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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云看见门槛上的血,心惊肉跳,死死抱住赵财,撕心裂肺地喊:“宝宝!快走!快走!宝宝!”
宝宝愣了一下。
“你救不了娘,快跑!快!”
宝宝转身奔出门去。
寄云用尽全力将赵财扑倒,刚刚踉跄出门,又被赵财一脚踹翻在地。他拽着头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回屋里,身后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腹中,传来清晰的血肉剥离的痛,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而她凄厉地尖叫,身体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血、魂、悲、喜、爱、恨……一切一切,都从洞中流走。
“云姨!”天天冲进门来,被一地殷红惊得怔了怔。
宝宝哭着上来拽寄云,赵财一把揪住就要打,抬手没等落下,一颗石子正中手背,他“嗷”地一声,松开了手。
“宝宝!快过来!”天天弹无虚发,石子宛如利箭,颗颗不离赵财五官,赵财狼狈躲闪,却还是被打得五颜六色。
一见赵财退后,天天忙喊:“云姨!云姨快跑!”
寄云勉强撑起头,咬牙试了几试,终于颤抖着爬起身,在天天的掩护下,向外走了一步。
弹弓的“嘣嘣”声却突然停了,口袋里的石子用光了。
赵财血红着眼,抄起一条长凳,咆哮着朝两个孩子砸过去。寄云大惊,不顾一切把他们推出门去,用身体做门锁,阖上了门。
她瘫坐在地,但双臂展开,坚定地守着这道门。他若想伤害她的女儿,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天天和宝宝摔进院子的时候,听见门板传来恐怖的撞击声。门板颤了几颤,砰砰作响,但始终不曾开启。
“娘!”宝宝放声大哭。
天天拉起她,“宝宝不哭!咱们去找我爹!快!”
他扯起宝宝的手,撒腿奔向彩虹瓷坊。宝宝人小腿短,从来跟不上天天的速度,但这次,她拼了命地跟在天天身后,跑得像风一样。
☆、浴火得重生
寄云从昏迷中醒来时,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条,周遭昏暗,空间狭小气闷,身下似乎是木柴,赵财把她关进柴房了?
头顶两侧有几个米粒一般的小洞,黯淡的日影像奄奄一息的眼。不对,不是柴房,柴房的窗子很大。
她吃力地扭转脖子观察四周,弧型半圆顶,依稀辨认得出两壁的特殊砖型,是瓷窑专用的那种。身下的确是木柴,但比家用多得多,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再次望向那几个小洞,猛然间毛骨悚然。那不是窗,是进火孔!这是废窑!赵财要把她烧死在这里!
她惊恐万状,挣扎扭动,但是没用,绳子宛如牛头马面的索魂链,将她牢牢禁锢在死亡之地。
这时,外头喧嚷起来,被窑壁与山石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急切地呼唤:“姐姐——”
“寄虹!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但发出的声音只是呜呜的闷哼而已。
数不清的男声女声、脚步声、吵闹撕打声,融成翻滚的海浪,向她移近,她狂喜地流下眼泪。“救命!救我!寄虹,我在这里!”
但没有回应,没有救援,声浪走近,又远去。
不要走……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走……
然而终究归于寂静。青坪有太多太多的废窑,想找到她如大海捞针。
她绝望地哭泣,余光瞥见进火孔忽地一亮,一道火光从天而降,落在离她不远的柴堆上。火苗矮了一下,骤然腾起。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听说这一世受够了苦,就能还清上一世造的孽。她逆来顺受过,隐忍过,可是命运并没有施舍慈悲。她的生命里没有出口,上下左右都是铜墙铁壁,找不到哪怕一丝缝隙。
她没有做过恶,为什么沦落到化骨扬灰的结局?为什么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摧毁?为什么只有她不能获得幸福?为什么,她的生命里,就不能显现哪怕最微末的一点光明呢?
毕毕剥剥的爆燃声吞没了无声的呐喊,热浪滚滚袭来,她却不再挣扎了,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寄云!你在吗?”声如闪电,刹那点亮她的世界。
寄云倏地睁开双眼,但浓烟直往眼鼻中钻,她几乎窒息,看不见也喊不出。是他吗?是来救她的吗?听声音似乎很近,但人在哪里?
“寄云?听得见吗?寄云?”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是他!他在窑里!竟然在窑里!
她忽然生出力气,曲起腿使劲一蹬,“扑通”翻下柴堆,散落的木柴掉在身上,带着暗红的火星。这着实危险,如果救援不及可能会更快被大火吞没,但这是唯一弄出大动静的办法。
在火星即将燎上衣衫之时,一双手不负所望地触到她,随即天旋地转,她被猛地打横抱起。
火光中,姚晟的面孔,宛若神只。
“坚持住!”他摸索着拿掉她口中的布条,沿着烟道向窑尾狂奔。
长长的烟道宛如烟囱,有聚火升温的作用,一旦窑膛燃起大火,炽热的高温会迅速传遍烟道,他们俩将会在烈焰里化为灰烬。
快!要快!必须赶在火势变大前跑出废窑!
火焰挥着魔鬼的利爪,在身后紧追不舍,她听见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锯开喉管,但速度丝毫不减。他是拿命在拼。
远了,更远了,火魔渐渐缩小、退却,姚晟突然一顿,双臂猛地一抬,她被高高抛起,白日骤现。半空中,碧空如洗,夕阳晚照,彩云绚烂。
这是她见过的最光明的世界。
磕磕绊绊爬出来的姚晟将跌落窑边的寄云抱到稍远的安全之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撕心裂肺地咳嗽,气都倒不上来了。
寄云不比他好过,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能清醒地睁着眼。偏头看身旁的男人,衣服上有大大小小烧灼的洞,头发有糊味,一脸黑灰,手背紫黑和鲜红绞在一处,不成人样。
但,光芒万丈。
姚晟转目,正看见两行热泪在她炭黑的脸上缓缓碾出苍白的深痕,他抬手,沿着泪痕抹下去,“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到天天的报讯,他和寄虹立刻赶去赵家,但人去屋空。向邻居打听之后得知赵财叫来矿上的手下,抬着寄云朝城外去了。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妙,寄虹带着窑厂的工人在山上截住赵财等人,却找不到寄云,双方争执起来,工人哪是那帮地痞流氓的对手,被一路追打,根本进不了窑。
姚晟心急如焚,他从没跟人动过手的,这会却像大侠附体,三拳两脚撂倒一个拦路的,顶着无处不在的拳头,闯出群战,跳进废窑。
但那个窑是空的。爬出来,下一个,下一个,又下一个……空的,空的,全都是空的。
这座山上有许多废窑,还有更多的在用的窑,这座山之外,有许多相似的山,每座山都有数不清的窑。如果她不在这座山呢?如果这是赵财的障眼法呢?如果他早就下了狠手弃尸荒野,如果他把她扔进正在烧着火的窑膛,如果她已经……
心房狠狠抽了一下,脚下一软,被石块绊倒,惶惶中没稳住身形,沿着山坡直滚下去,呼嗵摔进一个坑洞。又是一个塌陷的废窑,但与前面的不同,他隐隐嗅到了烟火气。
赵财从进火孔扔进火把的那一刻,姚晟在窑尾,寄云在窑头。很多年过去,两个人依然深信,这是天意。
上天不会堵塞所有出口,永远都不要停止追寻光明。
姚晟背着寄云下山时,寄虹看见血人儿样的姐姐,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赵财不依不饶,幸好沙坤带人及时赶到,在乱斗中将姚晟和寄云抢出去。
经过如此折磨,寄云却异样地清醒,被抬入霍家的窑厂时,甚至对屋里的宝宝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大夫只好加入安眠的药,让她紧绷的精神得以松缓。睡去之前,她微弱地说出两句话,第一句是:“姚晟怎样了?”
她是对寄虹说的,但屋里的伍薇、玲珑,守在门口的丘成、沙坤,和刚从隔壁过来的严冰都听到了,没有任何人作出鄙夷的表情。
严冰说:“大夫刚看过,只是呛了些烟,没有大碍。”当然不止。烫伤、擦伤、拳脚伤烩成一锅,大夫都不知上哪种药好。
但这话让寄云安下心。她望着寄虹,说:“我要告官,义绝。”
没等回答就沉沉睡去。她不等回答,因为并非征询。
安定下来后,寄虹将其他人劝回家,只接受沙坤留下护卫的建议。严冰没有走,帮着寄虹把天天和宝宝哄睡着了。宝宝不肯离开寄云,天天不肯离开宝宝,寄虹只好在外间的矮塌铺上被褥,和严冰一人一个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抱上去。
“你去睡会吧,我守着。”严冰接过寄虹手里的扇子,替她打着。
寄虹吹灭蜡烛,坐在暗影里,并不离开。就着稀薄的月光,能看见宝宝头上裹的白纱,小小的脑袋缠了那么宽那么厚的一圈,该有多疼啊。
“严冰,我好后悔。”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你没错,别把不好的都兜在自己身上。”他温柔地拍她,像哄小孩。
“不,你不知道。”她声音很低,但语气里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愤慨。“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和离,但我拿出好多理由反对,什么为了霍记,为了宝宝,为了颜面,其实都是自私的借口,是为了钱,为了利,为了名,最后把姐姐……”她哽咽了一下,“我错得离谱,严冰。非要酿成大祸了才知道以前的我多么恶毒愚——”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他把她圈进怀里,未尽的言语就散进胸膛,“你有许多私心,是因为你要扛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没人能尽善尽美,不要对自己那么苛责。”他换上稍微轻快的语调,“如果你事事未卜先知,事事面面俱到,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他难得调侃一回,她就配合着笑了一下,笑还没开又沉默下去,好一会才开口,“严冰,这么讨厌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其实她知道问的是废话,大概女人都喜欢听些好听的废话,是治愈情绪不佳的良方。但发觉他沉吟不决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自信了。干嘛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怎么说呢,严格来讲,我不算喜欢你。”感觉她呼吸一窒,他笑,“你应该知道吧,我早就爱上你了。”
先抑后扬的情话效果倍佳。寄虹闷闷地笑,“你跟着沙坤学坏了。”
严冰笑着在她额上轻啄一口,“好了,不许再妄自菲薄,振作起来,咱们还要将凶手绳之于法。”
两天后,县衙前隆隆的鼓声惊醒了青坪的清晨。这大概是青坪、也可能是大梁史上第一桩女子自诉义绝的案子,主角还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淫.妇”,大堂外人山人海。
寄云的伤势并未痊愈,但她不要寄虹的搀扶,独自跪在堂下,腰杆笔直,面容沉静。
寄虹只得退到门外牵着天天和宝宝旁听。她本不打算带两个孩子听这些惨烈的言语,但宝宝坚持要来。短短一两天里,她仿佛忽然长大许多。
状纸是严冰代写的,他熟悉大梁律法,文辞又好,当堂念出,条条律例掷地有声,描述寄云的情状又令人潸然泪下,外头的百姓窃窃私语,“赵财太不是个东西了!”
赵财骂了句脏话,“霍寄云,你怎么不说你跟人私通呢?一天到晚滚在姚晟床上,把肚子都搞大了!”
外头一阵哗然,“原来奸夫淫.妇啊!”
被数不清的目光扎在背上,寄云面不改色,“民妇与姚晟清清白白,腹中孩儿是赵家骨血,千真万确,县令请大夫一问便知。”
曹县令方才正跟叶墨谈一桩棘手的事务,被鼓声揪到堂上,愈发烦躁,只想快点了结,不耐烦地叫大夫进来。
大夫跪在堂上,“赵霍氏怀胎三月有余,受暴击而落。”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医簿,翻到某页,点着上面的日子,“三月初二……嗯,左右不差两日。”那天他为昏迷的寄云诊治,虽然丫鬟未吐露实情,但他多年行医,观形号脉已知八.九。
丫鬟与邻居的证词也互相印证,证明赵财那日的确回过家,又殴打强.暴寄云。
赵财呆愣了下,似是万没料到孩子果真是他的。但很快甩甩秃顶,一丝痛惜都不见,“都说左右两日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前一天刚被姓姚的骑——”
“放肆!”曹县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公堂之上,岂容污言秽语!”他最会借势为自己谋利,一番听来已心中有数,这罪治与不治、治哪方都讲得通。心忖严冰已罢职,那桩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依赖霍寄虹,给她个面子也无妨。
“来人!把赵——”话声忽被堂中一声低低的咳嗽打断。咳嗽声来得如此巧合,曹县令反应极快,指指那个出声的衙役,“你来,为本官研墨。”
那衙役绕到案后,向曹县令施礼,距离极近,弯腰的动作很慢,背对众人,挡住曹县令的半边身子。
从寄虹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姿势好像在讲悄悄话,又像递送私密的物件。她疑惑地看向严冰,严冰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那衙役施完礼,规规矩矩退到一旁研墨,曹县令没有立即开口,捋了好几下山羊胡。
严冰心里咯噔一下。他太熟悉曹县令的标志动作,每当他动歪脑筋的时候就会掐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