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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先生说吃饭的事,余飞没太放心上。然而几天之后,她去找导师聊他手底下的新课题时,认识了另外几位未来的同学。她无意间听一个同学说到现在的民间剧团生存现状堪忧,连曾经独树一帜的缮灯艇现在都岌岌可危。
她这才意识到缮灯艇可能真的出了问题。当天下午她去了一趟佛海,约缮灯艇票房的那个大姐喝了杯茶,细细一问,才知道她走后的一年多时间,缮灯艇的收入全靠倪麟一个人的戏撑起来,其他戏目都不尽如人意。中间艇里重新修缮古戏楼,翻新服装、道具,做广告宣传,大笔的钱投进去,效果却始终不理想。大姐又喝光一壶茶,说:“再这样下去,工钱都发不出来,缮灯艇还开着干啥呀,把楼卖了大家散了算了。”
余飞思前想后一晚上,末了,约楼先生次日吃饭。楼先生欣然应允,但告诉她他有一个重要会议,估计得开上个一整天,让她到中午来会场找他。
余飞如约而至。楼先生开会的地方在cbd的地标建筑里,和她约在楼底下的一个新粤式餐厅吃。寒暄过后,楼先生便问:“你这回怎么主动找我吃饭?”
余飞跟楼先生也不拐弯抹角,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她觉得楼先生是见过世面的、有想法的人,希望他能帮缮灯艇出出主意。
楼先生笑笑,说:“就算我出了主意,你们艇主愿意听?”见余飞默然,又道:“我曾经捐助过缮灯艇,和你们艇主还有你师父都聊过,缮灯艇存在的意义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倪派艺术传承下来。倪派其实是个非常有文化遗产价值的流派,比如那个跷功——我非常喜欢看,这也是当时我捐助的原因。现在跷功也就你师叔倪麟会了吧?可惜他很少演。”
“传承这件事,其实现在只有国家做得了。你们缮灯艇又想传承,又想赚钱,这本来就是个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能出什么主意?”
余飞在缮灯艇这么多年,知道楼先生这句话正中肯綮。艇主一直不许她自作改动,自然正是为了保存倪派原汁原味的东西,是为了传承。她无从辩驳,沉思着,说道:“缮灯艇过去这么多年,除了靠票房自给自足,也多亏了您这样的捐助人。”
楼先生看出了她语气中的斟酌,笑道:“你是想游说我再捐一笔钱,帮缮灯艇渡过难关?”
余飞低了头,道:“那一笔钱对您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也许就足够让倪派活下来。”
楼先生的笑声大了些,也不直接回答她,却换了个坐姿,身体更倾向余飞,道:“看来你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点:艺术是需要供养的。就如同提奥之于梵高,欧塞维奥·古埃尔之于高迪,charlessaatchi之于damienhirst。没有供养的艺术,就很难是独立的、纯粹的艺术。你想做艺术家吗?”
余飞迟疑了一下,说:“这是个更长远的事情。”
楼先生把筷子放下来,说:“很明确地跟你说,我现在没有再捐助缮灯艇的想法。缮灯艇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觉得他们应当先接受一点教训再说——”他的目光看向余飞,“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为你报个小仇。”他笑了起来,笑纹很深,眼睛里透出几分年轻人的玩笑之色。
余飞知道很难说服楼先生了,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缮灯艇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一个艇外人早早来忧虑这件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的感觉。
吃完饭,楼先生送余飞出去,左手礼节性地轻扶在余飞腰间,边走边道:“你对缮灯艇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呢,现在不是你操心的时候。等它真正做不下去了,咱们再来谈,好吧?”
余飞点头,和楼先生道别。快要走出这座大楼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
“余飞。”
白翡丽的声音。她惊诧回头,果然是他。
他示意她随他来。
走到一个无人处,他问她:“你和楼适棠很熟?”他的语气并不怎么和善。
这个世界果然很小。余飞讶异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自然,白翡丽和楼先生都是岭南人,生意场上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说:“认识,怎么了?”
白翡丽看着她,缓缓道:“你之前跟我说,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碰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余飞心中忽的像被尖锐的刺刺了一下。就因为被楼先生搭了一下腰?她觉得好讽刺,心中那一股子逆反劲儿上来,冷笑道:“是啊,就算他把我怎样了,那也是我有求于他。哦,你不是知道我是缮灯艇的余飞的了吗?你不是家里很有钱随手一花就是个舞台剧吗?缮灯艇快活不下去了,你能帮帮忙吗?”
白翡丽面无表情地说:“我帮不了你。”
“那不就得了,本来就没指望你。”余飞冷冷地说,转身就走。
“你站住。”白翡丽叫住她。
“你还想怎样啊?”余飞止步回身,道,“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余飞,还假装不知,我都没计较呢,你还想怎样?”
白翡丽心寒道:“你师叔说的话,你果然样样都听。我哪里知道你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还是那天晚上秦风告诉我的。”
余飞心中一下子豁然了,他这些时日以来的古怪表现。她嘲讽地笑:“秦风跟你说的?那秦风还跟你说什么了?秦风跟你说的话,你还不是样样都听,样样都记在心里?”
所有的话突然就这样说开了,冰冷刺骨,两个人都一下子寒到骨子里去。
余飞冷笑:“秦风是不是还和你说,我和我师叔有一腿,还跟你说,我和我妈一样,天生下贱?”
白翡丽定定看着她半晌,道:“你和你师叔过去怎样,我不在乎,谁没个过去?”
余飞怔住,却听白翡丽又说:
“我在乎的是,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他的手指硬梆梆地戳了戳她的心口:“你这里,恐怕一直都是觉得,我就是个有钱任性玩二次元的富二代,除了一张脸,其余一无是处。”
——你只是长得好看,但不是我的狮子。余飞心中,忽的闪过他给她重复的这句话。
他冷漠地看着她:
“你不是天生下贱,你是天生骄傲。”
*
那天,白翡丽走之前,跟她说他们都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见面。
这一想就想到了九月份。
九月份,余飞开学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部新编大戏——《鼎盛春秋》的试戏邀约。
这部戏不是一般的戏。它背后的制作人是南怀明,一个文化界极富盛名的人,半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
《鼎盛春秋》完整的折子戏,已经大半个世纪没有人排演过。南怀明谋划十年,要把它从废墟中挖出来,做全新的改编。他这一出手,牵动了整个戏剧界和文化界的人脉,导演、编剧、文学顾问、表演和戏剧顾问,全都是资深的、大音希声的老艺术家。
这样一部大戏,千载难逢。余飞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进入这样一部戏的机会。
要知道,能进这样一部戏,哪怕是演个划船拨桨的龙套角色,只要能接触到那些人,向他们学习,于她都是莫大的助益。
她简直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纵酒好还乡。
她的导师也很高兴,让她全力以赴。一个机会而已,能不能最后拿到里面的角色,还得经过数月反复的甄选、训练和淘汰,她一个女老生,确实不占优势。
但余飞觉得,让她破釜沉舟、放弃一切,她都心甘情愿。人在这种时候,除了押上所有筹码,全力一搏,没有其他任何成全自己的更好的方式。
十月份,天朗气清,所有的树叶开始变黄发红的时候,她去鸠白工作室找了白翡丽。
关九说他在天台上。
余飞便去了天台。
天台上风很大,看得清很远的地方。白翡丽就站在天台边上吹风。
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冷静深沉了些。
余飞走过去,他也没回头看她。
她无声把她的那张鸠白工作室的门卡递了过去。那张门卡挺简单,上面是一个手绘的她的漫画头像,下面写着“风荷”二字。
白翡丽拿住了门卡,仍未回头看她。
余飞说:“那我走了。”
她转身,与白翡丽背向而走。
“我没让你在我的舞台剧里演任何角色,那是因为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他忽然说,“我的舞台剧,会一直一直地演下去,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人员中途退出的可能——我不想再去像找刘戏蟾那样再去找一个你。”
“我的舞台剧,我不会让它有任何风险,但在感情上,我却心存侥幸。”
余飞蓦然回头,只见他依然背对着她站在天台边上。
他手指一张,大风便将那张写着“风荷”的卡片刮向空中,很快便不知飞向何处。
他狠声说:
“滚吧。”
——【中篇:与】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部分是大半夜和大清早起来写的,写得很糙,我今天还会修改和润色一下,但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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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是相与,是在一起,但从字形上看,却也是分道扬镳,背向而驰。
余飞是天生骄傲,白翡丽就不是天生骄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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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大家如何看待飞白二人的选择,无论大家对余飞或者白翡丽有多不爽,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想法写下去。就算是错的,也要证明它是错的,就算是失败的,也要证明它是失败的。
明天见。
☆、顽石
你可以想象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机会的渴望吗?
余飞是体会过一无所有的感觉的。
如果有光,她就会死死追着光。
如果是根稻草,她就会死死地抓着稻草,小心翼翼地呵护千万别让它断了。
如果是根点燃的火柴,她就会死死捏着不肯放,快烧到手了,就往后挪一点,挪无可挪了,那也要忍着疼。
她对《鼎盛春秋》就是这样。
她去参加《鼎盛春秋》的角色选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复。
她毕竟资历还浅,又没什么家传或者师从的浑厚背景,倪派虽然知名,到底是以旦行光大于梨园,并没有什么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开始工作人员让她试戏,只是让她试了一个配角姬光。
然而南怀明听她唱过之后,皱眉摇头,说:“不适合。”
她当时宛如当头一桶凉水泼下来。
然而南怀明接下来说的话,却像炸雷一样炸在了她耳边。
南怀明说:
“让她试试伍子胥。”
《鼎盛春秋》讲什么?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讲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传统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芦中人》《浣纱河》《鱼肠剑》《刺王僚》等多个折子,人物多样,极重唱功,其中伍子胥是绝对主角。
南怀明竟然让她试伍子胥。
她想都没有想过。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范畴的时候,将将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还够不着,那种感觉,最是焦灼。
后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人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她觉得她那头白驹可能是个树懒托生。
这部新编《鼎盛春秋》,全面启用年轻演员。余飞试完伍子胥的戏之后,南怀明没有任何赞赏,也没说要用她。她回去之后,本来十分沮丧,然而一周之后,南怀明让她去跟着《鼎盛春秋》的老师学戏。
教戏的老师来头很大,半个多世纪前的于派将《鼎盛春秋》唱到红极一时,南怀明请来的正是于派掌门的老先生。梨园行中的须生流派繁多,于派的老生,那是公认的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