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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外雨雪霏霏,卫琇心头却似有一只蝴蝶破茧而出,微微振了一下鳞翅,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纸包,半晌才抬起头笑着说出一句:“多谢。”
钟荟把梅条给出去便有些后悔,她根子上大抵还是个规行矩步的世家女,明知故犯难免羞愧难当,可是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就更不像话了,只得微微垂下头,红着脸装作不在意地道:“今年收了许多梅子,做了好几坛,大半年了还没吃完……不值当什么。”
这是怕他误会吧,卫琇心道,他如何敢自作多情,因一包梅条而生出非分之想?他懂得她的顾虑,可她这样急于辩白和撇清,他仍旧有些失落。
“不打开尝尝么?”钟荟见他收了梅条握在手中,既不拆开,也不收进袖子里,便指了指那蜡纸包道。
既然已经做下逾礼之事,她自然期待他当着自己的面尝一尝,说一声好吃,或是露出个满足的表情,都能叫她偷偷地开心和回味上好几日了。
卫琇便小心翼翼地顺着折痕将蜡纸包拆开,往里头一看,不由忍俊不禁。
这一个多月来,钟荟每日将这梅条藏在袖中,又时常攒在手心里,久而久之捂得发霉了,生出了白毛。
钟荟见他笑得可疑,忍不住上前一步,探过身去往那纸包里瞅,卫十一郎却将手往后一藏,笑着挑挑眉道:“怎么,送出去的东西又舍不得了?”说着取出一根,用手指将长毛的地方挡住,舍身忘死地放进嘴里,斯文地咀嚼起来。
“好吃么?”钟荟看他神色有些难以名状的古怪,忐忑不安地问道。
钟荟紧张地攒着袖子,微微仰头望着他,卫琇一低头,便对上她不安的眼神,认真地回答道:“人间至味。”
钟荟的双眼倏地亮了,双颊慢慢红起来,仿佛有一阵春风拂过,吹开了一朵海棠花。卫琇看在眼里,只觉一瞬间呼吸有些不畅,赶紧挪开目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加了白梅么?味道很是芬芳清雅。”
这话夸到点子上了,钟荟顿时觉得熨贴:“是加了白梅,以梅枝熏制的。”
院子里那几个都是牛嚼牡丹的货色,连梅子、李子、杏子都分不大清楚?姜明霜和姜老太太只担心她长虫牙,姜明淅近来知道爱漂亮了,每天拿软尺量腰身,超过二尺五就不吃东西,这些东西多看一眼都觉罪孽深重,遑论入口了;她阿翁倒是年纪越大越嗜甜,可是也太不讲究了,什么东西只要拌上蜜就觉得美味至极。
费尽心思捣鼓出来的吃食兴冲冲地拿给家人,他们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说声“还不错”,实在是很扫兴也很寂寞的。
还是阿晏有眼光啊,钟荟惆怅地想。只是这样的时光不知还剩几何,白梅不久之后便可以摘了,然而还得等半年才能采新梅,也不知到了那时候,他们两人还能不能像此刻这样站在一处说话,更不用说私相授受了。
“很费功夫和心思吧?”卫琇低头看了看梅条,仿佛真的只是对那梅条感兴趣。
“随便做着顽的,也说不上麻烦,只是梅子结在初夏,白梅开在隆冬,中间得等上半年,”钟荟忍不住微微得意,随即又不好意思起来,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卫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把方子写下与你。”
“有这些便很好了,”卫琇晃了晃手里的蜡纸包道,“我原也不太吃蜜饯。”
饮食是中馈中的重要一环,尤其是一些讲究的旧家世族,女子出嫁前母亲都会准备本压箱底的食谱给她带去婆家。过了门未必要亲自洗手做羹汤,总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肴馔,这梅条就很好,精巧又风雅,将来宴客或是孝敬舅姑都好,若是将方子送了他,便成了卫家之物,不能再作他用了。
可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说错了,姜二娘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来。卫琇忙又取出一条吃下,改口道:“这梅条太可口,我怕有了方子会忍不住吃太多。”
钟荟不由莞尔:“偶尔吃些无妨的,家人怕甜,我已经减了石蜜的份量。”
原来是蜜糖放得少,难怪长毛了,卫琇心道,一边默默地将剩下的半包梅条按原样包起来。他从小到大没吃过霉变的东西,方才已经吃了五六条了,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钟荟以为他是舍不得一下子全吃完,忙道:“我家中还有许多,下回再给你带,难得卫公子喜欢,再吃些吧。”
卫琇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只得惴惴不安地吃了一条又一条,直到一整包发霉的梅条都进了肚子里,趁着姜二娘不注意,将包梅条的蜡纸收进袖子里。
***
钟荟盯着卫十一郎吃完梅条,过了一番眼瘾。
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饮鸠止渴,刀尖舔蜜?多看一眼,别离时便多一分不舍。钟荟心里想着再看一眼,却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每看一眼,便仿佛有人撒了一把砂在她心里,令她涩涩作痛。
与卫琇道了别,离上课还有大半个时辰,常山长公主大约又去四处勘察地形了,钟荟便去书房找他阿翁打抽风。
钟荟将她阿翁新近收来的玩器骨董和竹简帛书都检阅了一遍,没找着什么特别想要的,便从架子上取了册古谱,箕踞在白貂褥子上,面前搁了张棋枰,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谱,心思却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孙女一来,钟熹便看出她心不在焉,不过这孩子愿意说的时候不用他问,竹筒倒豆子似的便全说了,可要是她不愿倾吐,任凭谁也休想撬开她的嘴,他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等着,不时将她放错的棋子摆回正确的地方。
“阿翁......”钟荟突然郑重地唤了一声,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钟熹等了半天没等着下文,只得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荟笑了笑,摇摇头,有什么好问的呢,若是她死皮赖脸地去提,卫十一郎自然是会娶她的——她救过他一命嘛。可她并非真的屠户女儿,上辈子她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比谁都清楚她和卫琇的天渊之别。
“是在姜家遇上什么事了么?”钟熹见孙女神色异样,终是放心不下。
钟荟挤出个笑容道:“无事,老太太他们都很好。”
“上回你姜家阿兄设宴......”钟熹面有难色地旁敲侧击道,这些话本该由她阿娘与她商量的,无奈儿媳还在番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得由他这个做阿翁的勉为其难越俎代庖一次了——姜家显然已经开始替孙女物色夫婿了,若是此事不问,待亲事定下了,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们心里再急,毕竟孙女如今已是姜家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是全然不能置喙的。
“阿翁——”钟荟红了脸,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钟熹也有些难堪,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道,“阿翁也不同你绕弯子了,那日来的有哪些人家,是哪房的公子,你让阿翁心里有个底。你眼下在姜家,婚事有长辈作主,阿翁和你耶娘鞭长莫及,可好歹能叫人去外头打听打听家中情况,人品如何。”
“阿翁,我不想嫁人......”钟荟拿棋子敲了敲棋枰,闷闷地道。
“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啦,”钟熹心疼地摸摸叫她敲出来的小坑,“即便你阿娘允了,你姜家阿婆和父母呢?他们能答应你在家里留一辈子么?”
钟荟一想姜老太太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便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她原先对出嫁没什么期待,可也知道拖不了几年便要出阁的,左不过矮子里拔将军,挑个性子温良人品可靠又门当户对的人过日子罢了。然而如今她心里放进了个阿晏,一想到要与旁人共度余生,光是展望一下便觉不寒而栗了。
索性去当个女冠算了,她心道,可又怕说出来伤了长辈的心,只得替中熹研了墨,把那日在姜家花园里相看的公子一个个同她阿翁交代了。
她说一个,钟熹便用笔记下来,末了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这些时日经常出入茅茨堂,应该见过祁源了吧?”
钟荟半晌没反应过来这祁源是何方神圣。
钟熹一见孙女这模样便知那弟子没入她的眼,只得道:“寒门子弟,身量挺高的,才学也很不错,平日里有点沉默寡言,想起来了么?”
钟荟在记忆中搜了一圈,依稀有这么个人,再一想,那回为难阿晏的不就是此人么?
钟熹见孙女脸上终于有些反应了,忙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钟荟忿忿地一挑眉:“不如何!”
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看来这个是没戏了,钟熹在心里叹了叹,这祁源的父亲原是钟家门客,虽出身寒素,却博闻强记,才学兼人,可惜早年随钟熹外放巴蜀时染上时疫而亡,留下孤儿寡母,钟老太爷一直命家下人照拂着。这孩子天赋不下其父,也很刻苦,性子孤傲些,心性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