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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还没唱完:“……便觉得甜丝丝、脆生生,京腔京韵自多情,京腔京韵——自——多——情——”唱到“脆生生”时,一字一收,便觉得她的嗓子也是脆生生的,新藕一般掐得出水来。而后一句“京腔京韵自多情”,更是一把嗓子龙飞凤舞,既唱出了男子本嗓的大开大合浑厚有力,又不失女性的绵长细腻。众人“轰”的一声可劲儿鼓掌,老爷子开心得不得了,连连直竖大拇指。姑娘又笑着鞠了一躬,礼貌地退下。
那边离恨天和绫酒看得一点声儿都没有,琅嬛筷子点着碗:“哎呀呀,北京真是藏龙卧虎,唱成这样就当一小服务员?屈才屈才。”
绫酒忽的站起来,拉住旁边穿马褂的领班:
“我们想换一个服务员,可以吗?7号,对,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切一片西瓜四五两,真正的薄皮脆沙瓤。”——《北京土著》
今天内二更。
☆、舍利子
余飞在老旗饭庄打工已经有好几个月时间。
用不到八个月时间来完成研究生申请和备考,以她过去的底子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打小时工来维持生计,大部分时间用来复习备考。
过去在缮灯艇还不觉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时,余飞才发现自己除了唱戏,几乎一无是处。就连去做保洁,人家都嫌她手脚不够麻利,还说她这副长相,不大可能踏踏实实干活,劝她去找份“合适”她的工作。
她咂摸着“合适”这两个字的意思,觉得怎么着都像一种歧视。
她于是换了副学生妹的打扮,留长了头发,刻意修剪成现在这种乖巧模样。在劳动力市场十几天徒劳无功之后,她综合考虑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钱,决定还是去找和老本行有关系的活计。
一开始她想去给小孩子做京剧培训,结果因为她不是正规戏曲院校出身,家长们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几次壁后,她终于老实下来,去戏曲茶馆做表演。
她不带妆,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违背离开缮灯艇时立下的誓言。谁知道唱了两场下来,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问她是不是“余飞”。
她惊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认。
从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后有人介绍她来到老旗饭庄。老旗饭庄特缺她这种能唱戏歌的服务生。她歌儿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开,很讨客人们的喜欢。有不少客人甚至为了点她的歌而专门吃回头饭。
凭着这个本事,她跟饭庄经理争取到了每晚八点提前回去复习,拿到的时薪也相当丰厚。
她精确计算,到十二月底,工资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贷还有父亲的钱就都可以还清了。
研究生考试也考完了,事已谋定,余下只听天意。
她这一年过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坚持四天,就能有一个完美的终结。从此以后无债一身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想到这些她就想给每一个人唱歌。
她走路带风,开心得像一只大鸟。
给那一家子唱完《故乡是北京》之后,领班叫住了她:“百花深处那桌点你过去,他们桌新来的,消费水平挺高。你好好招待,争取留成回头客。”
她笑眼一眯:“好啊。”
然而走到百花深处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脸上,随即消失不见。
自从在佛海边上遇见白翡丽,她就应该想到,她这一年的债,还没有了结清楚。冥冥之中仿佛有神灵拿一把算盘,拨珠转筹,抬头冷冷对她一笑:年终了,该清算了。
她望着离恨天,他额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绫酒的变化也很大,今天画了挺浓的妆,眼神了多了些冷。
怕是难善了了。
空气中流动着奇怪的气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来了。非我工作室对那件事守口很严,除了关九接受过警方的调查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琅嬛忍不住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离恨天皮笑肉不笑,说:“你和黑柏也认识的——还记得鸠白的《湖中公子》吗?这位就是刘戏蟾哪!”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惊,盯着她上看下看,琅嬛惊讶不已地说:“你真的是?鸠白一直找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做服务员呢?”
余飞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让领班再给你们换个人。”
“等下!”离恨天拿手指了指额角的伤疤,说:“打了人就跑,还专门照脸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你们今天想怎样呢?”余飞牵着嘴角笑了下。
“先把盘子换了。”
余飞默不吭声,倾身过来收拾他们那些汤汤水水满是油污的盘子,又拿了干净的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绫酒冷冷地瞅着她近在咫尺的那双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来之后有一股子诱人的妖气。她探身过来给他们搁上新的骨碟,贴身的旗袍在她后腰上裹出一条凹下去的弧线。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她在哪儿,这种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处嘈杂喧嚣。
这种感觉令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恶劣的酸,还有一种因为望尘莫及而生发的、难以言表的恶毒憎恨。
离恨天说:“你今天给我们唱一首,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吧,便宜你了。”
余飞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体:“唱不了。”
“为什么?”
“不想唱。”
“哦?这里还可以讨价还价?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让你唱首歌还不行?”
“不行。”
“领班!——”
那领班匆匆赶过来,“怎么回事?”他听离恨天说了几句,转身过来责怪余飞,“你过去不是最省心的吗……”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绫酒忽然开口道,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妥协,看着对面的桌子说:“那个茶艺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来倒茶肯定更好看,我们想让她来帮我们倒茶,可以吗?”
对面的桌子,茶艺师穿着专门的功夫服,拿着壶嘴三尺来长的长流壶,正在表演“龙行十八式”,提壶把盏,翻转腾挪矫若游龙。
领班看向余飞,余飞道:“我不会。”
茶艺师提着茶壶向他们这桌走过来,绫酒问道:“师傅,您这茶艺好学吗?我能找您学两招吗?”
“这……”茶艺师为难地说,“教您两招倒是没问题,不过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开。”绫酒穿了一件繁复的长裙,还穿着一双牛皮小高跟。
绫酒看看领班,微笑:“您看,不会可以学嘛。”
领班皱起眉,给了余飞一个眼色,示意她敷衍过去得了,别跟客人起冲突。
斟茶比开嗓要可接受一些。于余飞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头所在,倘将她千刀万剐、焚为灰烬,最后若有一颗不死不灭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她说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都年底了,离这一年的终结只剩下四天,余飞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眼色沉了一沉,从茶艺师手中把茶壶拎了起来。
这茶壶沉甸甸的,里头的热水几乎还是满的。余飞从小随师父练功,再痛再累,不许叫苦。就骨子里的这股子韧劲儿,让她没有想着去把满壶的茶水倒掉一些。而这满壶的蒙顶茶,也的确贵,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没了着落。
旁边那桌的几人拉着那年轻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学龙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们真地道,瞧瞧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练这一套还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说这龙行十八式要是练好了,盘龙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年轻人忽的站了起来,撂了句话:“尿急,你们先看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茶艺师教了余飞入门的几个招式,余飞全神贯注。她有练功的底子,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灵,茶艺师连声夸赞,领班也连连点头,笑着说:“你以后干脆拜师去学茶艺好了!”
本来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却被她翻盘出彩了。龙行云动,景驰浪奔,虽非刚健之态,动作间还有生涩,但她身段姣艳,竟又风情别致。
那茶壶沉,水烫,余飞一直聚精会神在那茶壶和身体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举壶过顶、单足站立时,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只脚,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她站得离桌子近,动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长长的桌布一垂到底,这一个动作,竟是谁都没有注意。
余飞只觉得胫骨剧疼,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茶壶歪落,热烫的茶水当头浇下,将她半边脸半边身子淋了个透彻。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琅嬛和黑柏都惊得站了起来,茶艺师和领班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肤到底细嫩,刹那间就变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通红!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挡不住那烫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衬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难堪。
她的反应那么快,一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桌去就给了绫酒清清脆脆一个耳光!
“你敢踢我!”
“谁踢你了!”绫酒哪里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捂着脸,一下就站了起来,眼眶通红。
余飞湿漉漉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她一把揪住绫酒的衣领向后推去,只听见椅子倾倒哗啦啦的声音,绫酒“砰”地一声被按到了身后的墙板上!
她半边脸白得像雪,半边脸滚烫灼热,双目充血,面孔竟然狰狞起来。绫酒吓得说不出来话,那一晚上彻骨的恐惧忽然又铺天盖地袭来,她开始失态地尖叫——
离恨天过来试图将两个人分开,领班和茶艺师也慌忙过来拉余飞,“快快快——快去看医生——”
余飞在一片混乱中被领班和茶艺师架去医务室,琅嬛和黑柏也紧随了过去。离恨天拉起绫酒,绫酒还在微微发抖,没有缓过劲来。
“你是不是过分了?”
“我过分?!”绫酒失声叫嚷,被离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来打我们的时候往死里打的!我就踢她一脚,这叫过分?!你别忘了,我们回来还看了心理医生的,阴度司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离恨天望着余飞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出阴郁。
那一晚上是他毕生的耻辱,毋庸置疑。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关山千重,又或者是……
*
余飞被带进了饭庄的医务室里,接受紧急的降温、换衣、上药、冰敷。年轻的茶艺师一直自责地同她道歉,她说没事。好在这茶水温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医护处理也快,皮肤除了发红,没有起燎泡。
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半边身子火烧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贴满了冰袋,才觉得缓和一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开始笑。
这一年从缮灯艇出来,才知道过去千风万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红船为她挡去了多少。
世事如网,万千因果,人在网中,水里来泥里去,好似鱼鱼虾虾。
好在恕机常与她说: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听得久了,也觉得甚有道理。这一次没有破相,大不了脱一层皮,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过了大半个小时,她换了三回冰袋,总算觉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许多。然而女医师进来,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单,告诉她有人要来见她。
她以为是饭庄经理。然而那人推门进来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哥。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经是一个甚有名气的骨科医生。余清和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现在在美国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帮狐朋狗友攒些野路子生意,神龙不见首尾。
这个余洋长相清俊,为人余飞却再清楚不过——典型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对她,尤其的厌憎。
她十岁的那年生了场大病,缮灯艇的师父都束手无策,给言佩珊打电话。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时,给余清的医院打了电话。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现在余清的视野里,也彻底颠覆了余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