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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当初若非二位骂醒我,哪有我的今日。有用到之处,姚晟义不容辞,只是伍掌柜予我有恩,需得有她的首肯才行。”
寄虹便委婉跟伍薇提起,话说一半被伍薇利索打断,“得了,听懂了。”转头问姚晟:“你自己怎么想?给句实话。”
“我不为钱,只为报恩。”
伍薇拍案称许,“准了!”
如此痛快,寄虹十分感动。伍薇不耐烦繁文缛节,用力搂一搂寄虹的肩膀,“早早开店,多多赚钱,姐姐我等着大大的分红呢!”
三人大笑。
有经验丰富的姚晟坐镇,店铺很快布置妥当,为节省开支,他提议不建牌楼只挂匾,寄虹那时是一时兴奋,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好笑,自然没有异议。
姚晟问:“匾额是新做还是用霍记的原匾?”
“新做。”寄虹提笔在纸上写下和玲珑伍薇商议过的店名,“样式你看着办吧。”
姚晟接过,有些诧异,“彩虹瓷坊?”
“对。这不是霍记,是新的开始。”
霍记只有一个,霍记的匾只能挂在霍记的门庭。
姚晟答应,又说:“伙计都已聘齐,只空缺账房,我琢磨着若能找一个懂账务的自己人最是可靠稳妥。”他看一眼寄虹,欲言又止。
寄虹看他神情,心中便有计较,“你别说,让我来猜一猜。”提笔写下一个名字。
姚晟见状,背转身同样写下一个名字。
两张纸凑到一处,寄虹写的是“姐姐”,姚晟写的是“赵夫人”,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啊,”寄虹无奈地把名字团成一团,“我劝过姐姐出来做事,她总是不肯。”
姚晟斟酌着语气说:“可妨容我一试?或许外人相劝容易听得进去。”
寄虹乐意之至。
回家的路上,姚晟盘算着说辞,被喊了几声才听到,回头一看,一位老友站在赌场门口向他使了使眼色。姚晟会意,同他到赌场一处僻静角落,低声问:“问出什么没?”
“才做了两场局,他——”那人比出个耗子的手势,“就出远门了,听说是去白岭,这一趟少说半月一月的,等他回来再做场大的,欠下赌债才好撬嘴。”
姚晟心生疑云,“兵荒马乱的,去白岭做什么?那可是个不见肥油不伸嘴的主儿啊。”
“用不用顺带问问?”
姚晟本想应允,转念又怕抖出某人不愿为人所知的陈年旧事,便婉言谢绝了。
从赌场出来,他思索是否该把此事告诉严冰,但或许耗子精北上白岭是公干,未免显得他大惊小怪。
“爹!”忽然听见天天欢快的喊声,他循声望去,斜挎书袋的天天牵着宝宝,宝宝挽着寄云,三人迎面行来。必是寄云见他晚归,又去接天天放学了。
他含笑谢过,寄云却一改往日柔顺,冷冷地说:“不敢当,先回了。”拉着宝宝绕过他。
姚晟觉她似有怒气,忙横臂挡在她胸前,“怎么了?是我有错处?”
寄云与他拉开距离,“如果姚管事并非很忙,该多放些心思在正事上。”
他方才是一时情急,此时方觉行为失当,连忙收回手臂,讪讪道歉,“彩虹瓷坊已布置妥当,只待吉日开张,带你去看看可好?”
“姚管事的才干有目共睹,但为人父母,该为子女做出表率。”寄云的目光划过赌场,又飞快移开。
姚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醒悟她并非在说彩虹瓷坊,而是谴责他重操赌业,恳切道:“我发过誓绝不再赌,从不敢忘。今日是受友人所托到赌场查访一些私事,你不要误会。”
寄云疑惑地望着他。
这个解释着实牵强,他不便细说,却又深怕她不信。说起来两人非亲非故,她便不信又能怎地,可他却极希望她不要误会自己,说不清缘由。
情急之下折一截树枝,一掰两段,“若违誓言,有如此枝。”
他早年闯荡南北,见识过勇悍之辈,以那股江湖气证明这件小事,并不合时宜。然而此刻顾不得许多,只望不令她失望,只望她知道他和赵财不一样。
寄云心头一震。信誓旦旦的言辞谁都能说,但目光中洗心革面的决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话若是赵财说的就好了。
天天站在两个大人中间,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她,“云姨,我爹没有再赌啦,他现在每天都做事到很晚。”
父子之间是不擅长表达的,姚晟头一回听到儿子这样骄傲的话语,一时百感交集。
寄云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不住道歉,请他到赵家用饭,姚晟笑说:“天色尚早,咱们去趟彩虹瓷坊吧,借你慧眼看看有否不妥之处。”
天天兴奋地拉起宝宝,“走啊!”
对着女儿期待的小脸,寄云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彩虹瓷坊悉数完备,只差入货,这会并没有人。推开店门,寄云不禁呆住,货架桌椅是霍记的样式,连柜上的纸笔算盘各物都与霍记的摆法相同,恍然时光倒流。
姚晟看出她的心思,说:“这些都是寄虹的意思。”
寄云心中酸楚,趁姚晟管束天天不许乱碰的时候,拿帕子偷偷拭了拭眼睛。
楼下楼上看罢,姚晟试探地问:“过两天就要开张,但尚未聘到账房,你可愿一试?”
寄云一愣,连连摆手,“我不行的,不行的。”
“你以前曾帮霍老掌柜理帐,有功底,做事细心妥帖,再合适不过。”他站在柜台边上,随手拨拉着算盘,木珠与木框撞击出悦耳的脆响。
尚未出嫁之时,每个宁静的晚上,她与父亲都会伴着这熟悉的声响,一边算账一边闲话家常。但,那都已经远去了。
“哪有女子做账房先生的。”
“女子可以做掌柜纵横商海,可以做将军驰骋疆场,可以垂帘指点江山,为何不能做账房?”
她吃惊地问:“竟有女子做将军吗?”遥想纤纤弱质红缨金甲喝令三军的场景,寄云目中不由增添几分澎湃之色。
他含笑颔首,“你既有能力,眼界不该只限于闺阁之中。”
突如其来的,赵财如狼似虎的眼神浮上她的脑海,她突地打个寒颤,“不,不成的,我相公不会答应。”
他记起某个夜晚砰嗵的声响和悲戚的埙声,心中没来由地一沉。沉吟片刻,望入她瑟缩的眼眸,“你是赵夫人,也是霍寄云,你不为任何人而生,该像寄虹那样,活出自己的模样。想做,就勇敢去做。”
寄云眸中星光一闪,又渐渐隐灭。背转过身,窗外是见惯了的俗物凡景,然而居高望下,所见又有不同。夜色将低矮的房屋模糊成茫茫旷野,铺展到巍巍城墙,青河穿城而过,在城内俯首,又于城外昂头,奔腾向东。城墙之外是连绵的庙山,庙山之外,是辽远的星空。极目天际,油然生出一种“荡胸生层云”之感。
“让我想想。”她转身下楼。
姚晟跟在身后,望着她瘦削到令人心疼的背影,想劝慰想勉励,想说的话很多,但碍于身份开不了口。
楼下灯火幽微,小孩子不知愁地嬉闹。
“这是我爹的地方!”柜台后面,天天叉腰腆肚,像个神气的大将军,“以后他会站在这里指挥全店的人,威风着呢!”
宝宝咬着手指,羡慕地望着天天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正巧寄云下楼,她蹬蹬蹬跑到跟前,扯着娘亲的袖子,“娘,那你在哪里呀?”
寄云一怔。
姚晟不时时机地说:“你对我说过,为人父母该为子女做出表率,我为了天天而努力,你不愿为了宝宝而勇敢吗?”他指着天天站立的位置,用诱哄的语气问宝宝,“你想不想让娘亲也站在那里?”
“想!”宝宝高兴地跳了起来。
宝宝以前过分安静,寄云曾担心是否有些呆笨,此时看她雀跃的模样,她才发觉,是她给自己套上牢笼,也同时套住了女儿。
但,破茧成蝶,说易,行难。
“我……我还是听听相公的意思。”
“听听老天爷的意思如何?”火种已经埋下,自然要一鼓作气将其点燃。姚晟灵机一动,掏出一枚铜板,“如果你抛出字面,就表示老天爷赏你这碗饭。”
帕子一圈一圈绞在指上,又一圈一圈缠下,她犹豫不决。
“抛吧!”铜板塞进她手中。
铜板上的字在她指下清晰如卦纹。她沉默地摩挲了很久,忽然下定决心,一扬手,铜板翻滚着高高跃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弧线,仿佛是神圣的命运一卜。
不待落地,姚晟突然探手,精准地将铜板攥在手心,寄云紧张地盯着他的拳头。他带着稳操胜券的笑容,缓缓展开手掌。
“太平通宝”。
她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又欢欣雀跃,许多年没有这样了。
宝宝和天天格外兴奋,他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我爹卖货,你娘算账,你呢,就坐在旁边,我给你讲夫子讲的故事。”
她缠着他快讲。两个孩子讲故事,两个大人微笑倾听,只是姚晟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寄云的背影。
那天直等孩子玩累了昏昏欲睡,他们才锁门离去。姚晟背着天天,寄云抱着宝宝,月光不识人,在青石板上描画出一家四口的身影。
人手齐备,瓷器入店,定好吉日,转眼就要开张了。前一天,寄虹独自在店中忙碌,暮色渐浓,有人披着月光推门而入。
她没等,他未约,她却并不意外,冲他笑笑,向楼上扬扬下巴。
严冰摇头,“楼下坐坐便好。”
寄虹便去沏茶,他说:“不必忙了,你知我不喝的。”
她不理,笑吟吟端上,眼角一抹狡黠,“尝尝。”
银毫的馥郁萦绕鼻端,他惊喜地望向她。
寄虹得意地笑,拿起抹布继续干活。瓷坊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并非认为伙计做事不力,只是不愿离开。
彩虹瓷坊,有霍记一半的魂魄吧。
严冰细细品茗,喝过千万遍的茶,今晚格外芬芳。目光追随着她,看她擦拭柜台货架,杯盏碗碟,哼着小曲,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样轻松的氛围里,即便不说话也觉得欣然。
擦完瓷器扫完地,没什么可干的了,寄虹不由叹气,“有点不想走呢。”
严冰作势起身,“我要走了,你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再哭鼻子。”
寄虹看着他笑,“喂,你不会是特意来送我回家的吧?”
“我说过要送吗?”话虽这么说,他却站在门口等她。
月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天地阴暗如樊笼。空旷的长街静得出奇,连不远处打瞌睡的乞丐吸鼻子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寄虹一边笑他口是心非,一边关门落锁,铁锁咣啷啷的声响在静夜中有些刺耳。
许是被吵醒,那个乞丐懒洋洋地起身朝这边走来,严冰余光扫了他一眼,破烂的草帽遮住脸,提着个破口袋,弓腰塌背,一步一拖,好像还没睡醒。
严冰摸出两枚铜板,对寄虹说:“快点。”
她“哦”了一声,拽拽门锁确认锁好,“走喽!”
刚一回身,一个黑影突然扑上来,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被严冰大力推到门上,紧紧护在怀中。
“叮——”,铜板掉在地上,撞破死寂的夜,令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