和爱泓儿毫无分别。你爹爹……他在净身入宫之后,神智日渐错乱癫狂,你要可怜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很害怕。我不要他伤害泓儿,也不要他伤害你。孩子,你要可怜他,敷衍着他就好。他也是很可怜的。”
楚瀚无法再听下去。他挣扎着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纪善贞伸手拉住他,忙问:“你去哪儿?”
楚瀚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门外。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只知道自己痛恨汪直,心疼母亲,担忧弟弟。这三个人同时成为他肩头上的重担,只令他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愿意陷入今日这等痛苦纠缠、无法自拔的深沉泥沼。
第五十八章故友重逢
楚瀚施展飞技,飞快地离开了皇城,心头一片混乱,恍惚回到了砖塔胡同住处,一头躺倒在冰冷的石炕上,但又如何能入睡?小影子见到他回来,跳上炕喵喵而叫,凑近他舔他的面颊。他伸手抱住了小影子,忍不住痛哭失声,说道:“小影子,世上只有你是我真正的亲人!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小影子!”
他哭了好一阵子才止泪,在炕上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天没亮便爬起身,换下夜行衣,在厨下洗了脸,包扎了几下伤口,便抱着小影子信步在城中乱走。走了许久,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一望,竟已来到荣家班大院之外。他心想:“我一直不敢来见红倌,岂知却在我最潦倒失意时,才想到来见她!”
他来到院后,跃入红倌的闺房,但见房中空虚,灰尘堆积,似乎废置已久。他回到大门前,见一旁的门牌上写着“张府”两个字,心中疑惑,上前用力拍门。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头子过来开门,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干啥子了?”
楚瀚问道:“请问荣家班还在这儿吗?”老头摇头道:“早搬走了。前几年一班公子少爷为那叫红倌儿的武旦闹得凶,待不住,班主便将整班给拉出京去了。”
楚瀚极为失望,忙问:“去了哪里?”老头儿翻眼道:“谁知道?”他向楚瀚上下打量,摇头叹气道:“小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合该好好干活儿攒点钱,娶个老婆。别老记挂着一个武旦,免得赔上了前途!”
楚瀚皮肤黝黑,干瘦精壮,衣着破旧,脸上又是伤痕又是血迹,形貌便如一个贫困落拓、在城中讨生活的苦力,那老头儿只道他痴心妄想,迷恋上一个男旦,才好心相劝。楚瀚无言,望着老头儿关上院门,面对着大门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去。
他走出一段路,突觉一阵头昏眼花,抱着头在街角坐下,望着面前的土地,就这么呆坐了整个早上。小影子似乎十分担心,在他身旁围绕着,不断舔他的手脸,不肯离去。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咕咕而叫,心想该回家煮点饭吃,勉力站起身,只觉脸上身上被汪直拳打脚踢处火辣辣地疼痛。他吸口气,抱起小影子,说道:“我们回家去吧。”举步往砖塔胡同走去。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楚瀚毫不理会,仍旧拖着脚步缓缓前行。那车夫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喊道:“兀那汉子,这大街可不是你家后花园,慢吞吞地游园赏花吗?快让开了!”
楚瀚转过身瞪向那车夫,车夫也瞪着他,见他衣着破旧,鼻青脸肿,骂道:“原来是个破烂乞丐儿!还不快滚?”
楚瀚平日行事谨慎,这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耳中听见车夫这几句轻蔑的言语,再也忍耐不住,怒吼一声,一跃上车,夹手夺过车夫手中鞭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车。那车夫大呼小叫,旁观路人也都惊叫起来,纷纷避让。
楚瀚抓住了马缰,勒马而止,瞥眼见到马口中的马勒子竟是以白银所制,不禁一怔。这马车看来并不奢华,怎会用上如此精致的马勒子?再仔细一瞧,看出这大车外表虽朴素,但轮轴、车身用的都是上好木料,所费不赀,这车子的主人绝非等闲。楚瀚善于偷取,却从未干过强盗,这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举马鞭向车帘后一指,正打算开口行劫,车帘却掀开了,一人探头出来观看发生何事。两人一个照面,都是一呆,那人脱口叫道:“兄弟!”
楚瀚也认出了他,叫道:“尹大哥!”他只道车主定是京城大官巨富,没想到竟是好久不见的珠宝商人——老友尹独行!
尹独行钻出大车,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瀚,喜道:“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可回来啦。”
楚瀚乍见故人,心情激动,更说不出话来。尹独行这时才瞧仔细了,见他满面伤痕,脸色煞白,神情有异,不禁又是担忧,又是关切,拉着他的手说道:“兄弟,你没事吧?来,跟我回家去慢慢说。”对车夫道,“还不快道歉赔礼?这位爷是我好友,谁让你对他大吼大叫了?”
那车夫摸摸脑袋,谁猜得到路上行走的一个潦倒汉子,竟会是主人的好朋友?只得低头赔罪,乖乖上车,喝马前行。小影子见到楚瀚上了马车,也跃上车来,坐在楚瀚怀中。
马车来到一座大屋前,尹独行和楚瀚下了车,走入大门。和那马车一般,这屋子的装饰并不华丽,但木材、砖瓦、家具等都是上好的用料,绝不花俏显眼,却精致非常,透露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小影子跳下地,四处闻嗅,自顾探险去了。
尹独行请楚瀚到内厅坐下,命人奉上茶点。热茶是尹独行家乡浙江出产的天目龙井,点心则是刚刚煎好的江浙名点萝卜丝饼,香喷喷,热腾腾。楚瀚这时肚子已饿得很了,但他心头郁闷难解,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拿起一块萝卜丝饼,吃了一小口,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尹独行见他神态不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兄弟,你怎的回京了?跟哥哥说说。”
楚瀚摇摇头,没有回答。尹独行也不催他,楚瀚静了好一阵子,才如水坝泄洪一般,将自己在三家村的经历、入宫、解救小皇子、离京、受汪直威胁回京、发现自己身世的前后一一说了。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人说出这许多隐秘内情,但此时他只觉天地间再无依靠,若不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怕立即便会郁闷而死。
这番长长的叙述,尹独行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当初遇见楚瀚时,只知道他是个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飞贼,怎想得到他竟有这般复杂的身世,更涉及皇室子裔的重大秘辛!
他听楚瀚说完之后,神情严肃,说道:“兄弟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哥哥一定严守秘密,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若泄漏了半点,天地不容,绝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楚瀚见他发起毒誓,微微一呆,说道:“大哥不必发什么誓。我相信大哥。”他说出了这番话,心中的郁结略略舒畅了些,吁出一口长气,说道,“别说我的事了。大哥近况如何,这次上京是来做生意吗?”
尹独行笑道:“我的事,不外乎生意买卖。我跟你结识的那年,孤身携带珠宝来京贩卖,赚了不少钱。这笔钱我带不回家,便在京城买了几仓子的大麦放着。谁想到来年麦子歉收,我这几仓麦子的价钱翻了三倍。我攒到这第二笔钱,没处放,刚好有个朋友买了几仓的高粱卖不出去,来求我帮忙,我便以低价买下了那几仓高粱。谁知来年正是京中太后五十大寿,上下宴饮庆祝,用酒量大增,高粱的价格又翻了三倍。我赚到这笔钱后,便在京中到处买院子,这里便是其中的一间,我来京时便住在这儿。”
楚瀚心中惊佩,这等赚钱营利的道理,他可是半点儿也不懂,问道:“大哥生意做大了,如今还买卖珠宝吗?”尹独行笑道:“当然还经营珠宝啦。我家训有言:‘致富勿骄,有财勿显。’我偶尔仍扮成癞痢疮疤和尚,南北行走,携带些家乡的珠宝来京贩卖,免得忘记了本行。”楚瀚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真是位奇人!”
尹独行“哈哈”一笑,说道:“待我让你开开眼界。”便带楚瀚来到自己的卧室,从密室中取出一大箱珠宝,让楚瀚观看。楚瀚虽爱古董珍奇,但真正贵重的珠宝却见得不多。尹独行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猫眼石的纹路特色,如何辨别不同地方所产的玉石,以及哪种珍珠玛瑙最少见珍贵。楚瀚听着听着,只觉从昨夜以来的疲惫倦意全都聚集在头顶上,眼皮渐重,最后再也睁不开眼,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尹独行见他睡着,便停口不说,轻手将他扶上自己的床,替他盖上被子。他站在床边,望着楚瀚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在几年前遇见楚瀚时,便感到与他十分投缘,不时挂念他的下落。此番再见,不意楚瀚竟陷入了如此艰困棘手的处境。
尹独行心中暗暗决定,要尽己所能保护照顾这个朋友。刚才故意滔滔不绝地与楚瀚畅谈珠宝,便是想让他转移心思,暂且放下烦恼。此时眼见他睡得安稳,便悄声走出房屋,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要打扰。
楚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他醒来时,见到小影子正睡在自己的枕边,不禁微微一笑。他坐起身,见桌上放了一笼热馒头,一碗豆浆。他感到肚子极饿,便坐下吃了。不多时,尹独行敲门进来,微笑问道:“睡得还好吗?”楚瀚道:“睡得很好。多谢大哥。”
尹独行见他将馒头豆浆吃得干干净净,便唤仆人多送一笼烧饼油条来。他在桌旁坐下,望着楚瀚吃喝,说道:“兄弟,我将你昨夜所说想了一遍。你眼下的难处,实是无法可解。你要保护小皇子,就得除掉汪直;如今你无法除掉汪直,又必须掩藏你和汪直及纪娘娘之间的关系,不然亦将危害到小皇子。你打算如何?”
楚瀚咬着馒头,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道:“难道由得我选吗?”
尹独行无言以对。
楚瀚又吃了一口馒头,说道:“我得回去汪直身边。”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伤害我娘和泓儿。我得紧紧跟在他身边,防范他当真下手。”
尹独行皱起眉头,说道:“你得万分当心。这人心神失常,不管他对你许过什么诺言,都很可能出尔反尔。”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确实已经疯了,因此更加危险。”
尹独行听楚瀚语气平静,如同在说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心中不禁为楚瀚感到一阵悲哀。他叹了口气,说道:“兄弟,我是局外之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天真得很,你可别笑话我。我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商人,对京城皇宫里的诸般事情倒也略有所闻。我的心思跟你完全一般一致,认为不论花下多少代价,都一定得保住小皇子,不能让那姓万的女人得逞。这是天下是非黑白、正邪清浊之争,一步也不能退让。”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再对不过。”
尹独行又道:“你我当年在城外邂逅结识,彼此投契,原是缘分,这回恰好在京城街头重遇,更是缘分。说老实话,哥哥非常担心你。你被搅在这局中,无法抽身,往后的日子想必难过得很。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手中别的没有,银子倒是不缺。你往后若需要银两周转,随时来找哥哥便是。”
楚瀚苦苦一笑,说道:“我跟着汪直,钱想来是不会少了的。”尹独行点了点头,心想:“我这兄弟即使身处此境,头脑还是清楚的。”说道:“这样吧,我每回来京,都会住在这间院子。你心中有事想倾吐,或想找人喝酒聊天,或想取几件珠宝送人,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会吩咐下人,我不在时,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密室里的珠宝金银,家里的奴仆壮丁,你尽管取用使唤,一点也不必顾忌,更不用问我。”
楚瀚听了,不禁打从心底感激尹独行。他明白尹独行想给予自己的,并非只是花用他的金钱的自由,而是想给自己一个家,一个随时能来躲藏歇息一会儿的地方。这院子地点隐秘,有吃有喝,有床有枕,更重要的是,这儿有一个永远相信、关怀他的知心好友。
楚瀚站起身,向尹独行拜下,说道:“大哥一番心意,兄弟衷心感激!”
尹独行连忙扶起他,说道:“快别如此!这是做哥哥的分所当为。我只怕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真正帮到你的忙。”
楚瀚低声道:“不,大哥这一番话,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他站起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该去了。我一定会时时回来这里找大哥的。”当下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尹独行的院子。
尹独行送他出了大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难掩心中担忧。楚瀚身形瘦削,脚步轻盈,但在尹独行眼中,却显得说不出的沉重。
楚瀚自未将汪直之事告知任何其他人,只默默地继续替他办事。怀恩问起时,楚瀚只说汪直极受万岁爷宠信,很难对他下手。怀恩便也没有催逼,说道:“只教他保守住小皇子的秘密,便任由他胡闹去也罢。”
又是数月过去,楚瀚为了确保娘娘和泓儿的安全,时时去探望他们。他知道泓儿往往整日躲藏在密室之中,寂寞无聊,便将小影子留在那儿陪伴他。泓儿高兴极了,抱着小影子不肯松手,没事时便以逗弄小影子为乐。楚瀚也偶尔带泓儿出宫玩耍,让他看看皇宫外面的天地。每次泓儿见到楚瀚来访,都兴奋得又跳又笑,赶不及要跟着“会飞的瀚哥哥”出去宫外呼吸自由的空气,置身热闹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恬美静谧的田野山林。
泓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成熟懂事。那夜他目睹了汪直、母亲和楚瀚之间的争吵打斗,听见了各人的对话,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楚瀚的母亲,也知道楚瀚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心中虽明白,却知道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只对楚瀚更加亲近依恋,叫他“瀚哥哥”时不只是对一般年长男子的称呼,而是真心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至于楚瀚,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这个善解人意、听话懂事的同胞兄弟只有更加疼爱照顾。他见泓儿眉目间与自己幼年时颇有些相像,想起泓儿刚出生时,纪娘娘曾经说过一句“真像!”当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她应是指他们兄弟俩的相貌相似。虽然对娘娘多年来隐瞒自己的身世颇不谅解,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怪责恼怒也无济于事,此后仍时常入宫,替她送去饮食衣物,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几个月后,汪直口中虽不断叱骂楚瀚愚蠢无用,但心中却清楚他办事利落,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这日汪直认为时机已到,便对楚瀚道:“你整日躲在暗中行事,能做的有限,对我的用处不大。因此,我决定将你带上台面,奏请万岁爷给你个官职做做。”
楚瀚一呆,摇头道:“但是宫中京中有不少人识得我,若认出我便是往年在御用监办事的楚瀚,只怕不易解释。”
汪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蠢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中你从少年长成大人,身材面貌都改变了许多,只要略加装扮,别人便难以认出。你就说是我的义子,改个名字叫‘汪一贵’,谁也不会敢怀疑什么。”瑶语之中,“贵”是姓名中表示辈分的字眼,意为未婚男子;“一”表示排行,“一贵”意即第一个儿子,乃是瑶族惯常给长子所取的名字。
楚瀚知道他刚愎自负,自信权势熏天,不论弄出如何古怪无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敢出声质疑,便也不再争辩。
于是汪直便去向皇帝请旨,给了楚瀚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让他挂名在锦衣卫之下,却不用真去报到,此后楚瀚便以“汪锦衣百户”的名号在外办事。他知道京城中很多人见过自己带着黑猫出门,如今改名换姓,若仍带着小影子到处晃荡,未免太过招摇,便将小影子留在安乐堂给泓儿作伴,极少带它出门。小影子偶尔也会回到他砖塔胡同的住处,似乎是来探望他,待上一两日后,便又回去安乐堂陪伴泓儿了。
这日汪直召楚瀚来见,说有要事向皇帝报告,要他跟随入宫觐见。楚瀚这一年来虽也不时潜入宫中刺探消息,这却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宫。他知道这表明了汪直对他的重视信任,也知道这是自己重新在京城建立起势力的契机。他心知绝不能让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御用监的楚小公公,特意粘上胡须,细心改装了,才随汪直入宫。
临行前,汪直叮嘱他道:“万岁爷近日对我青睐有加,眷顾日隆。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替万岁爷刺探些消息,好让他更加信任我。你乖乖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
二人来到皇帝会见近侍的南书房,汪直让小宦官去通报。不多时,成化皇帝便在一个嫔妃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汪直领着楚瀚叩头道:“奴才汪直,率贱子锦衣卫百户汪一贵,叩见万岁爷、李娘娘。”
楚瀚不用去看那嫔妃的脸,便已知道她是谁。天下间除了百里缎以外,再没有别人走路能似她这般轻盈无声。
楚瀚不禁心头大震:什么李娘娘,难道便是李选侍?想来百里这个姓太过少见,她因此改以李姓入宫;原来小麦子和小凳子口中的“李选侍”就是百里缎!百里缎竟真的成了成化皇帝的选侍!
这时百里缎也感受到楚瀚的眼神,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瞬间,百里缎已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在皇帝身旁缓缓坐下。即使楚瀚改了装扮,却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楚瀚自然知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背心流汗,不知她是否会就此说破,还好百里缎只默然依偎着成化皇帝而坐,并未开口,也没有再次抬头。
在大越一别之后,楚瀚已有数年未曾见到百里缎,虽知道她已回到京城,却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见到她。皇帝对她似乎十分宠爱,接见亲信太监时也让她随侍身边,还不时转头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关爱迷恋。
汪直行礼过后,便开始向成化皇帝禀报最近刺探到的消息。皇帝似乎很有兴趣,不断追问细节。自从上回汪直向皇帝密报万家兄弟侵占民田之事后,成化皇帝便非常信任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宫廷之外的耳目,能替他侦查真相,发奸揪弊。而另一个不能说出的理由,则是皇帝年纪渐长,对万贵妃的掌控开始生起厌恶抗拒之心。他发现汪直忠于他更胜过万贵妃,可以帮助他稍稍脱离万贵妃的掌控,因而更加倚赖汪直。
楚瀚耳中听着汪直与皇帝的对答,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她竟真成了皇帝的选侍!他知道这定是出于万贵妃的安排,但她自己可愿意吗?成化皇帝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长年沉迷酒色,外貌憔悴苍老,体力已十分不堪。她当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看来她正使出浑身解数,紧紧缠着皇帝,是否打算一举得子,好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她出身太低,想来无法封后,但若真的生了个儿子,封个贵妃应是可能的。当此情境,她绝对不能容忍泓儿的存在,必会想尽办法找出并杀死泓儿。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一凉,对百里缎的疼惜顿时转为惊恐。他知道百里缎性情残忍,手段狠毒,绝不在万贵妃之下;她原本就知道关于小皇子之事,如今更会加紧追查,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而小皇子所藏之处并不隐秘,百里缎竟然至今尚未出手,其中原因,倒颇令人费解。
楚瀚脑中念头此起彼落,直到见到汪直跪下叩首告退,才赶紧跟着叩首,随汪直退出了南书房。他努力镇静心神,随汪直离开皇宫,来到汪府。汪直仔细分析了万岁爷刚才的指示,嘱咐他好好去办。楚瀚勉强打起精神,总算将汪直的言语听进去了,又询问了几处细节,才告退离去。
他一想起百里缎身着嫔妃的服色,坐在成化皇帝身边的情景,心情便是一阵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为了排遣心中焦虑,他按照汪直的吩咐,去城中走了一趟,联系眼线,搜集消息,但不知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心神恍惚。当夜他回到自己在砖塔胡同的住处时,才一进门,便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