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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看着他过来的方向,问道,“凌儿是从东宫下学回来吗?”
“回太上皇,正是。”
太上皇点下头,听说华儿亲自教太子习武,并且任姜首辅为太傅,他当年,不过是将皇子们都交给太傅,从未想过自己亲自教导,这方面,他不如三儿子,许是隔代亲,他对着太子,总是不由生出爱护之情。
“太上皇闲来无事,随意走走,不想竟走到此处,倒是赶巧。”
凌郑疑惑地看着安昌宫的方向,那里离这里可不近,这闲散还能散到这来,不过小人儿却是知礼地没问,“凌儿能见到太上皇,很是高兴。”
“真的吗?”太上皇的手在宽大的这袖子里搓一下,“凌儿眼下可有空,可否陪太上皇再走走。”
小人儿看了看正阳宫的宫门,又见太上皇的眼神是流露中渴盼,他点下头,“那凌儿就送太上皇回宫吧。”
“好,那就劳烦凌儿。”
凌郑上前,太上皇牵着他的手,一老一小的两人相伴而去,太监宫女一大片地跟在后面,太上皇侧过头看着小人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父皇,心中越发的喜爱,他慈爱地问道,“凌儿今日学了什么?”
“今日太傅给凌儿讲的是训蒙文中的孝则悌。”
太上皇心一动,“那凌儿可知,何谓孝悌?”
小人儿神色肃穆起来,正着脸道,“孝父母长辈,悌兄弟幼小,凌儿知道意思,以后一定会孝顺父皇母后…”他不经意地看到太上皇神色中的期盼,马上连着道,“还有太上皇。”
太上皇的神色一松,眼露欢喜,握着凌郑的手越发的紧。
两侧的宫人举着明黄绒缎的华盖大伞,老小二人聊得投入,不知不觉就走到安昌宫,太上皇有些依依不舍,从来不知这条路怎么这么近,他松开凌郑的手,“太上皇到了,凌儿赶紧回去吧,你父皇母后还在宫中等着呢。”
凌郑也是归心似箭,与太上皇道别后,迈着大步子就往正阳宫走。
太上皇目送着小人儿,神色充满怀念,若是在幼年时,父皇能够这样牵着他的手,走一次宫中的路,哪怕是一次也好。
他看着正阳宫的方向,幸好这种遗憾得已成全,不过是调个位置。
直到小人儿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太上皇这才迈进安昌宫,四位新太妃知情知趣,除了逗他开心,从不提让人扫兴的话。
太上皇今日心情极佳,连膳都多用了一碗,吃毕,正靠在塌上小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宫女,递给他跟前的老太监一封信,说是皇陵中的太妃派人托着送进来的。
太上皇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地看着老太监呈上来的信,有些不喜,他都快忘记那两个女人,哪知这两人还想着法子送进信来。
他慢慢地起身,坐在桌案前,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太监将信放在桌案上,然后低头退下去,良久,他终是抬起手,才信拆开,一抖开,就闻见一股血腥气,里面竟是一封血书。
信是栾贵太妃写来的,先是表达她的一番思念之情,皇陵虽苦,如能替凌家守住祖先魂魄,她也甘愿,只不是小皇子凌重显,自住到皇陵别院,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佳,身边无人侍候,常常生病,人也瘦得脱形,常常梦中唤父皇,她一介妇人,卑贱之命,死不足惜,唯皇子,乃凌氏血脉,受此苦楚,着实可怜。
字字红如血,声声动人心。
看到这里,太上皇心中无半点触动,反而眼神微冷,显儿是凌家血脉不错,可是身世惹人怀疑,他贵为帝王,怎么受此奇耻大辱,不赐死,就是看在他是凌家人的份上。
接下来栾贵太妃又说到新立的太子,太子身世颇多疑点,陛下还是皇子时,不近女色,府中连宫女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儿子,莫不是为了安抚皇后不能生养,使的障眼法,可怜显儿贵为皇家正经的骨血,却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太上皇见那红得刺目的来历不明四个字,气得差点掀桌子,若说来历不明,显儿才是,凌儿长得像德正帝,名正言顺的凌家子孙。
栾氏怕是没有想过,自己做的丑事被人悉知,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太上皇冷着脸,让老太监将那送信的宫女关起来,严加逼问,宫女不堪用刑,咬舌自尽。
太上皇大怒,将信揉成团,丢入火盆中,倾刻间化为乌有,连夜下旨,将栾贵太妃幽禁起来,终身不能出皇陵半步。
皇陵中的栾贵太妃接到太上皇的圣旨,当场晕过去,看到宫中来人,她还以为太上皇念起旧情,要接他们母子回宫,谁知等到的居然是更残酷的打击。
跪在地上的另一位妇人,容颜苍老,荆布衣裙,正是贤太妃,她心中又恨又气,恨的是太上皇居然如此绝情,完全不顾以前的情份,气的是太上皇太过无能,畏当今陛下如鼠,连亲生儿子都不敢接回去。
前段时间,听到新皇后不能生养的消息,她和栾贵太妃兴奋得一夜没睡,直道老天开眼,栾贵太妃一直开心地数着,历朝立皇太弟的例子,她心中冷笑,栾贵太妃出了宫,脑子也不好使了,居然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讲什么皇太弟。
要说立皇太弟的也有,可更多的是从皇族中过继年幼的孩子,充作嫡子,放眼整个皇族中,诚王无子,又被陛下放流到苦寒之地就封,京中血亲最近的非自己的儿子莫属,书儿的姨娘已经生子,且那姨娘与皇后曾一府长大,多少有些情份,陛下若真要有所打算,哪里轮得到凌重显。
贤太妃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是一直怂恿栾贵太妃给陛下写信,还出主意让她写血书,并暴露自己在宫中还有眼线的事情。
栾贵太妃对她感激涕零,当夜便写就一封血书,她动了以前埋的一个眼线,将信送到太上皇的手中,谁知等来的竟然是太上皇将栾贵太妃母子幽禁的消息。
贤太妃眼睁睁地看着凶神恶煞的龙卫将栾贵太妃母子带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心里越来越怨毒,看着如死人墓一般的别院,狠下心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很快京中渐起流言,多是质疑太子的身份,道太子根本就不是凌家骨血,而是流民之子,是陛下掩人耳目,为讨皇后欢心抱回宫中的,陛下宠爱皇后,置凌氏血脉于不顾,这分明是亡国之兆。
城中的一处深巷中,一位男子得意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他的神色得意,眼中却全是阴霾,笑起来阴恻恻,比以前更甚。
第83章除患
此人正是原大皇子凌重书,白色的袄袍,身形削瘦,眼眶深陷,比当皇子时,眼中的阴气更重,他的旁边,坐的是抱着孩子的韩氏,韩氏眉头深锁,看着怀中睡着的孩子,这孩子长得似生母,养得倒是极好。
想到孩子的生母,她有些忧心地道,“夫君,西院的孟姨娘已经卧床不起,大夫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凌重书恨声道,“不过是个废物,半点用也没有,养着也是费银子,你就是心慈,还给她请大夫,浪费不少汤药,德勇侯那边已经不理她,她以前还说什么和皇后在娘家时交好,全是假话,皇后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中,孟家已倒,留她何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绝情,听得让人发寒。
韩氏抱着孩子的手紧了又紧,被他的话说得心凉,她低着头,同是女人,不由得对孟氏起了恻隐之心,“她终是大哥儿的生母,妾身已派人备下棺木,等她过身后,将她择一处地安葬,也算是仁至义尽,将来大哥儿记起生母,咱们对他也有个交待。”
凌重书冷哼一下,看了一眼韩氏怀中的儿子,不置可否。
凌重华以为从他手中将江山夺去,就能稳坐,怎料遭了报应,皇后不能生养,偏他又学德正帝,做什么痴情帝王,不肯纳妃。
现在居然被皇后迷得晕了头,抱养一个野种,朝中大臣必是屈于他的龙威,不敢声张,可凌氏血脉,岂容人如此混淆,他必然将此事揭穿,让天下人看看,惠南帝不过是一个被女人迷住,可以置祖宗基业于不顾的人。
这样的人,爱美人轻江山,怎堪为帝,还不如做个闲散亲王,陪陪女人,吃喝玩乐。
他本该是那坐上龙椅之人,若不是凌重华横插一手,他早就得偿所愿,现在避居在这民巷中,平日里不敢外出,生怕被人认出,他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日子,还是母妃深知他心,与其一辈子苟且偷生,不如放手一搏。
流言传了不到半天,就出了个反转,有位老臣在茶楼中喝茶,听到有人悄声议论此事,勃然大怒,这位老臣是一位老翰林,姓杜,虽然编了一辈子的书,为人迂腐,不通世故,可他生平最佩服之人就是德正帝。
太子的真颜他是有幸见过的,与德正帝长得极为相似,到底是哪起子小人,居然敢将脏水泼到太子的身上,还影射新帝,新帝虽然长得不像德正帝,可性子手腕,却是像个十成十,这样的帝王,他是服气的。
见那小人还在言之凿凿,杜翰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站起来,端着茶水就往那人头上倒,“哪里来的满嘴喷粪的小人,居然连当今太子的身份也敢置疑?”
那人正说得兴起,突然被人淋成落汤鸡,哪里肯依,当下就要拉着老大人赔钱,老大人本就清廉,人也长得瘦小,留着长须,穿得极不起眼,青袍灰袍,任谁看见还以为是一个老穷酸书生。
老大人被这人一闹,知道这人是个混的,居然还敢讹人,心中来气,激起少年时才有的义气,当下质问这人,“哼,你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大放阙词,公然怀疑太子的身世,究竟是何居心?”
那人见围上来的人多,眼珠子一转,将事情推得个干净,“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来的,人人都说陛下不近女色,唯宠爱皇后一人,请问,空穴来风,必有影踪,既然如此,太子是何人所生,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也没有人见过其生母?”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孩子总不能凭空出来,除非是抱来的。”
老大人吐了那人一口唾沫,“呸,陛下什么时候和谁生孩子,还非得告诉你一声,你是谁啊,太上皇吗?”
众人被他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人脸色难看起来,可不敢接这话。
人群中有人议论起来,这也是个理,男人的事情谁说的准,便是冒出个儿子,又有什么稀奇的,京中不是常听到某位大官家多出个庶子,某个世家又有什么养外室的丑事,何况陛下还是天子。
那人急了,转身想走,丢下一句话,“哼,大家可别忘记了,皇后不能生养的事情才一传出,陛下就抱回太子,也太过巧了,我不过是听别人这样说的,这样想的也不止我一人,你要问就问别人去。”
说完他就急急地想往人群中钻,老大人哪里肯依,将人拉住。
“天家之事,你也敢议,可见其心可诛,”老大人揪住那人的衣襟,将他往一边拉,“走,跟本官去衙门走一趟。”
那人大叫,使劲推搡着老大人,“你莫要吓人,你一个老酸腐,也敢自称本官,我告诉你,我可是你惹不起的,快放开我。”
老大人也来了气,“你是谁,报上名来,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给你的胆子,敢在这朗朗乾坤,红口白牙地议论陛下太子,实话告诉你,本官不仅是朝廷命官,并且还亲眼见过太子,太子长得十成像德正皇帝,确是凌家血脉无疑,是何人让人如此诬蔑太子,可见居心险恶,无论你打的是何算盘,使的是什么手段,都跟本官去京兆尹好好辩说。”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气,这老头,看着不起眼,穿得也不好,听这口气,竟真是朝官。
那人急得脸色煞白,欲挣脱开,老大人年岁大,力气挣不过,被他绊了一个踉跄,差点倒地,欲落地时被人从身后扶住,转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两个金甲铁卫。
他心一动,这是陛下的影龙暗卫,居然出现在此处。
回过头,人群早就退得远远的,就见刚才造谣之人被捆绑住,另有两个金甲铁卫将他死死按住。
一番审讯,那人的身份被揭出,原是常大学士家的远亲,平日里贯喜欢打着常家的名头欺凌弱小,最近与凌重书走得近,凌重书家里的常姨娘,原是常大学士的庶长女,自古富贵险中求,他被常姨娘说得动了心,京中流言起时,他顺势推舟,也跟着传了起来,火上浇油,煽风点火助一臂之力,怎知被抓个正着。
常大学士痛心疾首,脱掉官帽爬上金殿,向皇帝告罪没有管束好家中的亲戚,惹来祸事,又当场声明与常姨娘断绝父女关系,然后不停地磕头,伏在金殿上痛哭流涕。
两边文武百官俱低着头,陛下虽然面冷如常,看不出怒气,可是整个殿中如死寂一般,冷得刺骨,如寒气穿背,透进骨缝子里,让人差点站不住脚。
这是杀气,天子的杀气。
不怒而威慑,平静底下是煞气,陛下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冷静,怕是已经动了杀气,常大学士自求多福吧。
常大学士不停地磕头痛哭,满脸悔恨,心中却是恨不得立马掐死那个蠢女儿,因为她,整个常家都要倒霉,早知如此,当初一生下来就将她溺死,省得留下祸根。
凌重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看着那杜老翰林,半晌,“常大学士家中事务多,朕体恤常爱卿不能一心二用,倒不如让常爱卿好好安抚内宅,这大学士一职,就由杜爱卿接任,翰林院大学士,身正才高即可,朕看杜大人刚好。”
此旨一下,众臣大惊,杜大人当了一辈子的老翰林,临老,居然捞上大学士一职,对惠南帝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常大学士却被罢官,不敢有任何怨言,妄议天子,质疑太子身世,若说无异心,谁也不会信,能保住命已是陛下开恩。
凌重华冷冷地看着他一脸的劫后余生,眼光幽寒,凌重书被贬为庶人都还不死心,看来是该了断他的念想,省得他老是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很快,圣旨大告天下,原废大皇子凌重书居心不良,妄图动摇江山,祸乱人心,罪该当诛,然同族不能相残,凌重书虽罪该万死,朕却念及血脉,留其一命,将其从皇族中除名,家产没抄。
凌重书家中被抄后,一家人流落街头,常姨娘和她生的女儿也被凌重书迁怒,赶回娘家,娘家已与她断绝关系,嫡母恨她,若不是她,常大学士就不会被罢官,哪肯见她,最后她不知所踪,女儿丢弃在路边,被韩氏捡了回去。
韩氏不敢向娘家求助,抱着儿子女儿,躲在一间小屋里,看着骂骂咧咧的男人,心如死灰。
小屋破败,不知是何人所弃,四周漏风,不能遮寒,外面冰天雪地,滴水成冰,身无厚衣,盖无薄被,她冻得瑟瑟发抖,抱着两个小儿女,看着对面的男人突然发疯似地笑起来,吓得更加不敢抬头。
凌重华从身上摸出一锭碎银,丢到她的面前,“去,去给爷买点吃的。”
家产全部被抄,连身厚衣服都没能带出来,哪里还会有银子,韩氏的心更是寒得如屋檐下的冰棱子。
这钱,是卖了常氏换来的,为了多要些银钱,常氏被他卖到那见不得光的地方,还有孟氏,抄家之时根本就没有带出来,想来是活不过今晚。
她低着看着怀中的孩子,孩子们被她抱着,倒还不觉得太冷,可今天一过,明天又要何去何从。
见她半点没有动声,男人一脚踢过来,“怎么,你也反了,连爷的话都不听,还不快去买吃的,你想饿死爷吗?”
韩氏慢慢地站起来,放下怀中的孩子,跑出门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凌重书等了半天,两个孩子又冷又饿,哇哇乱哭起来,他恨声道,“再哭,将你们也卖了。”
买了吃食回来的韩氏站在门口,他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黑洞洞的天,卖常氏的银子很快就会花完,到时候怎么办,以他如今的性子,怕是真的会卖儿卖女,以及她。
她从袖子中摸出一包药粉,洒在饭菜中,拌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凌重书的眼神不善,“怎么去了这么久,莫不是嫌爷落魄,心生怠慢。”
“妾身不敢。”韩氏低着头,赶紧去抱地上的孩子们,孩子们回到温暖的怀中,哭声渐小。
凌重书将吃食全部放在自己面前,问都没有问她一句,径直自顾地吃起来,韩氏从怀中拿出两个馒头,还有些热乎,慢慢地掰成小块,喂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饿得狠,一吃到食物,立马止住哭声。
夜里冷得不能入睡,小屋中唯一暖和的墙角被凌重书占着,他裹着身上的衣服,靠在墙上睡去。
半夜,他睡梦中被痛醒,不停地嚎叫,在地上打滚,孩子们被惊得大哭起来,韩氏抱着他们,睁着眼,装作没有听到,那边叫声慢慢小下去,听见有手在地上乱抓的声音,他想往她这边爬,眼睛死死地看着这边。
黑夜中,她一动未动,仿佛真的睡死一般,最后只听到“哧哧”的喘气声,喘气声越来越弱,渐不可闻,约一柱香后,夜又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