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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侍卫传来消息,朱修自尽了。
姬沉楼看了一眼血迹斑斑的匕首,叫人拿了下去。
苏兰倒了一杯茶给他,见他眉宇间都是倦色,难免心疼,抱着他轻声道:“小睡一会儿罢,晚两个时辰走也是一样的。”
他笑了笑,俯身过来,在少女眉心落下一吻:“不碍事。”
苏兰抱着他不松手。
姬沉楼由着她,捧起少女的脸,柔声道:“怎么了?”
苏兰不说话,把脸埋在他胸前。
怎么了?
心疼你啊。
曾经多么惨烈的结局,他死在最想保护的,最爱的人手里。
苏兰叹了一声,含糊道:“……想你了。”
姬沉楼一怔,下一个瞬间,弯腰打横抱起少女,往床上去。
苏兰气结,在他肩膀上捶了几拳:“我是叫你眯一会儿眼,休息休息,不是叫你……你放我下来!”
他立在床边,轻轻放下她的身体,声音低沉沙哑:“娘娘说的对,晚两个时辰,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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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
某天早上,苏兰起了个早,到处没见小绿,正感到奇怪,走出房门,听见慈宁宫里有人在哭。
这次是一群小太监和小宫女聚在一起,暗自垂泪。
“我……我都瞧见了,先皇早逝,太后娘娘年纪轻轻守了寡也就罢了,姬公公他还……还……”
“……太后命好苦哇,为求自保,竟要以身侍敌。”
“苍天无眼!”
苏兰气得牙痒痒。
夜里,芙蓉帐内春光暖。
苏兰靠在他怀里喘息,喘了一会儿,恨恨道:“这才多久,怎么又开始乱传了?……你都不管管!”
男人低笑一声,含住微张的粉唇:“好,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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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之巅,苍龙王宫。
东宫深处一间宫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他……他竟敢叫人打……打本太子的……龙臀!”
“本太子困在这具讨厌的身体里,可马上就……九万岁了。”
“他打我板子……他竟敢如此折辱于我!”
“有朝一日得以长大……有朝一日剑在手,杀尽天下狠心爹——”
“太子。”对面的男人无奈打断。“您不觉得,这回您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
阿婴趴在床上,白白胖胖的小手不停擦眼泪,恨恨道:“过分?他把我困在宫里,叫我成天读书写字,我这个身体,我这个手——”他举起一只小手,冷笑道:“连笔都拿不舒服,写个屁的字!他不让我出去找娘……凭什么?明明是我先想到的主意,现在就得看着他坐收渔翁之利?他当一回太监就可怜了?我几万年来母爱缺失,人不人鬼不鬼,永远长不大,难道不可怜?”
他吸了吸鼻子,眼里寒光毕现:“好呀,走着瞧。他又不能在宫里呆一辈子,总要出去打仗的,到时看我怎么整他。”
身穿黑袍的男人摇了摇头,不想发表意见。
“无名叔叔。”阿婴哼笑了声,嘲讽道:“你别看父王恨不得打死我的样子……哈哈哈,他以为我不知道?没准他心里暗爽呢……变成了太监,阿娘都选他,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
“只可惜都是假的,等阿娘回来,一切不还是老样子么。”阿婴冷冷笑了一声,又开始龇牙咧嘴喊疼,顺便把罪魁祸首骂了个狗血淋头。
【番外(三)人生长恨】
耳旁总能听到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终日不绝,终年不绝。
朱修坐在地上,背靠潮湿的墙壁,恍惚的想,就这么天长地久的滴下去,是否真能见到水滴石穿的一幕。
他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怕是,等不到了。
仰起头,想看一眼今夜的月色,牵动了手上的铁链,沉闷的声响,无法逃离的枷锁。
他竟然忘记了……怎么会有月亮呢?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狱,只有停止的时间和永恒的黑暗,就连坐井观天都是奢望。
手指突然触碰到了坚硬的宝石。
他眯起眼,努力想看清楚。
那是苏兰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她对他最后的仁慈。
刀鞘上镶嵌着两颗夺目的玛瑙石。
拔出来,刀刃雪亮,用指尖轻轻一划,隔了好一会儿,血滴渗了出来,鲜艳的色泽,刺伤了双目。
曾几何时,他记得,皇后喜欢穿偏红色的衣服。
就像大婚之夜,满室都是喜庆的红,凤冠霞帔的少女不安地坐在床上,红帕子落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带着无限期盼的眼眸。
她看了他一眼,脸上飞上红霞,映得这满室深深浅浅的红都失了颜色。
可她不知道,他对红色的厌恶,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他人眼里吉祥热闹的颜色,在他看来,却和血腥气紧密相连。
那是父皇驾崩之夜,姬沉楼手中的剑滴落的血,他低头看了一眼气绝身亡的先皇,转身云淡风轻道:“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了,高兴么?”
那是母后病逝之夜,不停咳嗽着,从唇边涌出的血,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挣扎着吃力的嘱咐:“修儿,你是大梁的帝王,你……不能让祖宗的心血亡于奸人之手……咳咳咳,记住,你是皇帝!”
那是不断重复的梦境中铺天盖地的血色,他在龙床上,被人活生生的割下了头颅,他眼看着自己尸首分离,毫无反抗之力。
那是养心殿里,他的心腹臣子的头颅洒下的热血,姬沉楼不紧不慢道:“这叫作,先斩后奏。”
那是他所有的耻辱和惊惧。
他心里恨毒了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寝食难安,自然也就恨透了与他相关的一切。
其中,就有他的皇后。
总是穿着粉色红色到处跑的皇后,总是叫着‘皇上皇上’,吵得他心烦意乱的皇后,总是拈酸吃醋,闹得后宫不得安宁的皇后。
被所有人视作一个笑话的皇后。
然后,有一天,皇后变了。
她开始穿起了水绿水蓝的颜色,她不再骄纵碍眼,惹是生非,她甚至变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变了,而是从前那满心满脑全是他的少女,终于如他所愿,悄无声息的死了。
到底死在什么时候呢?
是在他将小皇子之死怪罪于她的时候?
那晚,她水蓝色的宫裙流淌过朱红的地,玉白色的台阶,渐行渐远,孤寂而单薄的背影比月华更为苍凉。
是在他将剧毒的药粉交给她,等着她去送死的时候?
那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他在城墙上,看着她的车驾离开宫门,车里载着他的妻子,此行的目的无意于自寻死路。
不,也许是更久以前了。
他不记得了……呵,他一向不爱去关注这个惹人厌烦的皇后。
手指上流出的血凝滞了。
朱修笑了笑,将那冰冷的刀锋,贴上了自己的咽喉。
其实他不怕死。
囚禁了他多少年的梦魇,龙床上刺目的腥红,死不瞑目滚落在地的头颅,他早已死了一次又一次。
苏兰说的对,死亡对于他,更像个解脱。
方才离开前,她还说了什么呢?
是了,她说……“是我选了你。”
那一刻,她的眼里流露出惊鸿一现的悲哀。
原来,在她眼里,曾经选择了他,竟是这样悲哀的一件事。
可是啊,她又怎会明白,从他登上皇位的那刻起,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的命运掌控在仇人手中,所有的挣扎和反抗,不过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如果真的能够重新选择一次……
他闭上了眼睛,唇边泛起一丝微凉的笑意。
刀锋一划,鲜血四溅。
他的眼前是漫天飞洒的艳红血色,可他不觉得讨厌,一阵阵的寒冷流入血脉,渐渐朦胧的意识中,水牢石室化为乌有,他只看得见那晚的清凉月色,满室温暖喜庆的烛光灯影。
少女坐在床边,不安地等待。
揭开红帕子,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溢满幸福和期待的眼眸。
他没有离开。
他牵起了少女的手,看着她笑的羞涩而烂漫,满室的浅红深红,都在这一笑中失却了颜色。
他微笑起来。
离开这个爱过恨过,给予他一生苍凉血色的世界前,他喃喃念出生命中最后的两个字,带着经年过后的遗憾和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