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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瓷笑了笑,道:“事出紧急,倒是委屈了圣上。”
刘太后静静地笑了一笑,道:“谈什么委屈——谁没有一个委屈的时候呢?”
薛瓷抬眼看向了刘太后,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帝国权力巅峰的女人的疲惫和伤感。
“我进宫……到如今,已经快四十年了。”刘太后轻轻感慨了一句,“这皇宫当中最常见的是姐妹相争,后宫嫔妃总爱争个高下,前一刻还是嫡亲姐妹相亲相爱,后一刻便要撕破了脸皮恨不得大打出手;除却姐妹相争,便是兄弟反目,在皇位的诱惑之下,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为了敌人,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然后便是母子相残,母子应当是这世上最不会相互伤害的关系了,可偏偏在这宫里面,总与宫外相反。”顿了顿,她自己又笑了一声,接着道,“朝臣们最怕的就是弄权的太后,仗着自己是皇帝的母亲,用孝道的帽子压下来,便能让皇帝委曲求全。”
听着这话,薛瓷心有所感,她看向了刘太后,轻轻道:“但娘娘与圣上却并不是这样。”
“是与不是,在外人看来并无差别。”刘太后的语气是平静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朝中的大臣,或者是后宫的妃嫔,又或者是普通的不起眼的宫人内侍,他们看到的都不一样。”说到了这里,她笑了一声,转而看向了薛瓷,又道,“因为立场不同,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因为所求的事情不同,人们眼中的事实就会发生扭曲。就好像贵妃看到我与皇帝的关系,便与皇帝看待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不一样。”
薛瓷沉吟了片刻,只觉得刘太后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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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刘太后慢慢地往前走着,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很稳。
“贵妃如何看待今日皇帝在观月台上所为呢?”刘太后忽然问道。
薛瓷思索了一回,却发现不知如何回答。她抬眼看向了刘太后,只见刘太后只是平静地继续往前走着,似乎真的只是随口问了一问。她想了想,道:“陛下今日……应当是冲动了,又或者是那个时候,心里没有想得太多。”
刘太后轻轻笑了笑,道:“恰好便是反过来,皇帝是想了太多了。虽然看起来好笑,虽然看起来荒谬,虽然看起来他有些可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一个皇帝竟然自己要对太后动手——怎么看都是可悲,仿佛他什么都没有想,仿佛他心中毫无成算,可偏偏他是想太多了。”
薛瓷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说她今日去回想赵玄所为的时候,并没有想得这么多。
“皇帝从来称孤道寡,但事实上却不可能是孤家寡人。”刘太后不急不缓地说道,“一个皇帝,手中有权力,心中有丘壑,许多事情他甚至不需要去说,只需要稍微暗示一二,就会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便为他排忧解难。皇帝身边有很多人,正因为他是皇帝,也所以不可能是孤家寡人单枪匹马——但偏偏我们的这位陛下,仿佛真的是孤家寡人。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倚重的张岭;他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他所喜爱的华妃;他不相信张骏,尽管张骏跟随了他多年;他不可能相信卫国公骠骑将军张欣田疆,他们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听从命令的逆臣;他或许也并不相信赵青,虽然他口口声声地喊着青弟,说他们是同胞的兄弟。于是他只有他这么一个人,无人可用,须得亲力亲为,好像一个傻瓜一样,挣扎着坚持着自己那渺小的可笑的心思,还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
薛瓷悚然一惊,听着刘太后的话再去回想赵玄的所为,竟然也的确是如此。
他是皇帝,他不可能是一个人,但偏偏他所表现出来的,仿佛这偌大皇宫当中,只有他一人在与所有的人抗争。
正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也没有人可以依仗。
一个皇帝做到了这样地步,他究竟是怎样走到这样的地步?
刘太后接着又道:“对我们的这位圣上来说,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究竟算什么玩意。就像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他并非我亲生,所以他对我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甚至想为他的生母来报仇——贵妃可曾想过,为什么他不正大光明地嚷嚷出来?但凡他这么一个皇帝有所怀疑,只要他敢说出来,朝中哪怕不说一半的人了,就算只有一个张岭,也会为了他上下奔波,把几十年前的事情翻个底朝天,查出一个他所想要的证据。他为什么不敢?”
“因为……因为没有证据?”薛瓷犹豫地回答道。
刘太后笑了笑,道:“证据?这宫中什么算证据呢?但凡大权在手,什么是不能改的呢?”顿了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他只不过是不敢说,因为他很清楚,并非是他成全了我的太后之位,而是我成全了他的皇位。先帝时候的旧事,他当年如何当上了皇帝,他记得一清二楚,他亲眼目睹过的,他自己心里明白,所以他压根儿也不敢把这些大大咧咧地往外说,生怕被有心人知道了——生怕被我提前知道了,会直接废除他的皇位。”
薛瓷想了想,只觉得背后又泛起了一些冷汗。
“所以他会选择在观月台上孤注一掷。”刘太后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希望在观月台上,趁着我没有防备,趁着当时朝臣命妇都在,能抢得一个大义凛然。他的确没有想错,办法也并不为过,只是这并非是他一人就能做成的事情。当年我命人擒拿晋王的时候,靠的也不是我这么一介妇人的软绵双手。”说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声,又笑了一笑,“所以他这般行为,在我看来是可怜又可悲。大约是我没能教导好他,大约是我作为一个母亲还做得不够,大约是他长大了,大约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人,总是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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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的皇宫,渐渐有了几分绵长的情绪。
“贵妃觉得赵青会是第二个赵玄吗?”刘太后看向了薛瓷。
薛瓷愣了一下,她不知如何回答——甚至她也没有深入地去想这么一个问题。
“最初或许是和睦,最初或许是感激,天长日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刘太后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明月,“感激还会在吗?会成为心中的白月光,或者成为了矛盾和冲突的遮羞布?”
薛瓷想要说什么,可这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贵妃还年轻,且把我下面说的话当做倚老卖老。”刘太后的语气是温柔的,“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他们会有无数的爱慕,无数的新鲜,今天海誓山盟明天便能忘之脑后——皇帝又是其中的佼佼者。贵妃且不用把这话当真,且当个笑话听过便算了吧!“
薛瓷抿了抿嘴唇,看着刘太后,好半晌才道:“娘娘忽然说起了这些……是因为心有所感吗?”
刘太后道:“今日感触太多,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长乐殿外。
刘太后站定了脚步,看着薛瓷,忽然又笑道:“若当初……当初我的庶妹如你这样聪明伶俐又识大体,当初又哪里会是那样的事情呢?”顿了顿,她看向了跟在身后的祝湉,“你送贵妃回去休息吧!已经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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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对于薛瓷来说几乎可以算是震撼极大的。
正如刘太后自己说的那样,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希求的事物不同,在看待事情的时候,便会有截然不同的观点。
刘太后剖析了赵玄,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若从上位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究竟算是什么?
刘太后看透了赵玄,或许也从某种程度上看穿了她与赵青,只是她此刻不说,或许也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赵玄的回心转意?等待他能把自己的偏执和小气扭转?
或者是等待赵青的主动剖白?
薛瓷回到了昭庆殿中,身体觉得疲累,可却并没有丝毫的睡意。
她忽然又想起了刘太后说的最后那句话,刘太后的庶妹——应当便是赵青与赵玄的生母吧?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年又是为了什么会出了这么多的事情?
她此刻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主要是要说刘太后的心路变化,为后文她的决定做个铺垫哈~~~
晚一点点点点点点点…………有二更,记得来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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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读者“姜如道人”,灌溉营养液+1么么哒~~~
☆、蠢蠢欲动
中秋夜宴过后,从昭阳殿下旨免朝了数日,却又没有说何日复朝,朝中议论纷纷。
卫国公府中,薛春回接了旨意之后,倒还是淡定自如的,倒是那天也在中秋夜宴之上的裴氏有些惊疑。
裴氏心思细腻,问道:“是不是宫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与我们十二娘可会有什么关联?”
薛春回在观月台上与赵青见了那一面,再联想到之前薛瓷与他说过的那些,几乎已经摸清了薛瓷抓住了怎样的一个机会。但在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裴氏多说什么,只笑道:“这些事情,你不用太着急。十二娘如今历练出来了,比我们都看得通透,我们在宫外,且就听她是如何安排便是。”
作为女人,裴氏有着薛春回没有的敏锐心思,她道:“昨日宫宴上看,十二娘与圣上的关系倒是有些微妙。若我是圣上,被自己的女人那样按在了地上——恐怕是不会善了的。可后来圣上又说了那样赔罪的话语,这态度倒是让人捉摸不透了。难不成还真是如之前大家所风传的那样,圣上的性子能差别这么大?”
薛春回沉吟了片刻,只道:“这事情如今是不好说的,今后——等完事都尘埃落定的,我再与你一一分说便是。”
听着这话,裴氏也不再追问,虽然暗暗担心,但此时此刻能做的,也就是不拖宫中薛瓷的后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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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的时候,丞相张欣穿着便服到了卫国公府来找薛春回了。
张欣也没怎么绕弯子,开门见山便向薛春回道:“昨日观月台上的事情,卫国公可有什么想法?”
薛春回一边请了张欣坐下,一边又给他倒了茶水,然后才道:“昨日不已经有了定论?圣上醉酒失仪,酒醒了,也就该过去了。”
张欣接了茶水,口中道:“我方才听闻,宗正寺赵梵今日送了宗室子进宫。”
薛春回微微愣了一下,问道:“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或者都不是?”
张欣笑了笑,道:“之前太后开了口说能让宗室子进宫,宗室皇亲们,总归还是有些盼头的。昨日的事情,算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吧!”
薛春回摇了摇头,道:“难不成他们还以为可以用这样的机会来得手?太后可不是好欺负的。”
张欣道:“昨日圣上醉酒的时候那行为,也足以让他们来做一做文章了——据说国舅今日进宫见太后去了。”
“刘国舅最近进宫倒是多。”薛春回笑了一笑,“不过刘国舅是聪明人,他是向着太后的。”
张欣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口茶,道:“我们做臣子的——尤其我们这样的臣子,此刻只要安安静静看着便是了,搅入其中倒不是什么好事。想一想现在心急如焚的张岭吧,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又送进宫去,谁知道就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呢?”
薛春回忽然咂摸出了张欣最初的意思,有些诧异了:“慢着,宗正进宫,你是说他们想敦促太后废掉皇帝另立?”
“正是如此。”张欣道,“否则这时候急急忙忙进宫做什么?那些宗室子送进宫去,当太子?他们抓住的是昨日圣上在观月台上对太后的不孝之举,想劝说太后另立新君。”
薛春回摇了摇头,笑叹道:“他们也太急了一些。”
“难道你不急?”张欣看向了薛春回,“贵妃在宫里面……恐怕不太好过吧?”
薛春回也看向了自己的老朋友、亲家公张欣,道:“若你信我,便安安心心等着看好了。既然我有女儿在宫中,我便是心有成算的。”
张欣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神神秘秘,难不成还要瞒着我?”
薛春回道:“将来你便知道——此刻却是不好说的。”
张欣倒也没有追问,只笑道:“罢了,既然你这样有成算,我便相信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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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长乐殿外,宗正寺卿赵梵带着几位宗室子进到殿中,先与刘太后行了家礼,按照辈分喊了人,然后便各自坐下了。
刘太后见过了这些伶俐聪颖的小孩子,便让祝湉带着他们去御花园里面逛,然后才看向了赵梵。“让他们在宫里面玩几日也好。”刘太后倒是没有气恼他们宗正寺这次过于的积极主动,“等过些时日,便领回去吧!”
赵梵愣了一愣,忽然觉得有些惶恐了。
昨日观月台上的那一幕,他与几位宗亲离得近,看得清楚赵玄袖中那掉落的匕首,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才有今日送了宗室子进宫来试探刘太后的意思。
原本想的是刘太后或许会顺水推舟,却并没有想到刘太后还是这样淡淡的,仿佛另有打算。
赵梵想了想,仍然把自己与几位宗亲商量好的话语说了出来。
“娘娘……圣上对娘娘这样凉薄,实在对不住娘娘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他一边打量着刘太后的神色,一边斟酌着语气说道,“若圣上只是庸碌也就罢了,可现在圣上竟然对娘娘起了杀心……娘娘怎能还纵容下去呢?”
刘太后笑了笑,仿佛也并不计较赵梵说得这样直白,只道:“昨日之事,只是醉酒而已。”
赵梵还想说什么,却在刘太后的目光之下生生把话语给咽了下去。
“酒后无德,的确是要好好反省。”刘太后看着赵梵,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哀家已经让他闭门思过,等他想明白了,哀家也自然会好好教导他。”顿了顿,她语气稍稍温和了一些,又道,“圣上毕竟是天下人的圣上,当为天下的表率,做出了酒后无德的事情,也的的确确应该好好反省。”
这样的两句话,便让赵梵已经无话可说了。他看着刘太后,深深只觉得自己与几位宗亲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于是急忙补救道:“那等过两日,臣便来接几位小王子们回去。”
刘太后点了头,道:“让他们在宫里面松快玩两日也是好事,原本便是亲戚,就是一家人,常常进宫来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赵梵应下来,不敢再提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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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祝湉带着那几个宗室子回到长乐殿,赵梵又硬着头皮陪着刘太后用过了午膳,然后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皇宫。
刘太后见那几个宗室子也算是大方得体,年纪又都只有三四岁,还离不开人照顾,便让祝湉安排了人照顾。
这些事情安排起来都是极快的,甚至这几个宗室子一进宫,宫里面各处就已经知道了。
下午的时候,张樟便来到了长乐殿求见刘太后,理由倒是如往常一样,说是想看看长安公主。
张樟进宫之后来看过长安公主很多次,每一次来都非常隆重地带着各种小玩意,长安公主与她似乎也真是投缘,每次她来过之后,长安公主都能多用一些饭食。正因如此,刘太后也没有对张樟的行为有什么异议,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日听说张樟过来,刘太后便也如以往一样,只让人带着张樟直接去了长安公主的住处。不想没过一会儿,张樟便抱着长安公主到前殿来了。
“臣妾斗胆,想求娘娘一个恩典。”张樟见到刘太后之后,细声细气地说道。
刘太后看着张樟,眼睛微微眯了眯,笑道:“有什么事情,先说来听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