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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十月,正逢瑶族一年一度的“还盘王愿”祭典,村中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口的大石旁,饮酒欢宴,载歌载舞,热闹了一夜。瑶族人尊奉龙狗“盘瓠”为始祖,尊称之为“盘王”。传说盘王子孙原本住在南京海岸,因天下大旱,举族坐船往南迁徙,不料在海上遇到狂风暴雨,七日七夜不得靠岸。当时瑶人便焚香许愿,祈求始祖盘王保佑子孙们平安渡海,承诺往后将世世代代祭祀盘王。许愿之后,盘王果然显灵,海上顿时风平浪静,瑶族后代不敢忘记盘王保佑之恩,年年举办“还盘王愿”之典。
瑶族人最爱歌舞,祭典上族人轮番表演舞蹈,包括盘王长鼓舞、芦笙长鼓舞、羊角短鼓舞、伞舞、蝴蝶舞、穿灯舞、奏镗等等,形式多样,精彩纷呈。尤其是奏镗,在锣鼓唢吶齐奏之下,数十人排行成队,同唱共舞;舞姿共有三角定、四角定、五点梅、六点梅、七星堂、八卦堂、串义堂、小葫芦、大葫芦、单线珠、双丝珠等十二种,动作简练,热闹欢腾,尚未成家的男女,纷纷在祭典上连袄而舞,彼此传意定情,称之“踏瑶”。
当晚楚瀚跟几个瑶族姑娘跳舞饮酒,玩得十分尽兴。到得半夜,他已喝得醉醺醺地,勉强婉拒了两个姑娘的热情邀约,忽然想起百里缎并未前来参加祭典,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便摇摇摆摆地走回洞屋。
才入得洞,他便警觉不对,急往后退,但见眼前黑影晃动,两支短箭倏然从面前急飞而过。楚瀚立即着地滚去,感觉触手湿滑,地上竟已爬满了毒蛇。
楚瀚大惊失色,酒意尽去,翻身跃起,但见洞口立着一个衣着古怪的人,头颅奇大,正是蛇族的大祭师。
大祭师的丑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说道:“小子,我可找到你啦!”一挥手,身后数十名蛇族徒奔上前来,守住洞口。楚瀚飞快地四下张望,没见到百里缎,略略放心,勉强镇定下来,望向大祭师,笑着说道:“大祭师,你可来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大祭师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笑咪咪地问道:“小子,你等我很久了?你等我干什么?”
楚瀚知道此时能多拖一刻,便多一分生机,当即哭丧着脸道:“因为跟我一块儿的女娃儿不见啦,我想请你帮我找她。”
大祭师微微一怔,说道:“她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楚瀚听了,稍稍放心,知道百里缎并未落在他们手中,当下说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才请你帮我找呀。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大祭师嘿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跟你一块儿来到这瑶族村落了吗?我们今儿早上还见到她的,一早醒来,她先去溪边洗了脸,又梳了头发,才去吃早饭。你呢,先去山凹子里撒泡尿,洗脸漱口,才过去跟她一块儿吃早饭。”
楚瀚背上冷汗直流,心想:“这些人老早盯上我们了,我竟然毫无知觉,实在太过轻忽,该死,该死!”
他放眼望去,只见洞外蛇族人众黑压压地,个个手持毒蛇,地上树上满是蜿蜒蠕动的毒蛇,显然蛇族倾巢而出,定要将自己和百里缎捉回去才肯罢休。楚瀚心知瑶族人虽擅长打猎,族中不乏勇士,也豢养蜘蛛,提炼蛛毒,但能否敌得过这成千上万的毒蛇,却也难说。他生怕为族人带来杀戮灾害,念头急转,知道此时定需将敌人引开,离族人愈远愈好;但他又不能扔下百里缎不顾,正犹疑时,忽听洞外上方传来非常轻微的啪啪两声,似是以手指轻弹树叶的声响。楚瀚立时知道百里缎藏身于洞屋外的大树之上,也知道百里缎要他赶紧逃上树去躲避。
楚瀚不暇思索,向着石穴深处一指,大叫道:“你看,原来她在那儿!”趁着大祭师和蛇族众人一转头之际,楚瀚已向前跃出,轻巧地穿过守在门口的一排蛇族族人,接着往上一跃,钻入了树梢,顿时不见影踪。当时已是深夜,周遭一片黑暗,除了蛇族中人打着的火把,别无灯火,但能在数十对目光下如此神出鬼没地闪身出洞、消失无踪,也只有楚瀚这等绝顶飞技高手才能办到。
他一上树,果见百里缎高踞树梢。楚瀚窜到她身边,作了个“扯乎”的手势。百里缎点点头,往南望去。楚瀚会意,立即踏着树枝,往南方跃出。两人悄没声息地从树枝跃到树枝,逃出了数十丈,楚瀚忽然停下,高声以瑶语叫道:“蛇族来袭,大家小心!蛇族来袭,大家小心!”
他这么一喊,仍在欢宴中的瑶族人立时警觉,纷纷高呼吹号示警,壮士赶忙拿起武器,妇女则迅速抱起孩子躲回穴屋。蛇族中人听到楚瀚的喊声,才知道他已往南方逃逸去了,立即指挥毒蛇,循声追上。
楚瀚侧头见百里缎眉头紧皱,神色惊怒交集,向自己投来恼恨斥责的眼光。楚瀚一转念间,便明白她无法谅解自己为何出声喊叫。自己是为了向族人示警并引开敌人,但却将危险直揽到身上来。对她来说,保命最为紧要,绝不会为了救人而陷己于危,尤其是一群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但此时楚瀚也管不了这许多,低声道:“快走!”两人一齐继续往南逃窜,在黑暗的树梢间腾跃了十余里,跃下地面,又狂奔了半个时辰,才慢下脚步,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此时夜色已深,清亮的月光照着山涧,发出粼粼波光。
楚瀚感到自己小腿和手臂有些麻痹,想是刚才入洞的短暂数刻之间,被满地的毒蛇咬伤了。他已被毒蛇咬过数次,也不惊慌,伸手挤出蛇毒,从怀中取出解药自行敷上了,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百里缎缓过气来,重重哼了一声,走开两步,说道:“不要你管!”
楚瀚道:“若是中了蛇毒,我这儿有解药。”
百里缎冷然道:“你让我毒死了便是,这不是趁了你的心意吗?”
楚瀚奇道:“我若有意让你死,又干吗跟着你逃出来?”百里缎冷笑道:“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
楚瀚听她语气满是愤恨嘲讽,说道:“幸好你保持警觉,蛇族中人到来时,未曾落入他们的手中。”百里缎冷笑道:“我可不似某人,整夜唱歌跳舞,喝得醉醺醺地,更无半分警觉!”
楚瀚此时酒早醒了,想起方才在洞屋中的惊险,心中也不禁暗暗惭愧,说道:“若不是你,我只怕无法逃出蛇族的包围。”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你却仍不怕死,还要出声让敌人追来!你到底要命不要?”楚瀚道:“我当然要命,因此等到逃出了一段路后,才出声喊叫。我若不出声示警,瑶族被蛇族攻个措手不及,伤亡定然惨重。”
他只道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料百里缎听了,却更加恼怒,重重地呸了一声,怒道:“瑶族!你心中就只有你的瑶族!”
楚瀚一呆,不料百里缎对瑶族的反应如此,说道:“他们是我族人,难道你要我不管他们的死活?”
百里缎道:“你那么重视自己的族人,为什么不早早留了下来?我看你在那儿混得挺好的,尤其是那些姑娘家,整日跟你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早将你的魂都勾了去!”
提起瑶族女子,楚瀚这些日子来竭力抵抗诱惑,虽然每夜都有不少瑶族少女邀他共眠,他都忍心拒却,乖乖地回到洞屋,与冷冰冰的百里缎共宿一洞,寂寞冷清已极,还不是因为担心蛇族来侵,关心百里缎的安危,不愿冷落了她。这些用心百里缎显然全不知晓,楚瀚也不禁哑口无言,呆了一阵,才道:“你见我跟她们胡来了没有?你见我跟她们亲热了没有?”
百里缎怒道:“我怎么知道?那又不干我的事!”顿一顿,又道:“反正你是个太监,想胡来也无从胡来起。”
楚瀚不禁笑了出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嫌我跟瑶族姑娘打情骂俏,眉来眼去,一会儿又说我是太监!我若是太监,跟谁打情骂俏都无关紧要。我若不是太监,跟人打情骂俏又有什么不对了?你到底要我如何,你才高兴?”
百里缎转过头去不答。楚瀚只觉得十分荒唐,自己被迫跟一个大对头结伴而行,蛮荒山林之中,蛇族追杀之下,不得不互相倚靠,以求活命,但两人之间恩怨交错复杂,这百里缎究竟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自己做什么,他可是半点也摸不着头脑。但此时不哄她开心,那可是丢命的事,只能叹了口气,说道:“瑶族女子虽好,但哪里及得上你的美貌?”
没想到这话也没说对,百里缎勃然大怒,喝道:“我说过了,不准你对我言语轻薄,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难道你觉得自己比瑶族女子貌丑?”百里缎刷一声拔出弯刀,喝道:“你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楚瀚没了主意,说她美也不对,说她丑也不对,自己还能说什么?回想两人的对话,像极了戏曲中小夫妻拌嘴吵架的情景,他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说道:“百里姑娘,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我。”百里缎没好气地道:“什么问题?”楚瀚道:“我若不是宦官,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百里缎一张脸陡然涨红,转过头去,呸了一声道:“臭小子胡说八道!”语气却不若言辞中那么恼怒。
楚瀚知道自己说中了,微笑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哪有你说不做宦官,便能不做的?”
楚瀚微笑不答。他此时已过十六岁,离开京城数月之间,脸上长出胡须,喉音低沉,早已没有半点宦官的模样,若非百里缎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早该看出他这宦官是假的。但她既然看不出,楚瀚便也不说破。这回争吵便就此告一段落,两人都闭上了嘴。
第三十五章穿越靛海
当天夜里,楚瀚和百里缎不敢睡下,分吃了仅剩的干粮,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百里缎道:“蛇族的人穷追不舍,这丛林是他们的地盘,最好能尽快逃出丛林,才有生机。”
楚瀚皱眉四望,这丛林浩瀚无边,说出林容易,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去。他幼年时曾在上官家的藏宝窟中见过一张古地图,名为《始皇天下一统图》,他当时甚觉新奇,曾仔细观察研究,因此略略知道一些中原大地的山川地势。他回想那地图,说道:“我们从桂平往西南走了一段,才遇见深山中的瑶族,再往西去,应是云南,东边则应接壤广东;不如我们往南行走数日,再转往东去。进入广东境内,应该便能觅路北返了。”百里缎点头同意。
楚瀚匆匆离开瑶族,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所幸他已在族中居住一阵,养成了随身携带明矾、水袋、小刀和弹弓的习惯,此时便解下腰间皮袋,装满了溪水,将明矾沉浸其中,使之成为能够饮用的净水,两人摸黑向南行去。
两人行到天明,略事休息,之后又走了一整天,除了饮水外,更未停下休息。直到傍晚,两人肚子咕咕而响,饥饿难忍,才停下歇息。但夜间也难以狩猎,只好饿着肚子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楚瀚才起身,便听得头上簌簌声响,凝目望去,但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禽鸟正收翅落在十多尺高的枝头之上。透过茂密的枝叶,仍能见到它五彩斑斓的羽毛在曙光下摇曳生姿,灿烂夺目。
楚瀚轻轻地从怀中取出弹弓,凝神瞄准,“咻咻”一连射出三枚石弹子。其实他不必连发三枚,第一枚便已打中了巨鸟的颈子,巨鸟展翅想飞,但已不及,带着一片雨点般的树枝树叶轰然跌下树来,在落叶中挣扎。
两人望着那五彩斑斓的巨鸟,却不知这便是广西丛林中广受土民尊敬崇拜的“天虹鸟”,据说对之礼拜便能保佑全村平安,佩戴其羽毛更能医治百病,甚至能帮助妇女得子云云。但楚瀚和百里缎身处渺无人烟的密林,前有绵延无尽的森林,后有紧迫追杀的敌人,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肚中只饿得咕咕作响。此时自然毫无心思欣赏这鸟的体态羽毛,更不知道它的种种灵异高贵之处,眼中看到的只有一只肥美的烤鸟。
百里缎开口问道:“能吃吗?”楚瀚耸了耸肩,说道:“哪有不能吃的?与其去挖掘树干、土壤中的肉虫来吃,不如吃这有血有肉的禽鸟。”上前拽住了那犹自挣扎的五色鸟,拔出小刀,割断了鸟的咽喉。
两人商量之下,因不知蛇族离自己有多近,若生火烤鸟,炊烟可能会泄漏自身所在,太过危险,只能拔了羽毛,用小刀割下鸟肉,生吞下去。入口但觉鲜腥,皮粗肉韧,甚是难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楚瀚将五色鸟的羽毛、内脏小心掩埋了,才又上路。
两人来自京城宫廷,天下首善文明之地,此时身处蛮荒,除了楚瀚在借居瑶族的数月中学到的打猎和丛林求生之术外,更无其他的本领可以倚仗。还好两人都是吃过苦头、练过功夫的,一时倒也不气馁,每日生肉为食,兽皮为衣,勉力往下走去。
蛇族大祭师并不放弃,仍率领蛇族族人不断进逼,不管两人走得多快,远远总能听到蛇笛之声。楚瀚心中暗骂,他见识过这大祭师的怪异疯癫,心想若是一般人,追出个一百里,也该放弃了;但这大祭师想必是怪人中的怪人,蛇王被人杀了,此仇不能不报,竟然死命追出了数百里还不肯停下。
两人想起在蛇洞中的恐怖经历,生怕被大祭师捉回去放血祭祀蛇神,不敢稍稍停留,不眠不休地穿越丛林,往南逃去。只见地形愈来愈崎岖,山势高耸起伏,如波如浪,翻过一座山后,眼前又矗立着一座,延绵不绝,了无尽头。二人被蛇族捉去前后,也曾在靛海中行走,但为时不过数日,而且只在树林边缘,并未深入丛林。此时他们不得不往最阴暗蛮荒的深山逃命,所面临的艰难险阻,实是刚入林时所难以想象。
他们翻山越岭,向南疾行了十几日,才略略摆脱了蛇族的纠缠。两人正打算转往东行,忽听东边传来蛇笛之声,听来似乎只在数十丈外。两人生怕又受笛声之惑,连忙掩住耳朵,埋头便往西奔,奔出数十里,直到完全听不见笛声了,才敢止步。他们环望身周,仍旧身处一片深山野岭,蛮荒丛林之中。
两人坐下休息,商议下一步该如何。但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山林究竟有没有止境,谁晓得下一步该如何?楚瀚只能安慰道:“我若没有记错,一直往西行去,便能到达云南境内了。我在宫中见过从云南进贡的普洱茶,那地方既然有人种茶喝茶,想必是文明之地。我们继续往西去吧。”百里缎也只能默然点头同意。
百里缎人虽孤傲冷漠,但在这深山密林中却不失是个极有用的伴侣。她沉稳镇静,灵敏警觉,行事谨慎,观察细微,很快便摸索出了在野林中求生存的种种诀窍。她自己砍木削皮,制了一把弹弓,也开始狩猎,起初准头不好,大半日也打不到一只禽兽,但渐渐地几乎每日都能猎到些飞禽走兽。她与楚瀚分工合作,一个打猎,一个便负责设营,傍晚聚在一起生火煮食,夜间则相偕睡在大树之上。两人约定一个放心沉睡,一个则负责守夜,保持警觉,好抵御半夜前来侵袭的毒蛇猛兽。白日走山时,前夜熟睡的便在前领路,守夜的则一边打瞌睡,一边在后跟上。
许多时日下来,两人合作无间,默契极好,渐渐地不必说话,也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合作打猎时得心应手,爬山穿林时也总能互相照应,避开种种危险。
这一日,百里缎和楚瀚来到一个水源边上,见到三五头水鹿正低头饮水。楚瀚对百里缎打个手势,百里缎会意点头,举起弹弓。楚瀚缓缓潜行至离水鹿数尺远近的树丛中,准备等百里缎射出弹子后,便跃出制服水鹿。
两人即使相隔数丈,却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百里缎知道楚瀚已准备就绪,楚瀚也知道百里缎转眼就将射出弹子。不料就在这当儿,身后陡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号叫,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头巨兽穿越树丛,直奔到水源边上,低头大口喝水,却是一头体型庞大的野牛。水鹿受到惊吓,纷纷快奔而去。
楚瀚嘴角露出微笑,他知道百里缎也在动同样的念头:鹿跑了不要紧,这头野牛更加肥大多肉,他们便转而猎杀这牛有何不可?他仔细打量那头野牛,但见牛头巨大,牛角尖锐,体型庞然,通身漆黑,尾巴直如一条铁鞭,摆动时飒飒声响。猎杀野牛自然比捕杀水鹿要艰难得多,但凭他二人的武功,并非办不到之事。
楚瀚抬头往百里缎的方向望去,见到寒光一闪,知她已将弹弓上的尖石换成了尖刀,当下握紧手中小刀,蓄势待发,只等她一弹出刀子,便纵出斩杀野牛。
他感到手心出汗,连忙控制呼吸,镇静心神,如下手取物之前一般,让自己心思平静如水,心跳呼吸便同沉睡时一般平稳缓慢,眼前的一切事物变得清晰异常,牛尾的摆动,流水的声响,以及头上树叶的随风摇晃、飘然跌落,都尽收眼底。当百里缎的尖刀射出时,在他眼中就如期待已久的一幕一般,缓慢而确定,毫无惊奇。他看清尖刀的去势,在尖刀即将射入野牛的颈子的那一剎那,他人已飞身上前,小刀在手,便在野牛仰头嘶号、开始猛烈挣扎的那一瞬间,楚瀚的小刀已割断了野牛的咽喉。
百里缎从树丛后窜出,手中持着弯刀,本想上前相助杀牛,只见楚瀚身形奇快,出手干净利落,等她来到野牛身边时,野牛已然断气,鲜血泼洒一地,染红了水源。她也不禁佩服楚瀚身手之敏捷,脱口赞道:“好!”
楚瀚一笑,两人连手猎牛成功,都甚是高兴,合力剥了牛皮,割下牛肉,生火烤熟。两人隔火而坐,各自大啖牛肉。楚瀚这些日子吃多了禽鸟水鹿,几乎已忘了牛肉的味道,双手抓着一大块牛腿肉,张口大啃,只吃得津津有味。百里缎知道这一餐得来不易,一边吃,一边思虑该如何制些干肉,带在身上一路吃食,偶一抬头,却见楚瀚满面惊恐之色,全身僵住,眼光直望着自己的身后。
百里缎尚未来得及回头去看身后有何事物,楚瀚已扔下牛腿,飞身越过她,直向她身后扑去。百里缎此时才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嘶吼之声,离自己背后不过数尺远近。她慌忙起身回头,却见楚瀚快捷无伦地扑向一只巨大的兽物,那巨兽被他一撞,翻倒在地,但见它身上布满黑黄色的条纹,瞧仔细了,竟是一头老虎!
楚瀚和那头老虎在地上纠缠翻滚,直滚出了好几圈。那老虎体型巨大,身上条纹细长狭窄,毛色甚深,尾巴尖细,乃是在南方丛林中常见的印支虎。这虎类素居深山密林,以野猪、水鹿、野牛等动物为食。此番因寻找水源来到左近,闻到血腥味,掩上察看,正见到楚瀚和百里缎在大啖野牛,当即无声无息地从树丛中窜出攻击,打算抢夺猎物。
此时楚瀚和老虎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他感到嘴唇一痛,不知是在翻滚时撞伤了,还是被虎爪抓伤。他想赶紧翻身站起,不料一只虎爪已重重按在他的胸口,巨大的虎头离自己的脸不过一尺之遥,正张开血盆大口,直往他咽喉咬来。楚瀚危急中拳脚并用,一拳打中老虎耳际,双足猛踢老虎腹部。但那老虎身形庞大,身体比楚瀚还长出一半,重量更远远超过楚瀚,他这一打一踢只略略阻挡了老虎的攻势,转眼老虎又低头张口咬来。
楚瀚自知这回是死定了,耳中只听那老虎突然猛吼一声,声震山林。楚瀚抬起头,却见老虎人立而起,一柄弯刀嵌在老虎的背后,深入尺许,鲜血四溅。老虎暴吼一声,回身便往百里缎咬去。百里缎来不及从老虎身上拔出弯刀,赶忙施展轻功奋力往上一跃,拔高数丈,险险避开了这一咬。
楚瀚早已爬起身,随手捡起一根粗树枝,双手握住,用尽力气,猛然往老虎头上打去。老虎吃痛,怒吼一声,但它头骨甚硬,并未受伤,回头盯着楚瀚,暴吼数声,似乎又要跃上攻击。楚瀚怕它受伤后凶性大发,奋力一击,眼睛紧盯着老虎,双手握着树枝,准备随时跃起躲避,但见面前那头巨兽神态残狠凶猛,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所幸那老虎自知受伤不轻,不敢恋战,瞪了楚瀚一阵,终于转身钻入树丛。
百里缎和楚瀚正松了口气,却见花影一闪,又是两头老虎从左首的树丛中钻出,体型比刚才那头还要巨大。想来他们杀死野牛的血腥味儿远远传了出去,加上刚才打斗的声响,将左近的老虎都引来了。
楚瀚和百里缎对望一眼,更不迟疑,同时回身,拔步狂奔而去。身后两只猛虎同时追上,紧跟在后,二人慌不择路,只能往最深的丛林、最陡的山坡上逃去。楚瀚感到嘴唇裂处阵阵作痛,耳中听见隐约的轰然声响,他只道是自己方才与老虎搏斗时撞到了头,产生耳鸣,但那声音愈来愈响,似乎真有其声,正怀疑间,百里缎忽然停下脚步,倒抽一口凉气。他也连忙停下,抬头向前望去。
此时天色已黑,楚瀚睁大眼睛,过了许久,才渐渐看清身周事物。两人身处一个巨大山洞的洞口,抬头几乎望不见洞顶,而洞口宽阔出奇,两人站在山壁的这一边,竟然看不见洞口的另一边在何处。
而更奇的是,站在洞口竟能听见澎湃汹涌的水流奔腾之声,震耳欲聋,并有阵阵阴风吹袭而出,令人脸面冰凉,彻骨皆寒。楚瀚和百里缎一时都呆了,僵立不动,在洞口站了好一阵子,楚瀚才回过头,正见到两只老虎疾追上前。他只叫得一声:“走!”两人提步奔入巨穴,直往黑暗的岩穴深处奔去。奔出数十丈,楚瀚再回头时,但见两头老虎停在洞外,来回盘旋,却不敢进来。
楚瀚喘了一口气,忽听百里缎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楚瀚低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许多不知何物在地上穿梭蠕动,连忙伸手入怀,打起火折,一丝火光划破了巨洞的深沉黑暗,只见凹凸不平的石灰地上爬满了七八寸长短、全身青赤斑纹的蜈蚣,一望便知有剧毒。
楚瀚脸色大变,忍不住咒骂一声,说道:“躲过猛虎,却撞上了蜈蚣!”
他拉住百里缎的手,两人展开轻功,一齐往洞内高处奔去,好不容易脱离了蜈蚣群,来到一处较平坦的高地。楚瀚拿着火折四处观看,确定地上没有蜈蚣,才松了一口气,却听百里缎闷哼一声,左膝跪倒在地,双手按着小腿,口中呻吟。
楚瀚惊道:“你怎么了?”连忙低头检视,但见她左小腿上悬着一尾色彩斑斓的大蜈蚣,口钳仍紧咬着她的肉。楚瀚大惊失色,想取她的弯刀来斩断蜈蚣,才想起她的弯刀已在刚才砍老虎时失去了,连忙从腰间取出小刀,挥刀斩断了蜈蚣。那蜈蚣数十条细长的脚剧烈摆动,咬在腿上的半截身子和地上的半截身子各自扭曲不止。楚瀚只看得心惊肉跳,勉强沉住气,用小刀戳入蜈蚣紧咬的口,使劲挑开,才将蜈蚣挑飞了去,伤口喷出紫黑色血液。
百里缎此时已躺倒在地,面如金纸,双眼翻白,呼吸急促,这蜈蚣的毒性显然极为猛烈。楚瀚见她性命垂危,大惊失色,慌忙从颈中扯下那段血翠杉,放在她鼻边让她闻嗅,说道:“你撑着,我替你将毒吸出来。”撕开她的裤脚,见她被咬啮处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个铜币大小的紫色圈子,正快速往外扩散。楚瀚不暇思索,立即低下头,将口凑上她小腿伤口,用力吸吮,随即将血液和毒汁吐去。如此吸了十余次,百里缎腿上的紫色圈子才渐渐消失,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楚瀚喘了几口气,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嘴唇伤处愈发剧痛难忍,随即惊觉:“我嘴上有伤口,方才吸蜈蚣毒,只怕毒性已进入了伤口!”想到此处,不禁暗骂自己愚蠢,但也已于事无补。他伸手去摸自己的上唇,只摸到高高肿起的一大块,总有鸡蛋大小,奇痛无比。他感到脑中晕眩,眼前一片雾蒙蒙地,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昏晕了过去。
楚瀚再醒来时,耳中轰轰作响,全身发热,嘴唇阵痛不绝,好似自己的心脏跑去了嘴唇上,在那儿怦然跳个不止,一跳便是一阵剧痛。正苦痛间,忽觉口唇上一阵冰凉,似乎有人用冷水浇上自己的嘴巴。他感到疼痛略减,微微睁眼,见到百里缎坐在自己身旁,双手正拧着一块湿布,将冰凉的水淋在自己的嘴唇上,又将装满了冷水的水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感到好过了一些,再睁眼去看时,百里缎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又出现在身边,带回一块沾湿的布,将冷水淋在自己的唇上。楚瀚时睡时醒,只约略记得每次醒来时,耳中便听到轰然水声,百里缎有时在自己身边,用冷水浇淋自己的口唇,替自己火热的额头换上冰冷的水袋,有时却不在。每回她取冷水回来浇淋,对他便如甘霖一般,略略浇熄他如烧似灼的上唇和浑身的燥热。
楚瀚在一片疼痛火热中,脑中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渐渐陷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梦中自己往年曾经历的一切灾难恐怖都重演一遍,从被父母遗弃开始,到被城西乞丐头子打断腿,在三家村祠堂前罚跪,被锦衣卫围打重伤,在梁芳家中遭受鞭刑,被梁芳送入净身房,遭蛇族的群蛇围绕缠身,受蛇族毒箭射伤,以至此时嘴唇上的剧痛……他知道自己都能忍受,都能撑过去。在梦中他见到了泓儿,泓儿已不是婴儿了,而是个两三岁的孩童,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楚瀚怕他跟着自己会陷入危险,不断挥手要他别过来,泓儿却笑嘻嘻地直跟上来。楚瀚又惊又急,见到乞丐头子、上官婆婆、柳攀安、锦衣卫、梁芳、毒蛇、猛虎和蜈蚣全追在泓儿身后,伸出魔爪要将他扯落深渊。楚瀚大惊,冲上前紧紧抱住泓儿,尽力保护他不受伤害,但身周所有的魔爪利齿都落在他身上,扯下他的血肉,并将他和泓儿一起拖入深穴,两人相拥着往下跌落,不停地跌落,似乎永无止境。他极为后悔,他原本应当保护泓儿,却抱着他一起跌下,两人都免不了一死。他望向怀中的泓儿,泓儿却已不见,只剩下一团脓血,他大惊失色,松开了手,四周传来轰轰巨响,他知道自己就将跌到谷底,跌得粉身碎骨……
第三十六章巨穴奇遇
楚瀚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不断喘息,感到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耳中仍旧充斥着巨大的轰然声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睁眼望去,见到百里缎便在眼前,靠着山壁而眠,自己竟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百里缎也醒转过来,低头观望他的嘴唇一会,从一旁取过一块湿布,将冰水拧在他的唇上。楚瀚正感到口渴,便张口喝下了水,只觉入口清甜,冰彻胸肺。
他喝完了最后一滴水,开口问道:“哪里来的水?”
洞中水声极响,百里缎听不见他的言语,俯身将耳朵凑在他口旁。楚瀚又问了一次,却因嘴唇肿胀,发音不清,又多说了两回,百里缎才终于听明白了,在他耳边答道:“地底下有条河流,这巨响便是那河流发出的。放心,水很干净。”她轻轻扶起楚瀚的头,让他躺在地上,说道:“我再去取水。”站起身,一跛一拐地缓缓走去,消失在洞穴深处。
楚瀚见了,心想:“她腿上被蜈蚣咬了,可能毒性还未除尽,走路仍不方便。”他躺在当地,感到身体僵硬,头脑发昏,方才的恶梦似乎仍萦绕在他脑际。他甩了甩头,试图坐起身来,挣扎了好半晌,才终于爬起身。他四下望望,昏暗中只隐约见到石壁上怪石嶙峋,洞穴巨大,高不见顶。他又觉全身虚弱,只能再躺倒地上。
等了许久,百里缎才回转来,手上的布块沾满了冰凉的水。她喂他喝了水,又用湿布替他擦拭嘴唇和脸颊。楚瀚伸手去摸嘴唇,感到肿块只剩下鸽蛋大小,疼痛也已减轻了许多。他想起自己在半昏半醒中,百里缎来回替自己取水清洗伤口和冰敷头脸,不知已走了多少回,心中感激,开口说道:“谢谢你。”
洞中水声太大,百里缎听不见他的言语,即使听见,楚瀚嘴唇肿得厉害,说话也含糊不清。但百里缎能从他口形猜知他想说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关切。楚瀚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心中不禁一动,但见她脸色极白,美艳的容貌在阴暗的洞穴中显得如真似幻,若隐若现。他见到她的口唇有股淡淡的紫气,甚觉奇怪,微微皱眉,开口想问,又想起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便伸手去指她的口唇,露出疑问之色。
百里缎伸手摸上自己的嘴唇,忽然双颊通红,转过头去,拾起布块,一跛一拐地快步离去。楚瀚瞥见她左腿裤脚撕破,露出一段白色的肌肤,肌肤上被蜈蚣咬啮的紫点已然淡去,只留下一抹淡紫色。楚瀚想起她口唇上的紫气,心中一动,霎时明白她为何脸红:“我替她吸去腿上毒液,毒液却进入我唇上的伤口。莫非她也用口替我吸出了毒液?”
想到此处,也不禁脸上发热。但他当时陷入昏迷,在恶梦与剧痛中挣扎,即使她真的为他吸了毒,他也没有半点印象,也知道她定会绝口不提此事。
楚瀚感到脑子仍旧混乱昏沉,心想自己中毒多半尚未清除,便又闭上眼睛歇息,忽然肚子咕咕作响,想起昨日生火烤野牛肉的情景,只恨当时没有多吃几口。
百里缎这回去了甚久,回来时手中竟提着五条白鱼。她将鱼放下,转身便往洞外走去。楚瀚猜知她要去收集树枝生火烤鱼,便勉力坐起身,持小刀剖开鱼肚,清理肚肠,又用刀背刮去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