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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虹诧异道:“薇姐,你早知其中另有内情?”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不用钱就敲开的衙门?”
寄虹猛然顿住脚步。原来严冰不是输在文字,是输在文字里没有夹带一张银票!“太不公平了!”怒气冲冲转身。
伍薇一把拉住她,“做什么?打抱不平?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说话有用吗?要有用还用得着你马后炮?要有用刚才严冰当场就戳穿了!”
寄虹怔住。严冰知道?那他为何忍气吞声?
伍薇叹口气,拽紧她往山下走。山路泥污,一堆碎枝乱叶挡着道,她一脚踢开,“你觉得票子肮脏?可这世道有干净的地方吗?那些票子不是污物,而是用来扫出一块下得去脚的地方,立住了,才能往前走,立都立不住,就算你有状元才,也是埋在烂泥里臭死。”
寄虹以前坚定地觉得,用钱买来的位置,扎人。但现在忽然发觉以前的那些执拗可笑至极,严冰输在什么原因都好,偏偏输在钱上,真讽刺。
“我觉得他输得冤枉。”她闷闷地说。
“活该!且不说我提醒过他,难道你以为他连这点道行都没有?”伍薇想起那晚两人的争论,又气恼又莫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我说要凭实力取胜,赢个光明正大……”
寄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伍薇仍絮絮不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片刻之后,她听见自己震惊的声音问:“他这么说?”
伍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哪句。她缓和语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实力这东西,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寄虹,你别嫌我俗,钱财、权势,乃至手段,都是实力,用得好,就不脏。”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剖析“实力”以外的“实力”。
不,不是,严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经鄙夷他的“投机取巧”,而静夜沉思,她突然发现这个词并非贬义。
这天夜里,她拥着薄衾坐在床上,全无睡意。伍薇的话振聋发聩,“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
她不够高,他也不够,所以他们跌跌撞撞,浮浮沉沉。而他主动放弃种种“投机取巧”的手段,选择更艰辛的战斗,因为什么?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仿佛越过他的表象,触摸到内心。
是因为她吗?是吗?
山风掠过竹林,像万千应和之声。她起身关窗,窗外风过竹弯,韧而不折。
她站在黑暗里,长发随风起舞,而身姿岿然。
翌日清晨,丘成说严冰和几名衙役要征用窑厂十日,还要各种原料,“给是不给?停烧十日,咱们的货怎么办?”
“往后推,给他先用。”寄虹果断地说:“把最好的原料拿出来,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釉料,最好的水,最好的刀,最好的工人。”
“人就不用了。”严冰微笑着站在门前。
丘成非常有眼色地去准备原料了。
他青衫翩翩,站在葱葱青山前,从头到脚都风姿绰约,即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体不勤”。寄虹可没忘了他毁掉门板和一头扑进配釉盆的糗事,这位懒宝少爷当领导或许还成,当工人绝对是“破坏王”。于是她委婉地说:“工序繁杂,怕你累着。”
领头的书吏说:“比试规则:由参试人独自完成,外人相帮者判负。”
寄虹觉得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很适合去做宣读圣旨的那个职位。“你一个人行么?”她担忧地问。
严冰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行?”
书吏直截了当地说:“请霍掌柜屏退所有人,这十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造瓷之处。”
严冰随他去检收原料,走出几步,寄虹忽然叫住他,“严冰!”
“嗯?”严冰回身。
寄虹本想问他,执着地想要凭实力取胜,是不是为了她?可是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发觉不必问了。
他的目光和从前不同了,眼眸中有火在燃烧。
见她欲言又止,严冰以为她仍在忧心,淡淡一笑,“督陶署的大印,一定给你摘下来。”转身随书吏而去。
只留寄虹一人在原地卡壳。他是说“给我”吗?
霍家窑厂关门,书吏带着衙役“尽职尽责”地守在外围。寄虹利诱未得,被逼无奈爬上山坡,从这里能俯瞰到窑厂的一部分,严冰的身影便在疏密林木间时隐时现。
出乎意料的,他的制瓷技艺十分娴熟。看他碎石、炼土、洗泥、配釉、烧窑,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却又满是风雅之韵。
碧树掩青衣,一动一静皆是景。
严冰做了五天,寄虹看了五天,可惜由于木棚遮挡,看不到他究竟做出什么样的器形。
第五天晚上,严冰顶着黑眼圈出来,“天塌了都别叫醒我。”然后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他睡的不是地方,可寄虹不忍心打扰他。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居然能够日以继夜地赶工五日,她有点惊诧。
究竟是什么力量驱动着他?
严冰醒时,天仍未亮。屋子里香气幽微,很熟悉,但他从没有焚香的习惯。下床点灯,环视一周,红帐半垂,绮罗绣被,不由失笑,怎么又睡到寄虹的床……咳。
他脸上微微发烫,他占了她的床,她睡在哪儿了?不由向外间的方向望去,莫名心头乱跳。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时,竟带着些许雀跃的期待。
期待在软榻上看到熟睡的她。他在里,她在外,只隔着一扇未锁的门。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外屋空无一人。
他讪讪地自言自语,“你呀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一定是睡得太少发癔症吧。
“想些什么?”寄虹的声音真真切切在门外响起,烛光一闪,她推门而入,笑道:“才不到四更,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未挽发髻,长发垂肩,显是被他屋中灯光唤醒的。此刻沐在烛光下,黑发泛着温柔的暖光,衬得她如梦似幻。
严冰移开目光,“热着窑呢,晨起就要进瓷了。”
冷窑进瓷易开裂,故需先烧一段时间的空窑。原来他是趁热窑的功夫出来小憩的,那说明瓷坯已经完工。她兴致勃勃,“‘盛景’一题,十分抽象,如何表现?”
严冰笑笑,拿出一张图纸铺在桌上。
寄虹移近烛台,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她所能想到的方法,无非瓶碗盘盏加绘美景之类,不料纸上竟是一幅《青河盛景图》!
长卷铺展,青河贯穿始终,船只往来,人群熙攘,摊贩林立,惟妙惟肖,几乎能听到笑语欢声。
每一艘船都标有尺寸,三五七寸不一而足,每一个人都标有数字,与人物携带的物品一一对应。
这不是绘于瓷器上的图样,这就是瓷器本身!
他居然要用土与火塑出一条青河!
寄虹难以置信,“你真的做出来了?真做出来了?”
严冰拢拳贴唇咳了一声,掩饰一下得意之色,“可惜时间太短,不能悉数呈现,只做出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以及配套的树木物品之类。”
她简直要顶礼膜拜了,“快带我去看!”
严冰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慢条斯理地一路讲解,不断谦逊地说:“好久不做,手生了,心里没底得很。”
“就凭这份无与伦比的心思,绝对赢定了!”
“不敢自满,需知山外有山,人外——”
寄虹拍了他一巴掌,“得了,好话也听够了,别装了。”
这话莫名有种亲昵的感觉。严冰呵呵笑起来,道:“衙役还守着呢,他们若不放你进去,你就在外稍等,我拿出来给你看。”
然而木棚外并没有人把守,严冰疑惑地停下脚步,“奇怪,晚上出来时全都守在这呢。”
“准是看你不在就溜号了。”寄虹并不在意,边说边往里走。
严冰没有跟进去。幽暗的窑厂出奇地寂静,四下瞧不见一个人影。这并无异常,因为窑厂的工人暂时放假回家了。
然而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严冰!”寄虹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又震惊。
他迈步往里走,揶揄道:“不应该更惊喜——”声音戛然而止。
瓷坯《青河盛景图》,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
零落一地,皆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两年后,皇上寿辰之际,各地献礼恭贺,白岭送瓷作一组。皇上甚为喜爱,特招群臣赏评,“朕在此位,不求疆域广极,惟愿百姓安居乐业,农商欣欣向荣,天下安定,四海平靖。观此《青河盛景图》,知民富地安,朕心稍慰,故陈于寝殿,可日日警醒朕国之根本乃为民,望诸位爱卿谨记,共举太平盛世。”
☆、雪梅傲群芳
原本晾于案上的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绝不会是自己跑到地上去的。
寄虹怒不可遏欲要冲出去抓人,严冰拉住她,“早跑了。”
他声音虚无缥缈,却针扎似的戳进她心里。要论难受,谁还能比他更难受啊。
她心里不是滋味,嘴上细语安慰,“咱们重头再来。”
“来不及了,”他茫然地说:“瓷泥也不够重做。”
瓷器烧制至少需要四天,今日不入窑的话便会错过比试。地上碎掉的瓷坯混着脏污的釉料和泥土,不能再用,而他淘洗好的备用瓷泥只剩下一碗之量,连一条小船都不够。
这些寄虹统统统统都知道,可她总觉得他会有办法,他曾有过那么那么多的办法啊!然而亲耳听到他绝望的回答,她忽然像被判了死刑。
东方欲晓,他站在白与黑模糊的边界上,木棚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光。
一地破碎的瓷坯宛如她被五马分尸的心脏,她张了几回嘴,终究发不出声音。默立片刻,俯身去捡,严冰轻轻地说:“放着吧。”
他越过她走向窑门,顺手抄起一把长柄大锤,高高抡起,锤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愤怒的弧线,重重砸在砖砌的窑门上,发出不甘的闷吼。
启门,有更平和的办法,而他偏要选择最暴力的拆解。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她心上。
好不容易破土而出,她深恐他再次沉沦。
窑门轰然倒塌,严冰呆立了好一会,无力地丢下大锤,转过身来。
她站在缭绕的晨雾中,静静地看着他,青空下,白烟里,素衣乌发,不簪一钗,宛如水墨。
四目对视,他灵光骤现,“寄虹,我想到补救的办法了!”
看见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寄虹长出了口气。到此时,胜败已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屈不挠,即便潦倒,亦能很快振作。
她正想问个究竟,书吏带着衙役醉醺醺地走来,看见这个烂摊子,惊讶、愤慨、惋惜种种神情一样不少。他不住懊恼昨夜不该贪杯,严冰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他。
凛冽的目光逼视下,他缩了缩脖,又缩了缩脖,终于吞声。
毕竟还有五日被监守,严冰不愿与他撕破脸,何况动手者另有其人,也没有哪条规矩禁止饮酒。
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做出新瓷,绝不能误了时辰。
这次严冰学乖了,借了一个房间,将门反锁,既安全又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