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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设宴的事他早有耳闻。姜家沉寂多年,难得有此动作,都中早已传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姜家出美人,出身又值得玩味,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引人瞩目一些。
自数年前西北胡乱,姜二郎重掌兵权,姜家行事几乎算得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今次这般大张旗鼓地宴客倒像是当年姜太妃盛宠时的作派。卫琇略一留心姜家请了哪些人家,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有意给姜昙生兄妹几个择佳媳贤婿呢。
卫琇这几日走到哪儿都能听一耳朵“洛阳牡丹”,小心翼翼收藏在心尖上的人被这么轻嘴薄舌地议论,登时便是脸色一落,他位不算高,权却很重,平日哪怕温文和善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冷若冰霜时更叫人不寒而栗,对方都闹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只能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
不过卫琇一边不痛快,一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留意着姜家的一举一动,请了哪些人家,都有哪些适龄的男子,又不免设身处地,若他是姜家长辈,会给二娘子择个怎样的佳婿——自然不是他这样的,否则也不至于两次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没想过姜昙生会给他下帖子,大约也是无心和顺便吧,便将帖子随手压在砚池下,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去看姜家为她择婿么?他没有这种折磨自己的癖好。
卫琇当即铺了帛纸写了封礼数周全的回函,叫书僮装入鲤鱼匣中封好,然后亲自去库房中挑了尊白玉麒麟作贺仪,只等着宴会当天派人送过姜府去,再随口寻个托辞便是,这都是他的仆人做惯了的。
当日晌午,他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打发下人去姜家送礼,自己则坐在书房中发愣,手里握着书卷,目光来回在那半行字上转,半晌没翻过页去,待到他终于发现自己半行字也没看进去时,认命地将书往案上一撂,对书僮道:“替我备车,等等,还是备马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出了书房走到外院,连氅衣都忘了披,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去追那送贺仪的家仆去了。
卫府到姜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那仆人已经走了半刻钟,眼看着就快到了,只是卫府门前的道路被香车宝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卫秀趁了单骑轻捷之便,抄了几回近道,踢翻了一个卖菜挑子,赔了人两吊钱,总算在距姜家大门二十尺的地方截住了家仆。
因那尊玉麒麟极沉,卫家下人是套马车去的,舆人被突然窜到眼前的主人吓得不轻,车中的奴仆贴身伺候卫秀多年,从来没见他神色如此慌张,差点以为他中了邪,没来得及张口问,便叫主人轰下了车,卫琇就这么穿着一身家常的半旧罗衣,坐着奴仆的青布小马车,来姜府做客了。
姜昙生见两人无话,赶紧上来解围道:“卫公子,仆带您入内吧?”他清楚自己这阿耶,与狐朋狗友饮酒胡侃起来能说一宿,可正经场面上酬答就不擅长了,而卫十一郎这样超然的家世地位,根本不需要没话找话,自然有人把话头递上去。
卫琇回过神,彬彬有礼地揖了揖道:“毋需劳师动众,今日是姜兄的大日子,招呼客人要紧。”
姜景仁见他再三推辞,一想作为主人不在门口迎客也不像话,便叫了个稳重有眼色的管事领他入内。
姜家今日这宴席照例是将男客和女客分开的。男客的宴厅设在外院正堂中,此时宴席还没开始,先到的客人们便在两侧厢房中歇息,用些茶水点心。
卫十一郎是贵客,管事将他带到东厢房,此时房中已到了十来人,大多是姜昙生在北岭学馆的同窗及其手足,萧熠也在其中,除他之外还有两三人曾见过卫琇,连忙起身将他迎到上首,小心翼翼地与他见礼寒暄。
萧熠原本在一众前来赴宴的小郎君中门第最高,姿容风度也最出众,又在衣着上下了番功夫,站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着实引人注目。
不过卫琇一来,就把他从天仙直接衬成了地仙。卫十一郎真是如同传闻中一般张狂,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就来了,通身上下没什么纹绣,甚至还有些皱——那是方才骑马弄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他往那儿一立就是有种凌风之致,浑然不似在乌烟瘴气的宦途上驰骋多年,倒像个纤尘不染的世外之人,连满肚子酸意的萧九郎也不得不承认,胡毋基那句“神清骨清”的评语安在他身上还算实至名归。
不过这是很没道理的事,萧九郎风闻了不少卫琇在朝中的作为,手腕强硬比他祖父卫昭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长袖善舞远胜他祖父,与钟家的关系自不必提,周旋于剑拔弩张的裴霄和韦重阳之间竟然也游刃有余,更深得天子的信重,听闻有意将唯一的胞妹清河长公主许配于他。这样一个人自然与不谙世事天真烂漫风马牛不相及——可见这竖子有多会装。
卫琇话不多,不过言辞谦逊,风度闲雅,与这些家世差他一大截的小郎君们交谈也不露出一丝轻视和倨傲,倒是郑重其事得有些莫名,他一边着意倾听他们的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的容貌和举止,将屋内诸人扫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萧九郎身上——他在这些人当中实在是太显眼了,无论相貌、才学还是家世都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只是萧家家风不正,子弟中多荒唐之辈,这萧九郎同他没什么交往,可他长房堂兄萧炎任殿中中郎,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人的风流成性在整个洛京都是首屈一指的。卫琇望了望萧九郎那双桃花眼,只觉他一脸轻佻,私德八成不怎么样。随即他想起那日在蕣华楼门口遇到姜昙生,萧九郎似乎也在,果然是个酒色之徒,卫琇心道——全然忘了当夜自己也在那儿。
萧熠想起那清河长公主,却是黯然自伤起来——他也曾暗暗觊觎过这位贵不可当的长公主,无奈自己门庭终是差了一截,阿耶头上顶了个“庶”字已经够尴尬的了,偏偏还不争气,文韬武略无一拿得出手,自己又被继母强压了数年,不肖的名声传了多年。若是能够尚主,又何至于要图谋一个屠户家的小娘子?
随即他又想起姜二娘那惊鸿一瞥的绝世颜色和身段来,又觉得这桩婚事也不差,面子上难堪些,里子里却全是实惠。旁人也许还不知,姜昙生私下里早与他交过底,他二妹最得祖母宠爱,姜太妃当年盛宠那些年陆陆续续赏下的财货田地都在姜老太太手里捏着,日后二孙女出嫁,私下贴补的恐怕比公中那份嫁资还多。他们家总共就三个嫡女,光公中那份就已经很可观了,这还没算姜太妃和二叔姜景义添的妆呢!
萧九郎的父亲没出息,偏又自诩风流,不事生产,不通庶务,只知一个接一个地蓄婢纳妾养乐伎,成日饮酒作乐,靠着公中的钱帛和田地的那点出息哪里够用?便想方设法从她继母手指头缝里抠钱,吃人嘴短,拿了继室的嫁妆挥霍逍遥,便对她苛待一双儿女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为了讨她欢心责打儿子。
他们萧家在丁亥之乱中一举扭转颓势,一跃而跻身京师数得上的高门,只是他祖父在朝中依旧要仰仗裴霄鼻息,这些年留下的窟窿太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大肆敛财,手头也依旧很紧,他们这一房本不受宠,他这二品还是多亏了妹妹——若不是十娘入宫为妃,依他祖父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作派,如何肯舍财替他走通中正和吏部的关节?
娶了姜二娘,就相当于搬了一座金山回家,且这座金山还生得如此姣妍,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萧九郎的心仿佛被幼鹿轻轻撞了一下,那些有条不紊的算计和权衡顿时七零八落,也罢,他晕乎乎地想,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门楣低些也不全是坏处——真尚了主怕是夫纲难振,纳妾自是不必想了,出门酬酢还得觑她脸色,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不一时宾客到得差不多了,姜家的下人便来请诸位郎君移步宴厅,诸人便次第入了席。姜家的肴馔与精益求精的世家大族相比略显粗糙,不过用料舍得下本,海陆珍异应有尽有,又一掷千金地购了上百坛河东颐白,饶是萧熠这样的旧姓子弟也对姜家的泼天富贵有些乍舌,只是席间的舞乐是外头请的班子,曲目难免流俗,比起他阿耶在自己院中□□的那些,终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卫琇却是心不在焉食不甘味,连入口的是荤是素,是甜是咸都分不清楚,每当有年轻郎君前来向他敬酒,他便一边端起茶碗应付,一边暗暗思忖,姜家会把二娘许给这人么?
众人都知道卫十一郎出外应酬极少饮酒,即便是御宴上,也只是浅尝辄止,所以见他以茶代酒也不以为忤,姜家父子自然不以为自己面子大得能叫卫琇破例,正要去敬他,却见他端起酒杯朝自己走来。
卫琇端起满满一杯酒,对姜景仁道:“恭喜足下,仆先干为敬。”便仰头将酒一口喝干,又叫仆人满上,再敬了姜昙生一杯。
姜昙生手里的酒杯就有些端不稳了,原本他觉得卫琇和自己二弟的传闻是无稽之谈,可他如今跑自己跟前大献殷勤是什么意思?真不能怪他想多,单论容貌他比姜悔还胜一筹,且眉眼生得有些女气,当初在学馆还有好南风的同窗对他一个劲示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先跟男配同个框~
第111章
女客的宴席摆在后花园的桂月堂。
曾氏着一身绛紫色对雉纹织锦褂衣,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早早与三个女儿站在门口迎客,无论关起门来如何,她在人前总还是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慈爱的模样。
后花园距姜家大门有些脚程,那些官宦人家的夫人娘子不乏身娇体弱的,曾氏想得周全,一早将府中的十来抬肩舆都换上了新的罗帷,来回将那些贵客接到桂月堂来。
曾氏正与北中郎将韩贲的夫人蔡氏叙着寒温,一抬肩舆在门前停下,一个遍身绮罗曳珠顶翠的中年夫人从舆中探出身来,曾氏的胞姐方姨妈到了。
跟在舆后的两名婢子立即疾步上前,一个扶着她的手,另一个轻轻提起她的裙摆,无微不至地伺候她下了舆。
这位排场了得的夫人身着宝蓝色襄邑锦衣裳,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在太阳底下动一动便是光芒四射,周围的夫人小娘子们原本衣着打扮也算体面,生生叫她衬得黯淡无光灰头土脸。
只见她生得腰圆膀粗,极是富态,两腮鼓囊囊,像是随时都塞着两个包子,偏生眉毛描得又弯又细——实是有眉无毛,原本生着的眉毛全剃去了。她这张脸活似照着永宁寺南门外泥人摊上的泥娃娃长的,钟荟每一回见都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来。这位姨妈如今虽是这副尊容,当年据说也是个罕有的美人,凭着美貌嫁了从事中郎方平,品级虽不见得比姜景仁高多少,但京兆方氏是正儿八经的旧姓世家,虽一直入不了一流,她夫婿也是庶子,可门楣比姜家不知高到哪儿去了。
当年两人的母亲杨氏为了促成这桩亲事,将压箱底的私房全贴进她嫁妆里,还挪用了小女儿的嫁资——两姊妹只差了两年,曾氏那时候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因此生生拖了几年,最后只能嫁到屠户人家作填房。
故而姊妹俩的龃龉由来已久,不过只是曾氏这么以为,她阿姊并不放在心上,占了妹妹嫁妆也不觉亏心,没事还爱往姜家串门子,对曾氏指手画脚一番。
“呼—”方姨妈长出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亮锃锃的宽广四方额上掖了掖,张开藕段似的五根手指,往脸上扇了扇,“多少年没坐过这么窄小的肩舆了!累得我够呛!”
钟荟心道那两个抬舆的下人才叫累得够呛,嘴唇都发白了,正软软靠着抬杆喘粗气呢。
曾氏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皱着眉头对几个女儿道:“你们方姨妈来了,还不快过去!”说罢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去,“阿姊这一向可好?阿眉呢?”
方姨妈浑似没听见妹妹的问话,先扶着她的胳膊探身上前打量她脸侧的胎记,旁若无人地道:“咦?似乎淡了些嘛?”
曾氏尴尬地将头往后仰,又一次问道:“阿眉没有同你一起来么?”
“哦,她前日染了风寒,在家里歇着呢,”方姨妈仍旧盯着她那块酱色的胎记,伸出手指蹭了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粉搽得厚啊,哎,上回我替你求的方子到底用了不曾?”
曾氏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招呼几个女儿道:“这些孩子,也没个眼色,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来与姨妈见礼!”虽是责怪之语,因她含着笑说出来,倒显得母女之间亲密无间。
曾氏愿意逢场作戏,钟荟也不会在人前拆她台,若是他们之间的嫌隙闹得众人皆知,终究还是她吃的亏更大些,萧家三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谁不知道那继室苛待亲姊的一双子女,可萧九郎用了多少年才摘掉不肖不孝的帽子?而萧十娘还未入宫,据说已经很不得韦太后的心了——韦太后出身于诗书大族,最是重礼,即便是为了大娘子的名声,钟荟也得忍着腻味将这出戏演完。
三姊妹谨遵母命,上前毕恭毕敬地向方姨妈行礼,方姨妈这才将胶在曾氏脸上的目光剥下,像是刚发现他们几人似的,先拉住姜明霜的手道:“大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方姨妈谬赞。”大娘子叫她抹了一手的汗,脖子不由一僵,这方姨妈原先对他们姊妹俩一向视而不见,自打她要入宫为妃的消息传开,每回来总要套套近乎,饶是大娘子为人厚道,也忍不住暗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