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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丘成目光炯炯。
玲珑仍是犹豫。她掌管吕家窑厂这几年,一步未曾踏入过瓷窑,这一步的距离便是另一个世界。
“今日我能够站在这里,能够举起这束火把,非我一人之力。这一路行来磕磕绊绊,若不是你们不离不弃,我恐怕早已半途而废。我感激上苍,让我结识了那么那么好的你们。”
她拉起伍薇的手握住火把,然后是玲珑、丘成和寄云,“这把火一定要咱们五个一起点,一个都不能少。”
火把跃动,像每个人蓬勃的心跳。
伍薇豪爽地揽住她,“什么都别说了,往后,有你,有我,有大家。”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进入曾经的女子禁足之地,要在这所谓男人的世界里烧出一个天地。
火把引燃柴堆,一窑火映亮五个人,无论日后世事动荡、人各飘零,至少此时此刻友谊如火,长明不熄。
作者有话要说:平行空间小剧场
青坪督陶署公众号今日推送消息:彩虹瓷坊隆重推出太后最爱青瓷乐器同款,全球限量发售,先到先得。
随后“千里陶烟”私信“五色彩虹”:看在广告的份上,和好么?
“五色彩虹”:再接再厉。
☆、平地起风波
煮上青梅酒,架起大铜锅,咕嘟咕嘟炖上沙坤送来的河鲜,寄虹斟酒举杯,“丘成,敬你。没有你的奇思妙想,我不知在哪儿哭鼻子呢。”
玲珑打趣道:“丘成真正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啊。谁能想到窑厂里的火工竟是皇宫里的乐师呢,把我们瞒得好苦哇。”在船上那三日,是丘成手把手教她们奏曲,青瓷乐器也是他设计烧制。
丘成有些羞赧,“不是故意欺瞒,自我离宫承接家业便不再是乐师了,只想好好在窑厂里做一番事业。”
寄虹惋惜道:“学过那么多年乐艺,荒废了不觉可惜吗?”
“大哥夭折、爹娘离世后,我成了独苗,丘家跌了个大跟头,可世代守着官窑的火,几辈子传下来的声望不能就这么没了。”丘成眼眸里沉淀着星火,“在哪儿跌倒的,就得在哪儿爬起来。”
寄虹几人皆是在船上才得知丘成少时入宫学艺的往事,却未听他谈起过丘家因何败落。官窑的火工可说是瓷行里的执牛耳者,竟然举家南迁,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窑厂火里刨食,寄虹怜惜之余,也生出疑问,丘家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有种说不清的预感,丘家的落魄似乎与严冰有关。
伍薇爽朗地笑,“这话我爱听!轰轰烈烈干一场,也不枉托生到世上走一遭!来,今个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众人笑和。
沙坤的目光在伍薇身上流连,有惺惺相惜地欣赏。既风情万种又豪气干云,这样的女子,五湖四海只她一人。
这顿酒直喝到昏天暗地,城门落钥,只能在霍家窑厂过夜了。窑厂有个院落,几间砖房,原是工人所居,白日里寄虹已着人收拾出来,对大家笑道:“窑厂旁的没有,就地方大,这么些房间随便挑。”
玲珑说:“我家离得近,就不与你们凑热闹了,只是……”她有意无意地扫了大东一眼,“大半夜的,一个人走回去,心里有点发虚。”
大东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寄虹酒意上头,大刀阔斧地指挥,“大东,你送玲珑回家!黑灯瞎火的就甭回了,住在她家吧!”
这话太有歧义了,大东面红耳赤,玲珑却坦然地拽拽他,甜甜一笑,“走呀!”
孤男寡女在醺然欲醉的夜里,若不发生些什么,都对不起天赐良辰吧。
众人皆有醉意,各自回房安寝。伍薇酒量好,一晚上十几杯下肚脸都不红。掩门熄灯,脱衣上床,外头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轻风擦过窗纸的微响。
她单肘撑着枕头,侧倚在床边,睡意全无。演奏瓷乐的那套金色衣裙被她穿了来,此刻整整齐齐叠放在枕边。她摩挲着柔滑的衣料,长长叹了口气。
这样美丽的颜色,却与她无缘。
忽然轻微地“嗒”地一声,窗户一开一合,人影一闪,轻飘飘跃入房中。
伍薇吓了一跳,腾地跳到地上,却听那熟悉的声音笑道:“就知道你在等我。”
她松了口气,靠上床柱,讥讽道:“没学过敲门?”
沙坤大步走近,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她只着里衣,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春.色撩人。他嗓音低沉,“老子喜欢直来直去。”
撬开窗户的匕首仍然在他手中,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在伍薇胸前转了个圈,一扬手,刀尖贴上她的脖颈。
伍薇垂目看了一眼,不仅不惧,反而笑了。
女人的笑对沙坤来说只有一种含义。他得了鼓励,越发猖狂,匕首缓缓下移,探进衣里去,忽地挑开里衣,春光乍泄。
他刚要欺身压上,伍薇劈手夺过匕首,抵在他的胸膛。“说,跳过多少姑娘的窗?”
心上寒刃森森,眼前却是酥胸半露,她总能给他新鲜体验。沙坤痞痞地笑,“姑娘太涩,你这样的才够味。”慵懒张开双臂,等她用匕首脱他的衣裳。
匕首从胸膛滑到腰间,沙坤笑容更深,不由挺了挺身子。伍薇却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插入腰带,一把推开他,“只怕你尝不起。”
解裤腰带的当口被摆这么一道,哪个男人受得了?他脸色蓦地沉下,登时便要发作,但看伍薇气定神闲地整好衣服,带着点挑衅的意味抱臂与他对视,他突然就发不出火了,挫败地说:“我夜夜去你家,你不会以为我是闲得慌替你把门吧?明天就出海了,给不给,一句话!”
这话满是欲求不满的味道,伍薇扑哧笑出声,抚上他硬朗的脸庞。粗糙的皮肤碰上柔滑的手指,沙坤重又振奋,想她不是不乐意,只是嫌他直来直去,想玩点情趣。他笑嘻嘻去抓那只不安分的手,那只手却倏地从他指间缩回。
伍薇收敛笑容,“我不是花船上的姐儿,压得住舵再起锚。”她说得很慢,就显得格外严肃。
沙坤愣住,习惯用刀代言的他好一会才咂摸出言外之意。
伍薇目光灼灼,等待他的答复。
他见惯风月,但都是露水情缘,一向以为乘风破浪才是他的归宿,从不为任何女人停步,但这次他竟然不能如曾经的每一次那样拔腿就走。
思量很久,开口却是句问话,“等我回来?”
伍薇不气恼也不失望,落落大方道:“等。”
沙坤简洁地一点头,推开窗户,回首一笑,飞身飘出。
屋中复归宁静,方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试探恍如一梦。伍薇缓缓在床沿坐下,垂眸望着脚尖,笑了一下,既而又浮起一抹忧伤。她在心里喃喃地说,阿文,困了这么多年,我想争一争了。
这一夜,好些人睡不着。
大东将玲珑送回吕家,怎么都不肯进屋,玲珑揶揄道:“怕什么呀,我还能把你吃了?”
大东吭吭哧哧地说:“这、这有好多活,我得干完。”
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哪来的活?玲珑也不戳穿,挽起袖子把泥料放上辘轳车,“正好,我想学拉坯呢。”
论起制瓷,大东便从容得多。两人围着辘轳车对坐,大东边拉坯边讲解,玲珑托着腮帮盯着他稳健灵巧的左手,眼眸晶亮,晃得他不敢抬头。
碗坯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大东利落地抹底起坯,玲珑这边洗车换泥,配合默契。拉坯靠的是手感,大东让她试一试,玲珑沾湿了手,一心两用,手中泥料飞速旋转,嘴里滔滔不绝,从青瓷灰瓦说到大国小家,最后叹了口气说:“前几日有人到我家提亲了。”
大东正在雕花的左手一抖,险些戳伤自己。
玲珑抿嘴偷笑,“可我没答应。那人空有一张好嘴,但好逸恶劳,身无长技,讨厌得很。我喜欢的,应该是——”她故意停顿一下,果然引得大东十分紧张地望着她。她轻轻咳了一声,有些羞涩,“不巧言令色,有一技傍身,懂瓷爱瓷,还能教我做瓷的人。”
饶是大东再迟钝也听得出她的话意。他心里惊涛拍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玲珑忐忑地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他一眼,懊恼地想,也许是她太心急了,也许他根本就……看不上她。
心里七上八下,手上便失了稳重,堪堪成型的瓷碗软骨病一般软趴趴倒下,大东急忙探手拢住,不意碰到她的手指,火灼一般慌忙缩回。
玲珑却反压住他的手。他深垂着头,脸红到耳根,但没有挣脱,这让她小小地雀跃,指尖一分一分试探着往前,直到完全覆上他的大手。瓷坯在两人指间旋转,擦出异样的热度。
两人全无心思制坯,瓷碗已经歪七扭八,却都不放手。泥里有他的指印,也有她的,永永久久融为一体。
两人一起做出好几只怪模怪样的瓷坯,后半夜的时候,玲珑睡着了,倚在他的肩头。
他就那样正襟危坐,僵挺着肩膀,一夜未敢合眼。
风儿解人意,掩了声息,送人好眠。
这温馨的一夜是被怒斥声终结的。
“光天化日,伤风败俗!”伴随着重重的拐杖砸门声。
玲珑揉揉惺忪的睡眼,明晃晃的日头下,吕太爷被吕坷扶着站在篱笆墙外吹胡子瞪眼。见吕坷幸灾乐祸的模样,她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没安好心。
大东忙不迭起身,臊红了脸,恨不得一步退出八丈远。玲珑倒是镇定自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吕太爷被她迎进来,一路走一路骂,他平素不大管事,对家风却上心得紧,今日本就是听到些不雅的传闻来整肃家风的,恰好撞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玲珑看阵仗不对,加着小心陪笑解释,吕太爷只作不闻,往上首一坐,“叫吕氏出来!”
不待玲珑回话,吕氏已经听见骂声,急匆匆从后院赶来,裣衽为礼,礼未行完,被吕太爷厉声喝止,“跪下!”
这下大出玲珑意外,眼见吕氏一愣之后真个依言下跪,她也只得忍气跪在母亲身后。
吕太爷用拐杖点着吕氏怒斥道:“你教出的好女儿!公然和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玲珑挺身欲言,被吕氏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闭口。
他转向玲珑,“女儿家不思女德,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学娼妓歌女那些下作手段,抛头露面,到大街上歌舞娱人,吕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有了上回吕坷来闹的事,玲珑就知道所谓“歌舞”抑或“瓷枕”都不过是吕坷找的由头,他和焦泰狼狈为奸,目的是要谋夺窑厂吧。
“太爷爷有所误会,青瓷乐器已呈送太后驾前,那是光耀门楣的事。”
吕太爷一拍桌案,“狡辩!坷儿,你说说外头都是怎么说吕家的?”
吕坷一脸沉痛,“回太爷爷,外头说咱们吕家不行了,要靠重孙女街头卖唱过日子,还说吕家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堕落风尘,往后要开娼门了……”
“这是哪家哪户哪门哪院嚼的舌头?你指出来,我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道说道!只怕这个人姓吕名坷,是个缩在王八壳里的渣子!”
“住口!你从哪儿学来这种不干不净的话?当真是放任坏了!吕氏,这个女儿叫你教野了,往后不能如此纵容,她年纪不小了,该寻一个端正守礼的人好好管束管束。至于窑厂,就交给坷儿吧!”
吕氏和玲珑悚然一惊。吕氏惶然道:“玲珑有错,我定会严加管教,可窑厂是先夫心血,他为护窑埋骨于此,您是知道的,如何能够交由外人?”
吕坷打着折扇,皮笑肉不笑地说:“婶子说的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吕字,亲得不能再亲了。”
玲珑恨得牙根痒,明摆着是吕坷觊觎窑厂,向太爷爷煽风点火,可族里规矩大如天,别说窑厂,就连婚姻甚至性命都得听族长的,她和母亲根本无从反抗。
吕太爷说:“若不是看在往事的情面,族里早收窑了。女孩家迟早要嫁人,本就不该由女子打理。”
玲珑苦笑,家无男丁,女流之辈连争一方立足之地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你们母女不走正道,把窑厂搞得乌烟瘴气,若不是坷儿无意间得知,我孙儿洒血埋骨的窑厂怕是要名声尽毁!”
吕坷十分配合地拿出一物,丢在吕氏与玲珑面前。“当啷”一声,惊得两人心头一颤。
那是绘有春宫图的瓷枕,市面早已绝迹,不知他从哪里得来。时机却掌握得刚好,此时翻出它来,配上一连串的巧合,情势难以转圜了。
吕太爷重重一顿拐杖,“制出这等污秽之物,吕家颜面何存?你们还有脸留在此地?”
玲珑愕然望着脸色铁青的吕太爷,这是要将她们母女赶出吕家吗?
“嫁吧,坷儿为你择了桩好姻缘。”吕太爷的语气跟石头一样硬,不是打商量。
吕坷假模假式地报以关心,“这个人是青坪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商两面都吃得开,家底殷实。”他慢条斯理合起折扇,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拍着,仿佛攥着的是玲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