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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虹腿疼,不讲究许多,看看屋里没个像样的地方,就坐到一个大概是装衣服的木箱上。
严冰手指摸着簇新的长衫,心里是不愿意坐的,但杵在屋里不免令丘爷爷难过,便把紧靠墙角的圆凳搬到丘爷爷床头,好在凳子虽破,擦得干净,他放心坐下,这一坐,只听“呼啦”一声,直接坐到了地上。
严冰小小地懵了一会,愤愤不平地看向哈哈大笑的寄虹。她双手向后撑在木箱上,莫名体现出一种优越感,笑道:“严文书真是文武双全,佩服佩服。”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寄虹忽然觉得,瞪圆眼睛的严冰有点可爱。
丘爷爷忙伸手想拉严冰,“没摔着吧?凳子腿坏了,刚想提醒你来着。”
严冰安慰说没事,去后头厨房清洗一下。寄虹这边和丘爷爷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呼嗵”一声巨响,差点把丘爷爷吓得再次犯病。
寄虹忙道:“我去看看。”丘家今天准是遇到瘟神了。
瘟神不是别人,正是严冰。寄虹看着倒在地上的半扇厨房门板,目瞪口呆,这不是瘟神,应该是大力神才对。然后便见门板下头伸出一只手,扒呀扒呀,探出个头来,发髻都拍扁了。
寄虹笑得前仰后合。
严冰悲愤地看着她。
小夏带着丘成回来时,看到严冰捅的篓子,欲哭无泪。收拾少爷无穷无尽的烂摊子的人生容易么。
丘成听说了事情经过,又后怕又感激,向寄虹道谢的同时不住道歉,“真的没有钱还债……”
她慷慨地摆摆手,“这个事今后不提了,照顾好爷爷,改天我再来探望。”
严冰追出门去,“等等!”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丘成的债——”
她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不提了吗。倒是你,记得赔人家的门和凳子。”
严冰本想说“丘成的债我替他还”,但她提起不开的那壶水,他就闭嘴了。哈,有能耐是吧?好啊,看你能走多远。
抽了个空,严冰将丘成叫到厨房,隐在半扇门板后头,他板起面孔,“小成,有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他只比丘成大几岁,但严肃起来的时候像个老成持重的长辈。丘成从来都敬服于他,乖乖点头。
“仿前朝官窑的古董白瓷是不是你做的?”
丘成似乎没听明白,愣怔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悟,“确实做过仿前朝官窑的白瓷,但从没当古董卖过。”
严冰松了口气,靠上门板,又条件反射地赶紧站直身体,“那就好。记住,咱们这行,再落魄潦倒都不能做假诈骗,丢了土里的魂就不成器。”
丘成郑重点头,“我懂。”
严冰欣慰地笑了,“那个小窑厂又辛苦工钱又低,换份差事吧?”他介绍衙门里的一个肥缺。
丘成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离开窑厂。”
敞门的厨房群蚊乱舞,严冰边往外走边说:“怕干不来?不要紧,有我呢。”
“不,火里丢掉的名声得从火里捡起来!”
严冰顿住脚步。他身形未动,但缓缓地挺直了肩背,整个人便如月下孤松。望着少年明亮热切的眼眸,他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重,但沉甸甸的。
既然丘成不愿换差事,严冰回家后翻出银票让小夏送去。小夏顺手带上工具,得把少爷捅的窟窿补上啊。
小伙子又送钱又卖力又会说话,丘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修好凳子,小夏要去修厨房门。丘爷爷说:“小成在厨房忙活呢,你看他忙完没有。”
小夏答应着走到后头,半扇门板的缺口处挂了一幅床单,依稀透出一点油灯的光。
做饭还要遮挡?小夏纳闷近前,手刚触到床单,就见磨薄了的床单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弯身,站起,撩水声。
呃……人家在洗澡啦!
小夏心虚地缩回手,轻手轻脚退后,坐在树墩上,摸摸脸,有点发热。奇了怪了,为什么心虚脸红?他还帮少爷洗过澡嘞!
但是今天的水声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嗯,一定是今天月亮特别大,星星特别亮的缘故。
他托着腮,仰着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月亮上,就在快要成功时,厨房里的人却唱起歌来。
小夏被惊着了。他怀疑床单后面不是白天那个冰块丘成,而是天上司音的仙女……呃……仙人。
他唱歌的嗓音和说话判若两人,话声低沉,有时略显粗哑,但歌声比男子清越,比女子醇厚,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漫天星光下,小夏听得如痴如醉,以致歌声结束尚未回神,于是抱着木盆出门的丘成只见对面一个张嘴望天的痴呆。
丘成真真吓了一大跳,脸色阴沉,压低嗓音问道:“你刚才……你来了多久?”他一说话,声音变得略显粗哑。
含着皂角清香的水气扑面而来,小夏有点恍神,爱干净的少爷都没有这么香呢。
完全不觉这比较不合时宜。
丘成急得脸都红了,“说话!”
小夏终于回神,笑道:“呵呵,你不用厨房了吧?那我修门啦!”欢快地敲敲打打起来。
尽管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但丘成基本满意。他观察一会,见小夏全身心沉浸在门板上,他也就主随客便了。
那晚小夏敲歪五颗铁钉,锤到三回手指,回家时走错了一回道。
丘成这条路走不通,寄虹只得寻找姚晟。姚晟的家宅早已易主,左邻右舍都说好久没见到他了,有人说好像在庙山附近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儿子。
为了这近乎无迹可寻的线索,寄虹早出晚归地奔波了好几天,人影都不见一个。庙山多大啊,一个孩子上哪儿找去。
这日遇上刚从码头回来的玲珑,两人一块上山,一转又是一天。累得不行,玲珑扯了扯斜挎的布袋,往地上一坐,“来,喝口水。”她叉着腿,裙子卷到膝盖上,深山老林的哪管姿势不雅。
寄虹十分歉疚,“天不早了,咱们回吧,晚了你娘和我姐该担心了。”
玲珑顺手从布袋里拽出几张纸扇风,望着山道,“再等一会,好像有人来了。”扇了几下,忽觉不妥,飞快地塞进袋中,偷眼瞧了下寄虹,还好她没注意。
“不等了,走吧!”寄虹伸手去拉她。
“嘿!真是个人!”玲珑兴奋地喊。两人在山里转悠了几天,盼望着遇上个猎户山民都好,能打听一下姚晟儿子的下落。
寄虹回头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她扬手熟络地打招呼,“大东!”
玲珑怔了怔,蹭地跳起,麻溜儿把裙子拉好,拍了拍土,双手交叠身前,露出大家闺秀才有的矜持微笑。
大东背着捆柴,远远地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寄虹使劲冲他招手,他终于挪动脚步,慢腾腾走到近前,并未说话,只诧异地望着寄虹。
寄虹三言两语解释一番,玲珑挽起她的胳膊,目光却对着大东,“我们找了好几天了,没见着人。”
大东方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位呢,但他只是略扫一眼,又转向寄虹,“那个孩子,我知道他住哪。”
大东在前领路,左手握着柴刀,右手垂在身侧,虚虚成拳,显得有些怪异。
寄虹和玲珑偶尔交谈几句,他却一言不发。重遇寄虹,出乎意料。他祭拜过霍嵩,去赵家打听过寄虹的状况,但刻意避开会面。
他最擅长“半刀泥”雕刻技法,业内曾赠送“左半刀”为雅号,也含有“半刀便出佳品”的称赞之意。他雕刻的瓷像多次拔得评瓷会头筹,而如今,只成为不堪回首的过去。
背上的柴像沉重的大山,令他步履艰难。身后忽然有人说:“歇会吧。”一只水壶递到眼前。
他看看这个被寄虹称作“玲珑”的姑娘,没接。
她却执着地举着水壶,笑盈盈道:“不嫌我喝过几口吧?”
大东只得把左手的柴刀插在腰间,腾出手来接过水壶,而右手始终垂着。泉水清甜,入口凉爽怡人。
不知是否清泉之功,再走便觉轻快许多。三人来到山间一座破旧木棚,是守山人废弃多年的,上不蔽雨,下不遮风,摇摇欲坠,寄虹不禁疑惑,“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玲珑探头往里看,角落里忽地跳起一个半大小子,顶着刺猬一样的一头乱发,野兽般冲来,一头撞开玲珑,闯出门去,没影了。
大东不及阻拦,被站立不稳的玲珑撞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倒地的同时,玲珑挎着的布袋掀个底朝天,里头一叠纸被风一吹,乱纷纷满天飞舞,飘飘悠悠糊了大东一脸。
大东抹了一把,巴掌见方的纸片上是幅画,一男一女不着寸缕抱在一起,活色生香,那姿势跟他与玲珑此刻的状况极为相似。
活了二十六年,大东头一回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小剧场
玲珑到严府做客,看看挺着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寄虹仍在忙着开分店的事,劝她不要过于操劳,“严冰俸禄那么高,你该学着享享清福嘛。”
寄虹撇嘴,“我要不开店,全家都喝西北风了。他资助了五十三个孤寡老人,二十一个孤儿,九个小窑厂,俸禄不仅不够,还得霍记往里填坑呢。”
玲珑:“……幸好霍记能赚。”
这些年来,资助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多时是因为严冰又寻到一位失散的故人,少时是因为故人离世或长大成人。这是一个无底洞,寄虹却真心希望人数越多越好。
每多一个,严冰的亏欠就少一分。
☆、善心结良缘
玲珑着急忙慌地把纸片胡乱塞进布袋,见大东直勾勾地盯着手上那张,羞赧地说:“这个……你想留着么?”
大东触电般甩给玲珑。两人目光一触,飞快移开,面红耳赤。
寄虹倒比大东放得开,嘻嘻笑道:“玲珑,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
“这是给码头的花船画的,我本想把瓷枕卖给她们,可她们只看中我的画,还指定题目……”越描越黑了,玲珑心虚地瞥一眼大东,他不会瞧不起她吧?
“我、我本来不愿意的,但窑厂入不敷出,我是实在没办法,就算被人戳脊梁骨也要保住我爹的心血呀……”她扁扁嘴欲要落泪,简直说风雨便来。
“你一不偷二不抢,自食其力经营窑厂,谁敢戳脊梁骨?”寄虹豪气地一锤定音,“今天这个事谁都没看见,谁看见谁长针眼!”
大东觉得眼睛霍霍地跳疼。
“怪我没系好……”玲珑拍了拍布袋,忽然愣住,低头翻找一番,“哎呀!钱丢了!”
寄虹一摸腰间,自己的荷包也没了。“是那个小子!好么,爹是赌棍儿小偷,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就是姚晟的儿子?”
“还用说吗?有其父必有其子!非把他找出来不可!”寄虹把手伸向大东,“还坐着?走吧!”
大东习惯性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面,刚抬起身子,闷哼一声倒下去,捂着手腕眉头紧皱。
寄虹心里咯噔一下。“你……你的手……”
大东慢慢站起,左手提起掉在地上的柴禾,沉默转身。
“等等!”寄虹一把拉住他的右手腕,大东抖了一下,不知是疼痛还是抗拒。
她放轻力道托起手腕,没有明显的伤痕,然而仔细观察能发现腕部有不自然的些微扭曲,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做雕工的,手是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