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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冰简直想敲开她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盛了一盆浆糊,也不看看时候,这亡命之徒随时都可能翻脸一刀哇!
沙坤反倒笑了,翘起大拇指点点肩窝,“要债,叫掌柜的亲自来拿!”说罢拎着灯笼飞身跃出,红光在几条船间闪了几闪,停在一条样式普通的客船上。
严冰蹲身拢目细看,视线随着无声滑行的客船移动。
寄虹腿脚发软,在他身边坐下,缓了好一会,等后怕的感觉淡去,才低声问:“那是他的船队?海行怎不用沙船?”
她靠得太近,呼吸撩着他的耳垂,严冰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身子,“明显是掩人耳目。”
“他要逃跑岂非一人更加方便?”
严冰比划了一下船身吃水线,“吃水.很深,船里肯定装着要紧的重货,不能弃之不顾。”
寄虹好奇起来,“什么货?”
十有八.九是铁器。但严冰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是该赞你胆色过人还是该骂你没心没肺?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讨债,真是要钱不要命。”方才他心里直打鼓,生怕她当真横尸当场,冒着巨大的风险救下的人一心钻进钱眼里,真是白操心了。
他语气有点重,寄虹心里也不舒坦,嘟囔着说:“如果能讨到债,豁出命去我都甘心。”
换作别人,严冰早骂他“一根筋”了,可寄虹,还有丘成,他们的“一根筋”里牵扯的东西,他深深懂得。
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但不知被她的哪句话叩响了心弦,缓了语气说:“你大可以走一条轻松坦途,何必非要去行崎岖山路?”
“入狱之时,我就已经身在崎岖无法回头了。我挨过打,差点死掉,喝过雨水,跟老鼠抢过窝头渣渣。”寄虹望着黑暗的河面,努力保持声音平静,“好不容易活着出狱了,爹去世了,霍家倒了,大东残废了,起因?哈,起因你最清楚,都是因为我那个混账的念头。你觉得我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换成你你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想让一切都重回正轨,不然死不瞑目。”
严冰望着她,额头的伤疤已淡得看不出痕迹。尽管她的生命力如此旺盛,但伤过就是伤过,现实无可改变。
“你要走的路,即便男子亦千难万阻,何况一个女人,想闯进男人的世界,几无可能。到头来你会发现,你所谓的决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梦一场。你认为难听?但这就是现实。”
寄虹被激怒了,“现实就是霍家成了废墟,我爹入土不安!现实就是我每夜每夜噩梦恨不得剖心赎罪!现实就是天底下没有公道律法荒唐可笑!像你这样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她无处发泄,狠狠踢上船板。
“顺与逆都不在你我之手,命运并不会因你咆哮便倾向于你。”他眼眸中少见地浮起几许悲欢之色,语气里透着悲凉,“正因为我懂,所以不做无谓之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屈服,是唯一的选择。”
这番话不知是说与她,还是说与自己。
寄虹木然呆立,泪水簌簌。
“二小姐,穿衣裳吗?”小夏非常不和谐地插话。他回来有一会了,在两人激烈的争吵中乖觉地锁起舌头,这会趁空档赶紧把衣裙递给寄虹。
她返身回舱,重重摔上舱门。
小夏挠挠头,递给严冰,“少爷,你要的裙子。”
严冰丢给他一个“本少爷不需要裙子”的嫌弃眼神,矮身进舱。
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上头那位似乎成心与他对着干,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的煎饼,陈旧的床板尽职地伴奏,越睡不着,上头响得越欢。严冰忍无可忍地敲敲舱顶,“窑火上身啊?”
周遭突然寂静下来,连舱外轻波微漾的水声都清晰可闻。
他刚阖上眼,穿透舱板的言语分外响亮,“你说得都对,但我偏不屈服。”
这话像钉子楔入他心底最绵软之处,痛里生出热来。
他更加难眠了。
第二天难得没用小夏叫他起床。主仆二人吃过早饭,迟迟不见寄虹出门。严冰内心天人交战片刻,起身道:“我上岸访查瓷商。”
小夏下巴都要惊掉了,“你不是说这趟公差只是装装样子吗?”这可是少爷头一回主动办差呀。
习惯性跟上严冰,不料被他拒绝,“你留下……呃……做饭吧。”
竟然不用随从!不用马车!这还是他的懒宝少爷吗?
严冰离去之后,寄虹才幽灵般从舱中飘出,红着眼,散着发,长衫拖地,像个颓废的女鬼。小夏给她衣裙她便换上,给她饭她便吃,跟她说话她却不作声。
他忍不住劝,“二小姐,你别生少爷的气了,他虽然说话难听,却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他救你,你哪能活蹦乱跳地吵架啊!”
寄虹的魂魄终于回窍,“他救我?”
严冰回船时便见到一双燃着火的眸子追着他,撩衣往她面前一坐,“要骂么?”
寄虹直截了当地问:“你救我于危难,为何只字不提?”
严冰刚捏起一块点心,手一抖掉在河里,咕咚一声。他冷飕飕瞟了小夏一眼,直把小夏瞟到船尾摇橹去了。
沉默片刻,他淡淡开口,“此事非我之功,皆是造化弄人。”转向船外,一河烟波氲染眸光。
“霁红瓶进献入宫时正逢北方乾军叛乱,太后认为此乃不详之兆,便有人借机谗言,借窑变兴风作浪。瓷器只是表面,内里是党派之争,即便不是霁红而是他物,依然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必过于自责。”
寄虹如何能够释怀?即便此事掺杂了种种庙堂心机,但起因岂非皆源于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今日想来,评瓷会上严冰的那句恶语,原是他用心良苦之言。“你早预见红釉会生出这些祸端?”
“我哪有此等神机妙算,不过比你多了解些朝廷的喜好罢了。霍家之事,我亦觉歉疚,若那时拼力阻挠,虽然红釉可能就此埋没,总好过祸从天降。”
“那时我不知你深意,还贬损于你,十分对不住。”寄虹诚恳道:“还要多谢你救我于水火。”
严冰说那些小事他并不放在心上,“至于霍家一案的了解,也属机缘巧合。我虽请县令上书,称红釉寓意祥瑞之征,是大梁之福,但并无多少把握。巧的是之前屡战屡败的朝廷军队接连打下几场胜仗,太后满心欢喜之际看到奏书,也就网开一面了。”
他语重心长,“降祸与拯救皆不是你我可控,说到底只是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者随口一言而已。我并非故意为难你,只是那条路山高水长,你孤身一人能行多远?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放手为妙。”
她的脸庞笼在迷离的薄雾里,幽远而寂寥。良久,她忽而嫣然一笑,“无论多远,我都要走下去,直到不能再前行为止。”
那笑容太惹眼,晃了他一整天。
回到青坪,寄虹继续东奔西走凑钱,但到月底依旧未能凑齐,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家窑厂被竖栏加锁。那晚她独自在巨大的铁锁外坐到夜半,无边夜幕下,身影萧瑟。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城,却发现家门外,一袭青衫月下如璧。
严冰看看天色不早,只得压下火气,“跟我来。”
深更半夜,不熟男子,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就跟他去了。
站在霍宅门前,寄虹迷惑不解。
严冰小心地撕下封条,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钥匙是偷来的,天亮之前必须还回去。”
寄虹一时恍如入梦,严冰将她推入,反手关上大门。
店铺一片狼藉,货架倒塌,满地碎片。院中散落着破碎的鱼缸,石板上深黑的污迹是干涸的血。往事纷至沓来,欢笑与悲恐交错,寄虹站在父亲倒地之处,掩面无声。
严冰低低说:“快些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屋中被洗劫一空,母亲的牌位翻倒在尘土之中,寄虹双手捧起,泪如雨下。
她紧紧将牌位搂在怀中,走进院中时,看见严冰靠在墙角,微微佝偻着背,头垂得很低,容颜与眼眸都淹没在夜色里,像是一个伤怀的姿势。
她无端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离去之时,东方欲晓,微露的晨曦下,她似乎看到他双眸泛红。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只转角刚铺开一个馄饨摊。寄虹在一张桌前坐下,向严冰招手,“请你吃馄饨。”
他对馄饨无甚好感,本想拒绝,她已经要了两碗,笑吟吟道:“吃碗热腾腾的红油馄饨,出一身汗,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坐下了。
馄饨端上来,寄虹狼吞虎咽。严冰看着厚厚的一层红油,有点犯愁,在她的催促声中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寄虹哈哈大笑,用手背抹了抹眼,“是不是爽快许多?”
严冰怔了怔,缓缓笑了。又吞下好几大口,任眼泪肆意。
流过泪,出过汗,晨风一吹,浑身通透。寄虹望着不远处空荡的牌楼,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把霍家的匾重新挂起来。”
“我帮你。”
寄虹惊讶抬头,笑意淡然的严冰身后,半边天际朝霞绚烂,宛如窑火烧就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小剧场
天刚蒙蒙亮,老汤照常摆起馄饨摊,刚烧开锅,就迎来两位客人,一个安静的男人领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娃,虽然穿着家常便服,都养眼得很。男人要了两碗馄饨,一碗加辣油放在自己面前,一碗不加给女娃。
小女娃对他“厚此薄彼”的待遇有点抗议,“爹,为什么你是红的我是白的?你不是最讨厌吃辣了?”
他把勺子放在女儿手中,“你还小,不可以吃太辣的东西,爹很久没回青坪了,就很想念旧时的味道。”
两人吃完,男人又多要一碗馄饨,辣油单放在小碟里,装进食盒。
“是不是带回去给娘的?”小女娃自告奋勇要拎食盒。
“当心烫着。”男人一手扯着她的小手,一手拎着食盒,走进陶瓷街的薄雾里,“月儿,就算醒得早,也不可以一大早去闹你娘……”
老汤对这两个人没太留心,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呢,哪能个个记得住哇。
过了几天,县令莫名其妙领着一帮官吏浩浩荡荡光临了他的馄饨摊。他突然出名了,每天吃馄饨的排出一里地去。
从食客的议论里,他才知道,据说钦差吃过他的馄饨。
奇了怪了,他怎么没有见过那个“钦差”哩?
☆、专业打假人
寄虹归家后,寄云先是责备,待看到妹妹捧着的牌位,泪洒衣襟。
赵财赴茂城上工,少了一双白眼,姐妹俩亲热地挽手下厨。忽听在院中玩耍的宝宝哇哇大哭起来,两人忙出门查看,只见宝宝抱着一只瘸腿的野猫蹲在地上,天天趴在墙头,手里提着弹弓,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寄云柔声哄慰,“宝宝不哭,你得给它包扎一下对不对?”
寄虹对墙头上的淘气包笑道:“我开门放你过来将功补过?”
天天用弹弓挠挠头,“我只听过姜太公钓鱼,姜太公补锅是哪出戏?”
寄虹乐了,“就是叫你过来给猫治伤。”
天天高兴地应了一声,不等开门,麻利地翻过墙头,跳上树干滑下,知道做错了事,怯怯地小声问宝宝:“我能帮忙吗?”
宝宝宽宏大量地点头。两颗小脑袋欢快地挤在一起给野猫擦药。
寄虹问:“你爹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忍住没说“扔”字。
天天满不在乎,“他留了馒头。”
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寄云说:“在这儿吃吧,炖的排骨。”
天天顿时两眼放光。姚晟不会做饭,两人每天除了馒头就是大饼。
排骨上桌时,姚晟正巧下工回家,寄虹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吃。姚晟推辞一番,架不住众人相劝,也便坐了。
寄云添上一碗米饭,说:“天天有八岁了吧?”
“八岁过五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