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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筹集粮草吧。”司马睿随口打发淳于伯去准备漕运事宜。
到了临出征那天,司马睿怒了。
“漕运延误时期,这让我怎么北伐!”
漕运主管淳于伯牢骚满腹:就给我这么几天,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再说,你军队根本都没准备,就算粮草齐备了,难道你自己一个人吃着上路吗?
司马睿没跟淳于伯多废话,当即下令将他斩首示众。
刽子手举起刀,瞄准淳于伯的脖子猛地砍去。咔嚓一声,淳于伯头颅落地,鲜血飞溅。血溅得很高,很远,溅了围观的百姓一身,甚至溅到了司马睿和王导的脚边。
刑场顿时骚乱起来,围观的人群纷纷后退。
“血喷得这么远,淳于伯是冤死的!老天都为他鸣不平呀!”
这事越传越邪乎。没两天工夫,街头巷尾便交头接耳:淳于伯的血竟然顺着柱子逆流而上,直蹿两丈多高。
“淳于伯冤哪!”
司马睿的幕僚刘隗(wi)上奏:“淳于伯罪不至死!漕运误期首先应该追究从事中郎周筵等人的责任。”
周筵即是先前帮司马睿解决了周氏叛乱的人。刘隗为何要把矛头指向周筵?原来,这位刘隗崇尚法家,他极反感王导纵容江东士族的政策,而且,他知道给周筵撑腰的正是王导。他的如意算盘即是希望通过这事引出王导。
王导把刘隗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以退为进:“此事跟周筵无关,是臣的责任,臣请求引咎辞职!”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知道司马睿绝对不会也不敢罢免自己。
局面相当复杂,对于司马睿来说,他根本就没想北伐,所谓漕运延误只是一个终止北伐的借口而已。可刘隗是自己心腹,王导又是自己最仰仗,也是最忌惮的重臣。司马睿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事赖不到周筵,更没王导的责任,是我自己的错。”
最后,谁都没事。
曾经信誓旦旦北伐中原的大计,经这么一折腾,也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
长安沦陷后,全国各地那些零零散散的晋室官吏纷纷逃亡,他们急于找到新的主子。
公元317年3月,司马睿等到了一位贵人。这人名叫宋哲,此前在司隶州担任弘农郡太守。他千里迢迢投奔司马睿,自然不能两手空空,他给司马睿带来了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很简单,只是一句话,但对于司马睿来说,已经足够昂贵了。
“就在国都沦陷的头一天,陛下给臣发来一封密诏!”说着,宋哲掏出了一张揉得烂糟糟的纸,像煞有介事地朗声念道:“朕寡德少恩,导致皇室不振,现诏令丞相司马睿全权统领天下事务,以期光复社稷!”
实话实说,在司马邺心里,如果可能,他估计都想拉着司马睿跟自己一块陪葬,他肯定把司马睿恨到了骨子里,又怎会在国破家亡后给司马睿奉上这么一份厚礼?退一步说,就算他想,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委托给一个既非重臣也非亲信的弘农太守去办。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此时,司马邺正被软禁在汉赵国都平阳,天底下任何人都能言之凿凿地说受了皇帝遗诏,且死无对证。
司马睿听完这封诏书就哭了,他是激动得喜极而泣。没了皇帝,换来这封把自己的地位又抬高一个层次的诏书,晋室势力中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4月,以王导、纪瞻为首的江东群臣纷纷上奏,请求司马睿称帝。
类似这种事在前文中多次描写过,是要经过特定流程的。
司马睿是个本分人,他必须按照流程走。
“孤王是罪人哪!你们如果再逼我称帝,我就回徐州琅邪去!”他哭得感天动地。
群臣不依不饶,坚持让司马睿称帝。
司马睿怒了:“准备车驾,送我回琅邪!”这几乎跟玩笑没区别,因为徐州琅邪早就沦入汉赵帝国的掌控。司马睿要回老家,岂不等于是投奔汉赵?他还不如以自杀相威胁来得更真实。
群臣就这么由着司马睿折腾了一通,然后劝谏道:“回琅邪万万不可!臣明白您效忠社稷之心,不称帝可以,但请您务必称晋王!”司马睿先前的爵位琅邪王与晋王都是王,但本质上大不一样。晋,是晋室最初的封国,当初,司马昭便是从被魏朝册封为晋王,由此才奠定了晋朝的根基。
要想称帝,先得称王。这就是流程。
司马睿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颔首应允。
公元317年4月6日,江南霸主——琅邪王司马睿改称晋王。
群臣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司马睿承袭大统,自是为了获取更多政治利益。到了这里,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江东集团几位重要臣子的官位。
首先自然非王导莫属。他官拜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建邺中央军最高统帅)、中书监(中书省最高统领)、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扬州刺史、散骑常侍、假节。
下面详细解释下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官位。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位阶二品,拥有自己的直属军队,这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后面几项——都督中外诸军事、中书监、录尚书事、扬州刺史,也即是说,王导一人总揽尚书台、中书省两大行政机构,手握建邺中央军军权,兼管江东集团政治中心扬州政务。这实在是夸张得离谱。
接下来是王导的堂兄王敦。他官拜大将军,江、扬、荆、湘、交、广六州都督,侍中。如果说王导独揽政权,那么王敦毫无疑问手握江南全境军权。
可以说,这对琅邪王氏兄弟就是江东集团真正意义的主人。
王导觉得树大招风,便将都督中外诸军事婉言回绝,说白了,他不在乎,因为王敦的军事实力已经足够强悍。他之所以还知道稍加收敛,主要也是因为有政敌的存在。
前面讲过,王敦忌惮的人无非是广州刺史陶侃和豫章太守周访这些常年南征北战的名将。而王导的政敌,则是司马睿的亲信——御史中丞刘隗和尚书左仆射刁协。
司马睿虽然才略平庸,但不傻,他早就意识到王导权势过大,一直假手刘隗和刁协压制王导。之前刘隗弹劾周筵,企图引出王导,就是一个例子。只不过那件事本来是司马睿为终止北伐随便找了个碴儿,而刘隗为人性子太直,这事办得也有点让司马睿为难。刘隗和刁协此处一笔带过,在后面的故事里,我们将看到二人与琅邪王氏家族之间的殊死搏斗。
名将
司马睿称晋王时,他的势力范围已经囊括了整个江南,更渗透到长江以北的荆州部分地区。前面讲荆州时,曾提到隶属于朝廷势力的第五猗和杜曾。这个时候,晋王朝已经玩完了,二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既不能投奔司马睿,也不愿做亡国奴投奔汉赵。他们只能蜗居荆州南部(长江北岸),算作一支独立势力苟延残喘。
第五猗在可悲地等死,或许他还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去投奔司马睿。
杜曾跟江东集团撕破过脸,以他的个性绝不会投奔司马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舍身一搏。
司马睿称晋王的这年秋天,杜曾突然挥师攻向扬口(今湖北省潜江市),赶跑了江东集团派来的荆州刺史王廙,紧接着又在女观湖一战中斩杀王敦部下赵诱,继而进逼到夏口(今湖北省武汉市)。一时间,杜曾的威名响彻江南。
当时陶侃已经去了广州,能对付杜曾的唯有靠周访。
周访手里只有八千人,兵力远逊杜曾,他要想打赢,只能靠出奇制胜。开战之日,他把军队分成左、中、右三组,自己坐镇中军,然后吸引杜曾攻击两翼。
战前,周访下令:“一翼败,鸣鼓三声。两翼败,鸣鼓六声。我下令前,中军不许妄动!”他很清楚,即便把兵力集中起来,也不可能打赢杜曾,更何况把本来就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三,不过,两翼所担负的使命也并非击败杜曾,而是尽可能拖延时间。
上午时分,战斗开始。
中午,左翼将领向周访告急:“左翼快撑不住了,请将军赶紧增援!”
“回去死战!守不住就提头来见!”周访狠心拒绝。
两翼只能继续跟杜曾鏖战,就这样一直打到下午,两翼再也顶不住了。
战鼓鸣了六声,周访知道,左右两翼已经全部崩溃。而杜曾的大军也开始围攻周访的中军。
中军外围与杜曾陷入苦战,但周访依旧纹丝不动,在他的中军大营周围,环绕着全军最精锐的八百壮士。这八百人像周访一样,完全不被外围战况干扰,每个人只是紧绷着神经,静静地等候着周访的命令。
时机还不到。周访继续忍耐着。
眼看中军也行将崩溃,杜曾率军冲到周访大营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这时候,周访一挥手,军营中顿时响起震天般的鼓声。这是出击的命令!八百壮士一鼓作气猛冲敌军。这场仗整整打了一天,杜曾军无不人困马乏,可这八百壮士却都是养精蓄锐,隐忍待发。转瞬间,战局出现逆转,杜曾被打得全军溃败。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周访拿自己的大半军队生生耗垮了敌军体力,然后发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击。倘若杜曾没有先攻打周访两翼,而是直接攻打中军呢?倘若杜曾击败周访两翼后撤军休整呢?战争,说白了就是在赌命。
当夜,周访没有休息,继续率军追击,一直把杜曾赶回到长江以北的武当(今湖北省丹江口市武当山镇)。
长江以南安宁了,周访乘胜进驻到荆州襄阳郡。
拿下了襄阳,荆州刺史王廙总算能真正上任了。可是,王廙本着不作不死的态度,到任后将陶侃昔日的故吏诛杀殆尽,闹得民怨鼎沸。没多久,他就被罢免了荆州刺史的官位,调回建邺担任左卫将军(隶属中领军,中层禁军将领)去了。
王敦对周访许诺:“你如果能彻底剿灭杜曾,我就让你做荆州刺史!”
周访大喜过望,满怀期待开始筹备对付杜曾的战略。
过了两年,公元319年,周访突然发动奇袭,成功俘获了杜曾和第五猗。战后,赵胤(其父赵诱在女观湖一战被杜曾杀死)将杜曾开肠破肚,生吃了心肝,第五猗交由王敦发落,而后也被王敦处死。至此,周访彻底剿灭了杜曾和第五猗,准确地说是剿灭了西晋王朝残余势力。江东集团的势力范围得以渗透到半个荆州(荆州最北部属于汉赵势力)。史书中将杜曾和第五猗归于叛贼之列,但事实上,这两个人却都是西晋朝廷实打实的正牌官员,可谓是成者王败者寇的典范。
我就要当上荆州刺史了!周访没有忘记王敦之前的许诺。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荆州刺史,而是梁州刺史。梁州即益州北部的汉中,当时属于成汉帝国李雄的势力范围。毫无疑问,周访这个梁州是为侨州,管辖区域大不了。
那么荆州刺史又归谁了呢?王敦自己当了荆州刺史。事后,他为安抚周访,派人给周访送去了一大堆玉器。
周访气得暴跳如雷:“王敦把我当成商人来贿赂吗?”他举起玉器摔了个粉碎。
后来,周访依旧驻扎在江北襄阳郡,他梦想光复中原,全力整军备战,同时,他还肩负着司马睿私下委派给他的重要任务——在军事上制约王敦。
一个王朝的崛起
司马睿不敢草率当皇帝,一是要走个必经流程,二是因为真正的皇帝司马邺还没死。这个时候,司马邺还被软禁在汉赵国都平阳城。
司马睿等得很揪心。幸运的是,汉赵皇帝刘聪很体贴,他也不想让司马睿等太久。
公元318年2月,刘聪又像当初耍司马炽那样,耍了司马邺一番。酒席宴上,刘聪一会儿吩咐司马邺给群臣行酒,一会儿又令司马邺洗刷酒具。那些晋室遗臣见皇帝受到如此屈辱,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辛宾更是不顾一切跑向司马邺,抱着司马邺号啕痛哭。
刘聪当众砍了辛宾的头。辛宾的族兄辛勉也是个硬骨头,他拒不接受汉赵朝廷的任命,大义凛然言道:“大丈夫岂能为了苟活几年,就玷污了自己的气节?那样的话,我死后有何脸面去见武皇帝(司马炎)!”
刘聪对辛勉倒很是钦佩,他没再强逼,反而每月都给辛勉送去钱粮,但辛勉一直到老死也没有接受。
这事过去没两天,刘聪就杀了司马邺。司马邺是西晋最后一个皇帝,死时年仅十八岁。他死后被东晋追谥为“孝愍皇帝”。
不多久,司马邺的死讯传到江东。这次,司马睿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他趁着抽噎的间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死了……
就在这段时间,一位江北士人来到了江东建邺。这人名叫温峤,祖籍太原,属于一个非常庞大的豪门望族,他在镇守并州的大都督刘琨麾下效力多年,在与石勒的战争中屡建功勋。今天他来到江东,乃是受刘琨之托,给司马睿送上一份厚礼。
“刘公让下臣给晋王带句话,他说晋室虽然衰落,但天命不亡,刘公继续在河北抵抗胡人,只盼晋王能在江南延续晋室社稷。下臣也希望晋王能念及天下人的期待,登基称帝。”
司马睿感激道:“太真(温峤字太真),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这事先缓缓再说。不过,我很希望你能留在江东。”
温峤明白,虽然刘琨死命苦战,但北方已经彻底没希望了,自己留在江东不失为一个安身立命的良策。他点点头,答应了司马睿的邀请。
公元318年4月,江东群臣请司马睿称帝。
司马睿连连摆手:“不行,我不能接受。”
这依旧是流程。
纪瞻劝谏:“晋室断绝迄今已二年,您理应继承大业。倘若违背天意,大势一去再不能复得。刘聪早已称帝,陛下反而对称帝一事连连谦让,这跟对着火灾拱手作揖有什么区别?”
在群臣劝司马睿称帝这件事上,纪瞻表现得最积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称帝必须要符合民意,纵使司马睿麾下那些手握重权的江北士族再怎么支持,没有江东本地人的支持也是行不通的。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能代表江东人的大名士站出来说句话。当初,江东名声最显赫的几大名士,首推顾荣、贺循、纪瞻、周玘。如今,顾荣已经病逝,周玘曾企图反抗江东政权,事后被气死。活着的只剩下贺循和纪瞻。贺循为人低调,曾多次回绝司马睿的任命,一门心思想辞职,这种消极态度让司马睿相当无奈。由此,代表江东人劝司马睿称帝的使命自然而然落到了纪瞻头上。
司马睿仍然不同意。他看了看群臣为自己准备好的御座,对身旁侍卫下令:“把御座撤掉!”
侍卫左右为难。纪瞻厉声怒叱:“敢动御座者斩!”
司马睿感动得稀里哗啦。
恰在这时,却闹出了一个笑话。
周嵩上奏道:“古代圣明的王者,主张先成全大义然后取之,先谦恭退让然后得之,这样才能保证社稷永世长存。臣建议先为社稷报仇雪恨,然后再考虑登基称帝。”
在场所有人顿时满脸黑线,彻底无语。
司马睿只好装没听见。他生怕再拖下去又冒出个像周嵩一样不识时务的蠢蛋,当即表示:“既然群臣执意坚持,我只好勉为其难了。”后来,周嵩因为忤了司马睿的意,被排挤出朝廷,担任新安太守。
这位周嵩是周的弟弟,绝对是个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人。他的哥哥周则性格宽厚,兄弟二人留下很多有趣的逸事。
一次,周嵩喝多了,随手抄起烛台照着周脑袋砸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你才气不如我,名声怎么反倒比我还高?”
周也不生气,慢慢悠悠地说了句话,差点没把周嵩笑死:“你对我用火攻,此乃下策。”
周嵩出任新安太守前还不知收敛,他满腹牢骚地抨击朝廷。司马睿警告周嵩说:“你桀骜不驯,轻视朝廷,这都怪我无德,管教不严!”
周嵩毫不服软,他借着司马睿的话茬儿回道:“尧帝和舜帝时代,朝廷里还有凶臣。陛下不如尧舜,哪能缺了我这种庸碌之臣!”
司马睿顿时火冒三丈,将周嵩押赴廷尉受审。廷尉的判决是将周嵩处死。后来,司马睿顾及周的面子才将周嵩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