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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声里,似有一群大人在笑着,笑声里充满了宠溺……
“都不是,”阿愁听到自己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应道:“是忧愁的‘愁’。”
那罗娘子一怔,看着阿愁喃喃重复着她的话道:“都不是?是忧愁的‘愁’?”
“是。”
阿愁应着,目光忍不住停驻在那位罗娘子的脸上。
这罗娘子看上去约比阿愁大了五六岁左右,五官生得算不上美艳,却也可以算得上清秀的。她和阿愁一样,也有着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个过于饱满的前额。虽然她依着当下的时尚剃光了眉,重新给自己画了两道蚕眉,阿愁却觉得,她原本应该跟她一样,是两道天生的八字眉。
和阿愁一样,这位罗娘子的瞳仁也生得极黑,一双眼分外的黑白分明。甚至连眼型也略有些相似,都是一笑起来就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罗娘子那内双的眼睑看上去要比阿愁更为明显,看着是个双眼皮的模样。
因今儿要见的是个从来没接待过的新主顾,阿愁不想让自己的妆容显得过于跳脱,便给自己上了个极中庸的妆容——就是说,她既没有用到那双眼皮胶贴,也没有用到假睫毛。今儿的她,只给自己画了两道细细的眼线,那双眼看上去只是比平常略大了一些,却依旧属本色的单眼皮细眯眼儿。
忽然间,她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在夫人府外,这位罗娘子忽然抬手去遮自己的脸了。如果她今儿也像那天那样妆扮起来,只怕任是谁都能瞧出她俩的相似之处吧。
这么想着,阿愁忽然就有点想笑。
于是她看着那罗娘子抿着唇角笑了笑。
罗娘子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有些恍惚,似在想着什么别的心思,嘴里则喃喃念叨着:“竟是忧愁的‘愁’……”顿了一顿,她才收回神思,评论道:“这名字可不太好,不吉利。”
阿愁一个没忍住,到底笑了起来。于是她再次抿了抿唇,依着礼数微垂下头,从眉下看着那位罗娘子笑道:“我养母姓莫,我全名叫莫愁。单论名字许是不好,加上姓氏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了。莫愁莫愁,万事不愁呢。”
她这透着活泼的语调,不知怎的,竟领上首的罗娘子微微湿了眼眶。半晌,罗娘子才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倒果然也算得是个好名字了。”
“是呢。”阿愁笑眯眯地应道。
她的应答,叫上首那人又沉默了起来。
只是,和违了礼数总拿眼偷窥着罗娘子的阿愁不同,罗娘子似有什么顾忌一般,始终溜着眼,不肯跟阿愁对上眼。
又沉默了几息,罗娘子才问着阿愁道:“既然是养母,那么,你是养娘了?”
阿愁默了默,才含笑应道:“是。”
“是从亲戚家里过继的,还是领养的?”罗娘子问。
这明知故问的话,不由又令阿愁想发笑了。于是她用力抿着唇儿笑道:“是慈幼院里领养的。”
堂上的妇人顿时又是一默。顿了顿,她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入的慈幼院?怎么进去的?家里……你可还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阿愁一眨眼,心里不禁一阵思绪翻转。直到这时她才于忽然间明白到,原来那小阿愁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的事令人太过痛楚,她才刻意去忘记罢了。而当记忆里想要忘记的脸再次出现时,该记得的,其实她一直都记得的……
那一刻,阿愁忽然又明白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秋阳多一些,然而,其实小阿愁一直也都是在的。她是秋阳的同时,她也还是阿愁。以秋阳的人生阅历,令如今的阿愁已经放下了她的过去,且很显然,从这些问话里就能知道,她的亲人也早已经放下了她,唯一对她的惦念,大概就只是害怕她会突然冒出来给他们难堪罢了。
作为秋阳,她能理解。但作为阿愁,她却没办法令自己全然释怀。
于是,她飞快抬眼看了那罗娘子一眼,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我养母待我如同亲生一般。”
那言下之意,似在说,你最该问的难道不是我如今过得好不好吗?
果然,罗娘子似乎听懂了,神情里似有些难过。
话才刚出口,阿愁便有些后悔了。何必呢,放下就放下了,她又不是没家人的人。
于是她垂下眼,恭恭敬敬地答着那之前的问话道:“之前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罗娘子又是一怔,看着阿愁重复道:“不记得了?”
“是。”阿愁应道:“听说刚进慈幼院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把过去的事全都忘光了呢。”她抬头又瞟了那位罗娘子一眼,明明不想再多说的,却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道:“不过,便是没生病,只怕之前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
顿时,上首的罗娘子又红了眼圈,仿佛阿愁欺负了人一般。
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那罗娘子伸手欲去拿茶几上的茶盏。只是,她的指尖在茶盏下的茶托上来回摸了两圈,却到底没有端起那杯茶,只似有若无般应了一声“哦”。
这含义不明的一声儿,不禁令阿愁心里有些烦躁。想着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儿,于是她主动出声问道:“不知娘子想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头?”
罗娘子愣了愣,抬手摸摸脑后整齐的发髻,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整日里走东家串西家也是辛苦,我看,你不如就留在我们府上做个供奉吧。”
阿愁一怔——这是想要包养她的意思?!
抬头间,她和那罗娘子又对了个眼。
——或者,是怕她泄露了那不能说的秘密?
看着罗娘子再次避开她的眼,阿愁忍不住又想笑了。于是她用力抿了抿唇,直把唇角处抿出个不明显的酒窝来,才对那罗娘子笑道:“娘子大概没仔细打听过,其实我……”
“你在替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做事。”罗娘子打断她——显然,人家是打听过的。
只听罗娘子皱着眉头又道:“如今你年纪还小,替个小郎做事倒还不至于会惹人闲话,可将来呢?他自有他的前程,你却是一年大过一年,且……”
阿愁觉得,她好像是想说“你长得又不好看”或者“你没那本事专宠”,不过话到嘴边,罗娘子到底改了口,道:“将来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最终吃亏的总是你。”
阿愁唇边忍不住就露出一个含着讥诮的微笑来。
许是看到了她唇边的这抹笑,罗娘子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你在外头侍候人,总难免要受人的闲气。我们府里的老太君是个和善人,我这人也不难相处,你与其整日在外奔波,倒不如进我们府里来,好歹我也能照应你一二。”
阿愁抬眼看看那位罗娘子,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画面——年纪幼小的她含泪看着指尖上扎着的蔷薇花花刺。上首那人抱着她,哆嗦着双手不敢去碰那根刺,最后还是她自己伸手拔了那刺,却是惹得抱着她的那人颤抖着惊呼了一声,仿佛那刺是扎在那人的手上一般……
这般想着,原本有些澎湃的怨气忽然间就散了。何必呢,都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
她默默叹息一声,才刚要开口婉拒,就听得上首的罗娘子又道:“你且放心,我们老太君念旧,她身边已经有个梳头娘了,只怕用不到你。将来你最多也只在我这院子里罢了,我是不会让你如何辛苦的。”
这意思是说,她只用侍候她一个人就成了?!
忽地,阿愁又想笑了。过去的事,原不是这位罗娘子能做主的,所以她觉得她并没那个立场去怪眼前之人。可这人的这个提议,却多少有些冒犯到她了。
她抬头问着那罗娘子道:“娘子都还没看过我的手艺,怎的就这么信我?”
罗娘子默默看她一会儿,柔声道:“我原有个妹妹,年纪和你相当。看到你,便如看到她一般。”
阿愁眉头微不可辨地皱了一下。
只听罗娘子幽幽又道:“只可惜,她早夭了。”
阿愁垂下眼,脸上瞬间没了表情。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果然还是怕她露出什么,给她添了麻烦吧。她有些偏激地想着。
于是阿愁抿唇一笑,向着上首那位少-妇屈膝行了一礼,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小人只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可不敢跟娘子的妹妹相提并论。至于娘子的错爱,请恕小人不识好歹了……”
她原想说,如今依着她的收入,便是不接梳头的差事也能养活自己的,可话出了口,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侍候谁都是侍候。”
这话听着……有点酸。
阿愁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重新端起笑脸,道:“侍候娘子原是……”
她的荣幸?!
阿愁说不出口。
她再次皱了皱眉,重新理了理思路,这才抬头对那位罗娘子诚恳笑道:“娘子盛情,莫愁愧不敢领。手艺人,原就该靠手艺养活自己,在外闯荡虽辛苦,却好歹活得踏实。何况,”她又抿唇笑了笑,“怕是娘子还不知道,我那养父母都是有本事的,便是我不出去接活,我父母也能养活我……”
她想跟眼前之人说一说她如今生活得如何美满如意,她想告诉那人,她已经拥有了她想要的东西,不会再去惦记那些早就已经不属于她的东西,可张口间,却是忽然又想起,这人从来没问过她如今过得如何,也没问过她过去是如何过来的。显然人家关心的只是她对她会有什么样影响罢了。
于是她再次抿唇一笑,向着那位罗娘子行了个屈膝礼下去,抬头深深看着那位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梳头娘罢了,不值得娘子如此挂心的。”
后来,这位罗娘子到底没叫阿愁替她梳头,只叫丫鬟春香给了阿愁打赏了一个上等的封儿,便将她打发了出去。
将阿愁送到后门处,春香拿眼斜着阿愁道:“这是我们娘子心性儿好,换作别人像你这样不知好歹,哪还肯给你什么厚赏,早一顿板子将你打出去了!你可惜福着吧!”
“是呢,我可惜福着呢。”阿愁笑嘻嘻地应着,将那串大钱塞进怀里,便抱着她的妆盒出了长史府的后门。
站在后门台阶上,抬头看着头顶的一片艳阳天,阿愁再次抿唇笑了。原来阿愁的“愁”,不是忧愁的“愁”,而是绸缎的“绸”。
相比起那贵重的绫罗绸缎,果然还是“莫愁”这个名字更吉祥,也更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不会再断更的,结果这一章写了三天,泪,真心感觉竹娘才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进京
从长史府出来,路经揽月桥时,阿愁站在桥上,看着桥底悠悠荡过的木船一阵发呆。
若说之前在那府里她总莫名想要发笑的话,这会儿事过境迁,整个儿平静下来后,她却又是一阵兴意阑珊了。
和总想像着家人还会来接自己的吉祥不同,不管是穿越前的小阿愁还是穿越后的大阿愁,其实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家人是再不可能来接她了。至于那位罗娘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向总爱把人和事往最阴暗处想的阿愁觉得,只怕这是她给自己做的那个妆容惹出来的祸。
如果她没有把自己贴出个双眼皮,如果那样的妆容不是令她看上去跟那位罗娘子极为相似,也许那位也不会冒出来吧。
阿愁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自己在那府里的言行,觉得她已经把自己不想再跟那家人有任何瓜葛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又衡量了一会儿那家人再来找自己的可能,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便叹了口气,才刚要从泛着金光的河水上移开视线,忽然就听得耳畔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
“卖水啦,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卖江心水啦……”
那声音听着颇为耳熟。
阿愁探头往河里看去,就只见前方撑来一只小木船。那船头处的竹竿上挂着几只竹筒子,船舱里则搁着三口大木桶。撑船的,是一个相貌憨厚的年轻男子;那站在三口大木桶旁,挽着衣袖招徕生意的,却是个眉眼俊俏的年轻娘子——不是别人,恰正是那据说已经嫁到乡下去的乔娘子。
阿愁见了,忙勾住桥栏杆,脚踩在栏杆最下面的一道横木上,伸手冲着那船上挥手叫了声:“船家!”
乔娘子一抬头,看到桥上的阿愁,顿时就笑了起来。她伸长手臂在那撑船的年轻男子背上拍了一记,又指了指阿愁,那男子便把船撑到了桥下。
乔娘子抬头看着阿愁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你师傅呢?”
阿愁弯眼笑道:“如今我满师了呢。”又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卖水了?”
乔娘子也眼儿弯弯地笑道:“哪能呢,这不过是趁着农闲,且正好家里也有只船,我们就跑去金山寺打了些江心水来卖。要说起来,也是你们城里人讲究,泡个茶还要什么江心水,倒便宜了我们挣几文闲钱贴补家用。”
阿愁一听就笑了起来。之前乔娘子也可算得是周家小楼里最为时尚的一人了,浑身都透着一种不甘贫贱的气息,可经过那么一番折腾后,如今倒甘为农妇了。于是她顺势问起乔娘子这几年的遭遇来。
乔娘子跟阿愁拉家常的时候,那男人就从怀里掏出个旱烟袋来,才刚抽了两口,那烟飘到乔娘子那边,叫乔娘子冲那男人瞪了个眼儿。
男人憨憨一笑,也不怕她,只背转身去,以身体挡着那烟气,依旧还是在咂着那烟锅。
阿愁见了,不由就笑了。显然,乔娘子这几年过得不错。
只听乔娘子道:“原还想着抽空回周家小楼看一看你们的,可家里两个孩子离不得人,卖完了水还得赶紧回去。”又问着阿愁,莫娘子和周家小楼里众邻居们的近况。
阿愁便把乔娘子走后,周家小楼里邻居们的事儿都给乔娘子说了一遍,笑道:“我师傅嫁人后,我们也搬了出去。”
莫娘子嫁人的消息,令乔娘子不禁一阵惊奇,细问之下,知道是嫁了季银匠,乔娘子不由哈哈一笑,道:“早几年我就听说郑阿婶要给他俩牵线的,结果事情总不成。早知如今,又何必当初?若早成了亲,这会儿孩子都得能打酱油了吧。”说着,又是一阵哈哈的笑。
她俩一个桥上一个桥下这般闲聊着,却是谁也没注意到路边会有什么样的行人经过。阿愁更是不知道,那莫家三嫂正好打这里经过。
那莫家三嫂和阿愁都只见过一面,如今谁也不记得谁了,乔娘子更是从来没见过这莫家三嫂,所以,当莫家三嫂听到“阿莫”和“周家小楼”这几个关键词,忽然于一旁站住,这二人竟谁都没留意。
阿愁和乔娘子一番闲话后,乔娘子给阿愁打了一竹筒的江心水递过去,非要她收下,夫妻二人这才撑着船走了。
回到坊前街时,阿愁也没有留意到后面跟了个人。
等进了门,她养父季大匠今儿正好有事耽搁了,这会儿还没有去制镜坊。于是阿愁眼珠一转,便把乔娘子打趣他二人的话给他俩学了一遍,却是弄得季大匠和莫娘子全都红了脸,阿愁这才装着个一无所觉地模样,偷笑着回了她的小楼。
那莫家人找来的时候,阿愁正接着生意在外面忙活着。因今儿她跟余小仙她们约好了要聚会的,所以她就没回来,直到几人一起吃了个午饭,散了聚会,她这才回到坊前街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