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分卷阅读_9

张宏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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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们提到的河南嵩县老曼场“万顺天国”皇帝李成福,他用来宣传自己神异的仅仅是两个证据:一个是他姓李,所以他是唐朝皇帝的后代。另外一个是他手相特殊,“一只手的纹是命子旗,另一只手纹是乌纱帽,这是天子相”。仅靠这两个证据和几本《奇门遁》《推背图》,再加上巧舌如簧,他就成功地网罗了高峰村前任生产队长谭振军、会计谭某、村医张某以及另外一个村的前民兵营长万玉忠等骨干。酷爱诗歌的共产党员万玉忠还在李成福的笔记本上题诗四句,以示忠心:“我与富贵处今春,相互情谊沧海深。四海为家干事业,万里征途永鹏程。”

    与皇帝梦相配套的是“将相梦”。皇帝只能出一个,大臣的职位似乎更“现实”一些。乱世之时,投身军旅,拥戴新君,由布衣而为将相,那也是相当诱人。在新中国发生的“皇帝案”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是这些人都颇有“群众基础”。据《涤荡尘埃:新中国反邪教斗争》记载:1950年,自称“紫微星”的山东人石东林“出世定国”,参与的各路会道门徒多达三万多人。1955年的“浩天尚国”事件,封了一百多名高级官员。1983年的“农合佛国”,分封了一百九十九名“宰相”、“国师”、“娘娘”。许多农民为了将来享受福贵,争相投靠,争做“宰相”、“国公”、“保国将”、“九省元帅”等大官,更有不少妇女,主动投身,争相做“妃子”、“娘娘”。1978年,四川人蔡昌诚以“验体选妃”为名,使得二十多名妇女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而晁玉华的大圣天朝,她的弟子五百人中,既有党员、厂长、警察,更有县团级干部、正营级军官。

    六

    虽然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但是“拜上帝教“和基督教的精神实质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基督教的落脚点是彼岸,而“拜上帝教”和所有中国民间宗教一样,神秘的外衣下隐藏着的是炽热无比的现世欲望。

    经过反复衡量思考,洪秀全终于决定起事。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近世烟风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

    ……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明主指朱元璋,汉皇指刘邦。这两位由布衣而为天子者,是天下所有男人的超级偶像。

    道光三十年,正当广西各教门纷纷聚众起事之际,洪秀全发布“团方令”,要求所有信徒携带所有家口,烧掉自家房子,到金田镇集合。所谓“团方”,是“团圆”、“团聚”之意。洪秀全发布“团方令”时,只是说要他们来参加宗教仪式,并且恫吓信徒:道光三十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无人耕,有屋无人住。

    为了躲避这场“大灾”,这些人才被各路教首带领来到金田,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次“团方”要押上身家性命。直到和官兵打仗的前一天,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参与中国近代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起义。一万多人的队伍中,只有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等六人知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他人,都是稀里糊涂就成了“伟大”的起义者。

    要把这样一群毫无准备的“顺民”变成英勇的“革命战士”,洪秀全的动员方式之一是许诺这些追随者,起义成功后,他们都将是世袭的官僚: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威风无比……享福无疆。

    太平天国教育干部的《天情道理书》说得更明白:试问尔等,当凡情在家之时,或农,或工,或商贾,营谋衣食,朝夕不遑,手足胝胼,辛苦备当,孰如我们今日顶天扶主,立志勤王,各受天恩、主恩及东王列王鸿恩。升及荣光,出则服御显扬,侍从罗列,乃马者有人,打扇者有人,前呼后拥,威风排场,可谓盖世。《紫荆事略》载,在入“拜上帝会”之初,许多信徒把家产贱价出售,破釜沉舟,全家入教。邻居们表示不理解,这些广西老兄弟解释说:“我太守也,我将军也,岂汝辈耕田翁耶!”其妻子也说:“我夫人也,我恭人也,岂汝辈村妇女耶!”显然,美好的蓝图引导他们毅然走上了革命之路。

    这也是旧式起义的基本规律之一。用金钱、土地、爵位对农民进行诱惑,远比宣传空疏的“天下大同”更有效果。

    正如它的名字所揭示的,林清加入的“荣华会”的主要宗旨就是使信众“荣华富贵”。教首们向教徒口授“真空”八字诀,并叫他们每日朝太阳叩头。声称只要念“真空”八字诀,一可以消灾免祸,二可以不受穷。

    “荣华富贵”的念头迷惑了许多人,其中甚至有一位大清帝国的高级武官。曹纶加入“荣华会”,被嘉庆皇帝称为汉唐宋明以来从未有的“奇之又奇”之事,因为此人出身名门,曾祖、祖父和父亲都是品级不低的官员,曹纶本人也是大清王朝的四品武官。这样一个高级武官入教,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想摆脱穷困。曹纶的父亲在知府任上死于苗民起义,家产也毁于战火。曹纶携父柩回京后,囊中尽空,家徒四壁,甚至“衣衫褴褛,不能出门当差”。嘉庆十六年(1811年),他升任正四品的独石口都司,但因为这个官位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他仍然穷困潦倒。林清在这个当口及时出手接济,让他能有体面的衣服和车马去官府当差,又宣传说“荣华会”的咒语可以对抗穷神,使他的财运迅速改变。曹纶遂拜林清为师入了教。《清代八卦教》记载,“天理教”起义失败后,曹纶交代自己的入教动机时说:“实在穷极无奈,贪图富贵,料得林清事成后,自然给我一、二品。”

    事实上,林清的事业发展得如此蓬勃,主要就是因为他抓住了人们改变命运的渴望,在传教手段上有所创新。开始他宣传,加入他的宗教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如果你交一份“根基钱”,那么将来你会得到这个数额十倍的回报。后来他更敏锐地抓住普通农民对土地的渴望,承诺那些人交一百个大钱以后就会“得地一顷”。

    《钦定平定教匪纪略》(卷二十五)、《军录》、《刘第五供词》等史料载,这个办法“得到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河南和直隶的农民“相从者众”,只河南滑浚一带“于号簿内按名登记”者,就“共计男妇大小三千八百余名”。这些对未来充满幻想的人成为日后起义的中坚力量。

    林清的“条件”不光吸引了普通农民,甚至对一些富人来说也极有诱惑力。天理教为壮大势力,利用富人们对权力的渴望,也给他们许下重诺:“粮食数石,许给官职,填写号簿,并开写合同纸片,交与本人做据。”有的财主出银一百两,得到了将来事成后可做总督的承诺。清代宗室黄带子海康,也是因为听到“如林清事成,给伊大官职”的承诺,慨然入教。

    这种手段并非林清的独创。发放原始股并承诺巨额回报,在中国起义史上屡见不鲜。乾隆初年,冯进京、王会的“收元教“,直接和教徒们签订“合同”。“合同”的内容是根据教徒交款多少,承诺将来的官职多大。那条件真是极其优惠:交二两到十余两者,将来成事后就可以封王;交一千钱,就可以封大将军、总兵;交几百文者,就可以封兵备道。《朱批档》,乾隆十八年八月初三直隶总督方观承奏折上说,由于分封太滥,以致“有妇女幼孩而称总兵者,有给钱数百两而称为王公者”,其荒唐把清政府官员都逗乐了,地方当局认为,这实在“有类疯癫,其非素蓄逆谋可知”。

    七

    “皇帝案”的制造者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他们想象力特别发达,特别享受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白日梦中的感觉。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显得特别幼稚,特别急功近利,迫不及待。在起事之初,他们就沉醉于大封爵位、大订“礼仪”,而把更重要的“革命准备”置于脑后,使惊天大事沦为一场场笑话。

    《北京市人民法院案例选编》中有个案例:1950年自称“明道大皇帝”的山东人李懋五是一个颇具浪漫主义气质的幻想家。起义之前,他做的最主要准备工作是规划新朝代的国号和国旗以及行政区划。他经过冥思苦想,想出了“大顺国”和“日月龙凤旗”为国号国旗,又筹划在河南河北方圆八百里左右的地方建立一座中京和十道城。他花费了许多时间,津津有味地为自己设计了九宫十八院的皇宫,并画好了蓝图,设计了建筑细节,准备日后细细兴建。他还废寝忘食地为自己构想了216名妃子,设立了九相十八卿,以及216名群臣组成的官僚体系。同时,他修订了日历,设计了新朝的服装,为此消耗了无数脑细胞。在设计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定沉浸在做白日梦的巨大愉悦之中。

    “中原皇清国”的老“皇帝”张清安在起义前也已经详细制定出新朝的法律和制度。他于1982年6月22日至28日间,以毛笔写出了新王朝的大纲大法,即四万多字的《天律森吏》。这部文件分为国令、国法、国政、国史、信财、三乘九品、薪玉案等七个部分。国令说:“清锋(钅匽)铖安天下,无忠不孝要斩杀。还清山河不完税,天下同胞世(应为是)一家。”国法则设“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条。国政中把人分成十一等,画成“安位天下图”。接着他又写出《三乘九品》、《五律归亲》、《四祖礼本》、《古玉观》等关于新朝礼制、文化建设的许多大作。

    另一个重要的准备就是给骨干们大封官爵,让他们提前享受一下“发迹变泰”的快感。张清安不光封了一个建筑公司工人为“副皇帝”,还封了“武侯王”、“西蜀王”、“巡府”(当是从巡抚联想来)、“国翁”、“通天师”等一大批官。此外他设立的官员体系中还有“贤臣”、“清相”、“先行”等闻所未闻的名目。封高兴了,他甚至顺手把远在台湾的蒋介石封为“威国王”(他不知道蒋介石已死),并发布了《皇清圣诣(旨的别字)职字第五号》,全文如下:奉

    天承命准此蒋中正为中原皇清国威国王一职右给蒋中正执存

    赞曰

    威国享民八方服心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中原皇清国岁次元年秋望日(印)准给

    封完爵后,张清安又兴兴头头雕了十八枚大印,发给各级重要官员。皇帝的玉玺玺文为“皇清玉帝”,二寸见方,由心灵手巧的张清安亲自设计、亲手雕成。其余十七方,按照不同的级别,尺寸有严格规范:朝廷一级的一寸五见方,府州一级的一寸见方,县乡级零点八寸见方,材质皆为梨木。

    八

    洪秀全的心理状态,与上两位大同小异。作为一个社会最底层走来的落魄童生,洪秀全在革命过程中最关心的就是划分等级、明确各级人员身份,以显示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做这些事,他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为之心醉神迷,完全不管军情紧急不紧急、形势允许不允许。

    起义军攻占的第一个“大地方”是一个叫东乡的小镇。占了小镇后,虽然四周已经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但是整个东乡镇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原来,洪秀全正忙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做了“天王”,自称为“朕”,群下对他称“主”。起兵不到三个月,刚刚占领了一个小镇子,在敌人日渐合围的艰险时刻,就开国登基,竖起大招牌,实在称不上明智之举。

    太平军攻占的第一个城市是县城永安。一万乡下人进了城,感觉自然和在东乡的时候大大不同。洪秀全仍然一如前例,关上城门,准备固守,一心一意做起天王。一进永安城,他就命令人们把州衙改为“天王府”,大加修缮,墙上用杏黄纸裱糊,地上铺满红毡,厅前排列着花盆。“天王府”的各门分别悬挂“第一朝门”、“第二朝门”、“第三朝门”、“第四朝门”的牌子,门上都涂上皇帝专用的明黄色,画上龙虎图案。

    住进“天王府”,洪秀全先给自己选了三十六个女人,封为三十六个娘娘,然后就开始大封王爵。封杨秀清为东王,“管制东方各国”;萧朝贵为西王,“管制西方各国”……

    素质问题

    一

    阅读这些“起义”、“暴乱”或“案件”资料时,让我最难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些荒诞不经的宣传和漏洞百出的承诺,能够召集那么多信众?

    历史上许多起义领袖的骗术,都是非常幼稚的。八卦教曹顺成在道光二十四年声称自己是“释迦佛转世,知人前生”,并捏称教中人“各有来历”,或是罗汉转世,或燃灯佛转世,或者是海瑞、魏延、徐庶、杨业、哪吒、孙悟空转世。他梦想坐朝登基,决定扯旗造反,“恐人畏惧枪炮”,又捏说他“有法术能避火器,不怕枪打”,以壮其胆。这简直就是义和团的预演。这种幼儿园水平的宣传,居然也使他成了小小领袖。

    乾隆十七年,湖北发生过一起“马朝柱谋反案”。此人对众人宣称自己十六岁时,曾梦到神仙降临,指点他到某处拜了名师,学得了一身法术,可以撒豆成兵、剪纸为马。他又对大家宣称,他从上天处获得了一把神奇的撑天扇,用此扇,“能行云雾中,三时可抵西洋。并称西洋不日起事,兴复明朝”。这样荒诞不经的说辞,竟骗得众人纷纷相信,交给他银钱,记名入伙。

    解放后的案件中,当事人使用的骗术也十分可笑。

    “中原皇清国”的“皇帝”张清安的动员手段其实十分简单。他只是对当地老百姓宣传说:“我是孝子,玉皇派我做中原皇清国皇帝,下凡来普度众生,今年七月有大难,我叫谁活谁才活。”他到枣林公社清滩村,对村民们说:“枣林公社的干部和恶人要死定,全公社只留213人,你们村只留18人,你们队只留3人。”一通神乎其神的吓唬,好几个人就做了他的信众。六十多岁的张清安甚至还以这套说辞骗得十八岁的处女雷某上床,事后封之为“一品夫人”。

    攻占了县医院,拘留医生护士,毁灭了计划生育用品的“大有国皇帝”曾应龙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现的“皇帝”中,算是颇有“雄才大略”的。不过他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表现为在起事前先制造了“假龙沉,真龙升”等民谣,为自己登基进行秘密宣传,并编造了娃娃鱼献瑞等故事来证明自己的“不凡”,同时还策划了一班大臣千里赴河南迎驾,拥戴他登基的大戏。

    如果说解放前旧中国教育不普及、资讯不发达,人民容易被皇帝梦所迷惑,那么新中国国民整体受教育程度较以前已经有了质的提升。解放前,全国90%人民处于文盲状态,如今成人识字率已达到81%。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后,资讯更为发达,何以还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不得不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并非只有温文尔雅的孔孟之道,也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书中的民间智慧,以及数不清的、杂乱无章的迷信传说。构成我们这个社会主体的农民,千百年来“属于低度文化、浅层思维的社会群体”(《晚清乡土意识》)。他们的生活方向,主要靠习俗、直觉、群体无意识、群体情绪为主导,很多时候缺乏理性精神和分析能力。

    由于缺乏教育,中国很多农民自我意识薄弱,社会认知结构简单。他们可以轻易相信他们的领袖具有神通、“刀枪不入”,相信洋人“剜人眼睛做药”,相信“耳屎可以致人哑”,相信种种奇奇怪怪的偏方。他们不能深入分析社会痛苦的来源,只能用自身笼统的感觉、狭窄的经验以及迷信的传统来分析世界,以“劫难说”来解释一切。

    直到今天,许多农民的思维结构与传统时代仍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们乐于相信种种神怪现象,愿意把命运交付给神灵。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中国农村调查——封建愚昧意识和道德沦丧现象在农村十分严重》中描述:“近几年来,走到农村(尤其是中南部及长三角地区),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五花八门的庙宇蓬勃发展,农村传出个谣言就可能产生一个庙宇,出个大人物可能会伴随一个神灵。”农民缺乏主体意识,盲目崇拜权威,习惯依附和顺从,很容易被狂乱情绪所挟裹,彻底丧失理智,成为一出出廉价悲剧的殉葬品。

    二

    他们没有番号、旗帜,没有盔甲、武器,穿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衣服,手里握着菜刀、锄头、扁担,前头还赶着自家的一头小毛驴,驴上面坐着老婆孩子。一位曾经被农民起义军掳入军中的读书人这样回忆他的见闻:“又服饰不经,或戎服,以白缯缠首。或纱帽补服,文武九品互用;或取神庙金色幞头及龙袍着之。而其下参游都守备则尤不伦,有衣冠至璀璨者,有褴褛类乞丐者,每朔望则杂沓而至。”

    相对正规军,他们的组织能力、军事技术和战术水平显然都相当业余。他们的军事教材,就是《水浒》、《三国》,他们的军事领袖都是自学成才,在失败中逐渐成长。他们不需要后勤部门和装备部门,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如果有饥民大批来投,他们当然欢迎。如果没人来壮大队伍,他们也不发愁。东晋时孙恩起义,“所过城邑,焚掠一空,单留强壮者编入队伍,妇女老弱,皆投诸水中”。关于明末的起义队伍,也常有这样的记载:他们想发展队伍,就把一村一寨的房屋都烧光,强迫一村的青壮年入伙。他们拿着刀一个一个逼问,是想回家还是想留下来。如果这个人不识相,说想回家,那么他们便说:“那好,我就送你回家。”一刀砍了完事。如果愿意留下来,他们还要追问你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如果说有,还要问:“想不想他们?”如果回答是想,那么,对不起,也得一刀砍了。如果谁被逼入伙后又逃跑,那么不是割了耳朵就是割去鼻子,以为警诫。

    三

    这样一支军队,如果缺乏出色的领导,当然会一败涂地。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虽然千千万万,但是成功的不及万分之一,主要的原因不在于“反动势力的强大”,而在于革命者出人意料地缺乏能力。

    道光三年,马万良父子的起义就是一出闹剧。直隶清河县人马万良、马进忠是“八卦教”教首。和林清一样,发展了一定数量的信徒后,他们父子做起了皇帝梦。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三十多个教徒的拥戴下直接称帝。父亲马万良后来在供词中是这样交代的:(十月)初一那一天,到了三十余人,摆了桌供,小的坐在当中,继子(马进忠)穿上黄袍,说请老主让位。小的下来让继子坐下,就算登基。众人磕了头,起了“天心顺”年号,封小的为明天教主,刘允中之女刘氏、侄媳李氏及董顾氏们九人为三宫六院;又封刘允中们为将军、六部、四丞相,郭浩德为护国军师;又分七十二贤、十二差官名目。那日男女徒弟并未到齐,有当面封的,有未到先封的,也有十一月二十五日继子回家在那里封的。

    导演完这场“登基”闹剧以后,马氏父子毕竟也知道农村土炕算不上“龙廷”。为了实现帝王梦想,马进忠决定实施攻打临清、清河的“计划”。但是计划实在太雷人了:他们打算在道光三年十二月十五在临清城外会合,“暗进临清西门,夜晚动手,乘人不备,光抢文武衙门,得了枪炮再回去抢清河县城。有了人马器械,再商议二月初取龙抬头吉日起身,一路打抢北上。众各允从”。他们以为凭几百个人,赤手空拳,就可以顺利抢得枪炮。抢了之后,还要回家顺顺当当过完年,过完正月,再从容不迫地去北京做皇帝。这样的计划岂非痴人说梦?事实上,马进忠并没有为攻打临清做任何现实的物质准备,而是在“登基”之后,二十四日,忙着头扎红绸、身披黄绫,同“皇后”刘氏一同“衣锦还乡”,回到了清河县。在大事招摇不久,便被地方民人告发。清地方当局逮捕了三百多名明天教徒,经过严刑审讯,将马进忠、马万良等二十余人凌迟处死。从马进忠“登基”到被捕仅两个月。一场“皇帝”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那些大型的农民起义,领袖的战略水平也十分低下。《靖逆记》卷五《李文成》记载:因为想登基坐殿,享受帝王滋味,在嘉庆十六年左右,林清就和骨干们准备起义事宜。他们早早地定下了起义时间,那就是两年后的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午时。一般来说,起义需要根据当时的形势因势利导地决定时间、地点。他们为什么早早就决定了两年后某一天的具体时日呢?原来,嘉庆十六年八月,“彗星出西北方”,教首们认为“星射紫微垣,主兵象”,从而推算出起义日期“应在酉之年,戌之月,寅之日,午之时,故以十八年九月十五午时起事”。

    嘉庆十八年(1813年)七月,林清召集骨干力量在河南道口召开了一次会议,部署起义事宜。他们议定,京畿和直、鲁、豫三省于九月十五同时举行反清起义,起义军总人数数万,由林清、李文成、冯克善分别夺取紫禁城、河南、山东,然后李、冯率师抵京,与林清会合,共同坐殿。

    然而,由于目光短浅、组织松散、领导无力,这次起义进行得毫无章法,最后以惨败告终。

    我们先来看看山东的起义。山东教徒按计划准时于九月十五午时举行了起义,趁着清朝地方官员毫无准备的机会占领了两座县城。但是在杀了县官、劫了监狱后,起义军就忠实地听从“发财”这一教旨的指导,据《朱批奏折》,他们集中精力于“抢当铺、钱铺”,然后“仍出城各分股散逸”,四散而走,“游奕于定、曹、单三县之间,劫掠村庄、食物”。“从九月初十至九月末,山东八卦教徒仅只贪眼前小利,劫掠商号、抢府库,根本没有任何战略意图,结果坐失良机。”

    清政府的正规军杀到后,发现这些起义军不堪一击。他们“不但没有任何战备意图,更要命的是缺乏统一的领导、严明的纪律,和经过训练的兵源。不少人属于被临时裹胁,仓促上阵的普通百姓,而军事首领仅知抢劫财货,以饱囊驮,不知死已临头”。官军发现“该逆匪并无纪律,亦无技勇……其被胁之人,一见官兵,即将刀仗抛弃,拼命奔逃。并有脱衣跪地者。其剿残零匪,俱逃往曹县之启家集”。这些革命者很快就被清朝地方军队消灭了。

    河南的起义进行得比山东严肃认真,因为它的领导者是号称“李自成转世”、进行了多年精心准备的李文成。河南因此也成为这次大起义的主战场。

    因为事机泄露,李文成部于九月初六提前起义,并顺利攻下了滑城县城。李文成在城内建立政权,称“天王”,竖“大明天顺李真主”的大旗。接着,起义军又攻占了附近的道口和桃源两个镇,与滑城形成掎角之势。起义的开头有声有色。

    但是紧接着起义军就暴露了他们对军事的一无所知。一般农民起义的惯伎是主动出击、流动作战、避实就虚。这是历代农民起义成功的规律。如果李文成此时挥兵山东,与山东“八卦教”联合作战,利用山东、河南多年荒旱的机会,本可以掀起翻天巨浪。但是李文成率领起义大军屯守他攻下的这三处城镇,准备在此建立地上天国。这种“固守老家,等敌上门”的战略明显是重大失策。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他们没有人懂得军事;二是李文成等人在滑县附近拥有大量的土地、房产,恋土怀乡之念很重。

    前来镇压的清军将领一开始十分紧张,及至看到他们固守滑城,就放下心来,知道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敌。用礼亲王昭梿的话说:“贼初起时,余告当事者,即忧其四出奔突,难以追逐。后闻其据城自守,已知其无能为。”因为“孤城致毙,此兵法所最忌者”。事实也是这样,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底,滑县城的起义军在清军四面包围下经过道口、司寨、滑县三战,很快被消灭。

    直隶起义军规模最小,组织领导水平也不高,当然也没逃过失败的命运。虽据守潘章镇多日,但被托津指挥吉林索伦军最终镇压。

    四

    不过,最荒唐的还是这次起义的高潮——“天理教”教首林清亲自指挥的攻打紫禁城之战。

    将三省的起义任务分配好后,林清就开始准备攻占紫禁城,直接到金銮殿去“坐殿”。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么大的一个行动,他的准备却只是召集了一百来人,打造了几十把大刀:李得曾叫人在雄县白沟河打过刀六七把,……在新城县新利庄打过刀三把,……在新城高各庄打过刀五把。李得自己在马庄行粮上打过刀三把。所打之刀,“送交林清散给会中使用”。

    这就是他的全部准备工作。

    林清本来的计划是与李文成北上部队在北京彰义门会师后,一同进攻紫禁城。然而,因为被困于滑县,李文成根本没有派部队北上。按理,这种情况下攻打紫禁城的计划只能取消,但是林清异想天开,认为有自己的聪明机智,又有太监做内应,仅凭一百来人,奇袭紫禁城也能成功。而一旦他们“坐了殿”,那么一切都好说了:“九月十五往京中闹事,官兵们措手不及,必能得手,我们据了京师,就好说了……我们据了京师,不怕皇上不到关东去。”

    九月十五,林清派一百四十多人,兵分两路,从东西两个方向“围攻紫禁城”。然而这个计划一开始就大打折扣:许多人一边杀向紫禁城,一边心里打鼓。结果一路弃刀逃跑者多达七十余人。也就是说,只有七十多人参加“紫禁城之战”。

    攻打东华门的大约三十多人,他们手持大刀冲到门口。守门卫兵大吃一惊,急忙关大门,只有五六个人跑得快,冲了进去,其他二十多个起义军英雄们望着大门,只能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四散逃跑了。攻进去的五六个人,当然很快“寡不敌众,惨遭杀害”。“东路的进攻失败了”。

    西华门一路比较顺利,因为有太监杨进忠在门口迎候,所以全队四十多人全都冲进城内。他们不是想着肃清宫内守兵、占据要津、控制局面,却一门心思要奔到金銮殿上去“坐殿”。所以发生了这样荒唐的一幕:翰林院编修陶梁正在文颖馆中校书,忽听门外有人喧哗,出门一看,一伙持刀的农民杀了进来,一见他就问:“金銮殿在何所?”得知“坐殿”要由隆宗门进入后,他们就一起跑到了这座门前。他们事后供认:“我们的人用两根杉槁撞门,撞不开。后来官军隔着门射出箭来,大家都往北跑。出了甬子,见官兵从北来,弓箭刀枪抵敌不住,又回来往南走,到西华门上了马道。”

    他们上了马道,登上城墙,打开上书“大明天顺”的白色大旗,向外摇动大喊,希望河南同教前来接应。然而,此时河南的起义军被围在河南滑县一带,离此数百公里之遥,当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正在宫内读书的皇次子绵宁得到汇报,急忙集合守军,用几支鸟枪把起义者轻松击败了。接着又进行搜捕,两日之中,共有七十二名天理教徒被擒被杀。轰轰烈烈的攻打紫禁城起义,至此彻底失败。

    留名史册的“林清起义”过程虽然如此荒唐,但是结果非常惨烈。山东仅扈家集一战就有二千余起义军被杀。河南死亡更为惨重,道口一役中,起义军被杀者六千余,被烧死于镇中者四五千人。整个镇压过程中,总计数以七八万计的起义军死亡,直鲁豫三省交界处数十州县荒无人烟,像是一片人间地狱。第二年春天,这一带瘟疫大起,百姓甚至官吏染疫者大半,死亡无数。

    五

    和“天理教”的起义一样,太平天国起义也十分缺乏章法。实际上,在各路人马纷纷向金田集合之时,六位领袖也是胸无定见——到底是先攻打自己的老对手团练报仇,还是攻取富庶的镇子搞点钱粮?他们迟迟没有制订具体战斗方案。虽然太平天国的将领们后来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在天国后期,李秀成等创造了“围魏救赵”等高明战例,但是总的看,太平天国的整体战略水平无疑是很低的。

    就在洪秀全等人举棋不定之时,官兵来了。官兵原本不是冲“拜上帝会”来的,他们是来围剿“天地会”、“三合会”等更严重的“教匪”。等到杀散了其他教门,才发现原来这儿还藏着一个前所未知的教门。于是“搂草打兔子”,准备顺便把他们消灭。

    所以,这场起义,一开始就是被迫应战。连洪仁玕后来都说:“本不欲反,无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已经骑虎难下的“拜上帝会”领袖只好组织教徒们突围。

    没想到一接仗,气势汹汹的官军竟然不堪一击。这些下乡游击的官军都是三板斧作风,一旦发现对方吓唬不住,他们马上就先没底气了。官军的进攻很快就被破釜沉舟的教徒们打退。

    这一仗给了洪秀全极大的信心。此役过后二十多天,他才借自己生日的机会,正式宣布起义。

    然而,这个义怎么个起法、攻打什么地方、附近有什么战略要地,他心里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要“坐天下”、“食天下钱粮”、“管天下人民”。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他却毫无头绪。

    在首次战役之后,十多天里,太平军一直待在金田,等着官兵围困,不知朝哪个方向进发。直到附近大湟江口的敌人向他们发起进攻,他们才奋起反击,乘胜占领了大湟江口。然后,在交通便利的大湟江口一驻扎就是两个月,还是没有制定出下一步战略目标,似乎要死守此地。敌人乘这两个月时间把大湟江口团团围住,这时太平军才不得不拼死突围。损失惨重之后,才突出重围,来到离武宣县城二十里的东乡。武宣县官民弃城逃跑,“一县皆空”,然而,太平军却没有攻取县城,而是在东乡就地驻扎下来,一面称王封爵,一面挖沟筑垒,又要固守这个小小的镇子,在这里永远停留下去。

    可以说,起兵的头三个月,太平军一直是漫无目的的被动挨打,找到一个喘息之地就固守不动。也难怪,整个太平军中,除了洪秀全和冯云山两个老童生,其余都是文盲,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略战术,完全是跟着感觉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洪秀全驻扎东乡忙于称王,给了清军以喘息机会,地方官员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从容调动军队,将太平军围得水泄不通。当了天王,树大招风,敌人越聚越多,太平军得不到粮食,开始陷入饥饿。在东乡苦守了两个多月后,只好又一次突围,突围成功后,还是不知道应该向什么地方去,干脆,又挥师跑回了金田!

    太平军在起义的头半年里,四处游走,却仍然漫无目的。在盲目流窜的路上,萧朝贵代“天兄”传言,要大家“尽忠报国,到得小天堂,自有大大封赏”。从他们占据一地,就顾头不顾腚地挖沟固守来看,他们确实是想割据一小块地方,建立自己的“小天堂”——自己的世外桃源。这和李文成的想法大同小异。

    结果一目了然,敌人不可能让他们在金田建立“小天堂”,只好又是一路突围,一路挟裹贫困农民北上,于八月初一攻破永安州城。

    城里的生活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们在这里驻留了六个半月之久。洪秀全忙着册封,给了清军充分时间,清政府迅速调动兵力。从各省调来四万六千余人,终于把永安城四面围住。从军事上说,太平军完全没有停留这么久的理由:“为什么在这里长期停留?休整补充,不可能需要半年多的时间。由于敌人的牵制而不得脱身?这也不是事实。太平军克永安后,清军虽尾追而至,但直到这一年年底的三个多月里,清军的进攻软弱无力,并没有形成包围。”(《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唯一的理由当然是“在永安建都立业”。因为“永安虽小,但对长期在荒村小镇盘桓的不少起义农民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这种情况正是起义农民初兴阶段视野狭隘的反映”。(《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

    虽然小朝廷滋味不错,可形势让洪秀全不得不暂时清醒。因为在清军的围困下,物资供应已断绝,“粮草殆尽,红粉亦无”,太平军把永安城内的所有粮食财物一律没收,还是没能支持多长时间,只好拼命突围。

    在清军的围困下没有办法,还得走老路——突围!损失了一半人马,洪秀全丢弃了刚刚住了不长时间的天王府,艰险万状地从永安突围出来。从此以后,太平军终于找到了进军的方向,那就是——大城市!从永安的经验,他们知道大城市里有吃有喝,还有种种丰富的物资,一旦打下来,就可以享受几个月。于是,他们挥师省城桂林,一路上,洪秀全用这样的前景激励群众:“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

    此时的桂林城内兵马不到两千,然而,太平军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攻坚战,围了桂林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攻下来,而此时,清军从四面八方赶来,又对太平军形成了合围之势。没办法,只好再次突围。突围之后,去哪儿呢?还是没人知道。这时,湖南天地会起义军被打败,余部投奔太平军而来,建议他们进攻湖南。杨秀清点头应允,于是大军北上,进入湖南,扑向长沙。

    不过,攻打长沙的战役进行得毫无章法。“太平军经过在湘南的休整扩编,战兵已达五万人,但萧朝贵只有一千几百人进攻长沙,大军仍留在湘南。”长沙虽无守备,但凭一千多人就想攻下一个省城,无疑不现实。直到萧朝贵在战斗中死亡,杨秀清和洪秀全才率大部队北上。然而此时,清军调集了三万守兵,已经做好一切防守准备。

    长沙战役打了八十一天,艰苦卓绝,太平军死亡无数。然而,战火纷飞中,洪秀全却把军事全权交给了杨秀清,从此“大撒把”。毕竟,打仗太费脑子,他太累了。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他做什么呢?他在长沙南门,在轰隆隆的炮火中,在战士们的喊杀声中,兴致勃勃地监造起玉玺。他在这儿找到了一个技术很好的作坊,亲自画图样,亲自监督,津津有味地看着工匠们给他造了一个奇大无比、设计鄙俗的大玉玺。他还专门成立了诏书衙,派人专门记录他平日的一言一行……

    长沙最终没攻下来,在稍后攻打岳州时,太平军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意外地得到了几千艘民船”。这一意外使他们得以建立水营,“行军作战条件有了改变,因而他们就变更了原定的进军路线”,顺江而下,很快攻下了武昌。

    到了武昌,他们才第一次定下了“战略”,那就是直奔南京,建立“小天堂”。《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讲:“‘略城堡,舍要害,专意金陵’的方针,只是在这时才真正确定下来。”有了水师,也积累了战斗经验,占领南京,倒是顺理成章。回顾太平军的兴起史,他们一路之上,是占一城、丢一城,直到打遍了半个中国,占领了南京,他们手中也只有南京、镇江、扬州三座孤城。如果太平军在此时乘胜北上,直捣北京,拿下北京城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时清朝皇帝已经慌了手脚,准备迁都热河了。可是,洪秀全和杨秀清二人根本没有这个眼光,来到了“六朝金粉之地”,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关上城门,陷入烟花丛中,享受起“小天堂”的日子了,而把北京抛之脑后。

    《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如此评论:“金陵刚刚建都,他们就说:‘方今真主灭妖,十去八九。’……他们缺乏‘犁庭扫穴’、夺取全国政权的观念,简直把直隶省排除在视野之外,说什么这是‘沙瘴之区’,‘罪奴之地’,甚至说‘至于妖穴,取之不足以安人民,弃之不足以伸武勇’,对北伐不以为意,不加重视。”直到享受了十一年之后,南京被包围得很严实,终于无法突围,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此陨灭,结束了占据—固守—突围—占据下一个据点的循环。

    从“万众一心”到“人心离散”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