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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也没有问,他谢过了阿吉,承诺将来有事找他,他一定会尽全力帮忙。
江湖之中总是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陆小凤若要北上,与云善渊并不同路。“云兄,我其实想同你多喝几杯的,就当是为衣服油腻指印的事情赔罪了,没想到这会就要分开了。”
“我不嗜酒。”云善渊其实已经不在意了,不过她为什么要说出来。“陆兄有心想要赔罪,那就等来日,让我提个无伤大雅的小要求。”
陆小凤答应得爽快,他明白阿吉能爽快地教他内功,正是云善渊的毫不介意。“好,那么来日再见!”
等到陆小凤离开了,云善渊才问阿吉,“师父,白云城与万梅山庄,你都去过吗?”
第四章(一更)
“我都去过。白云城远在南海,万梅山庄则是在北方。白云城有了新的城主叶孤城,他大概才十来岁,万梅山庄的庄主西门吹雪也是十岁左右。两人一南一北,他们终会相遇,你与他们也会相遇。当武道走到巅峰之际,该相遇的总会相遇的。”
阿吉驾着马车,他说这话就像说番茄炒鸡蛋总会炒到一起。顺带说一句,这个朝代已经有番茄炒鸡蛋这道菜了,在那个面摊里还有卖番茄鸡蛋面。
云善渊想到这里将有些飘远的思绪给扯了回来,她对做鸡蛋或者番茄都没有兴趣。“他们都习剑吗?阿吉为什么要让陆小凤去万梅山庄看看?”
“他们都习剑,只是剑道不同,剑意也不同。有些事情从小就能看出来,极少发生彻头彻尾的变化。”
阿吉想要收一名徒弟,可惜他走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与他剑意相合之人,叶孤城不是,西门吹雪也不是,直到他遇到了云善渊。云善渊有自己的剑意,不会与他完全相同,但起码有所相近之处。
“我当年受一位朋友所托去见西门吹雪,教授他基础的武学,没想到他选择了剑道。至于我为什么让陆小凤去找西门吹雪,没有特别的原因。西门吹雪爱干净,陆小凤的不修边幅多少能改一改。你们再见面,你也不必担心肩上再多三个油指印了。”
云善渊闻言一笑,原来只是为了这样简单的理由,她并不是躲不开,只是当时也懒得躲。她没有再追问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剑道是什么模样,等到相遇的那天自然就知道了。
不过,西门吹雪此人的名字中都带了‘雪’,他会有多爱干净?陆小凤该不会被整死吧?死估计不会,鸡毛掉落是有可能的。看来阿吉也是会整人的,还根本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整人。
两人继续向西域而去,却走了整整五年,没有直行向西,而是不断地南北绕行,几乎将整个国家都走遍了。
云善渊遇到了不少人,有走着走着就迷路的男孩,有想要励志成为天下第一名捕的少年,有峨眉山脚下准备上山拜师的少男少女。
她还与阿吉一起为一位老人办了葬礼。那是个有些疯癫的老头,家人不知去了哪里,老头倒在了路边已经奄奄一息,还在用云善渊听不太懂的语言念叨着什么。阿吉说那是东南边小国的语言,听着像是复国之类的话。也是不知这个落魄的老头有着怎样的过往,更是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老头死后两人将他埋了。
在云善渊的十一岁那年,她终于到了阿吉在西域的家,是在阿尔金山一带。阿尔金山北对大漠、南靠盆地,位于西域荒漠,处在这高原山地中,冬季尤为漫长,九月就开始降雪,十分严寒,山上根本不适合普通人生活,多为冰川覆盖。
而这里附近的地形地貌复杂,既有巍峨雪山亦有平坦草甸,可见明净湖泊也能见无边沙漠。不管是何种地貌,这里并不欢迎活人来定居,可以算是人烟罕至之地。
可是阿吉的家正在沙漠之中。
在这里一切的食物都要自己自足,虽然人烟罕至,但却饿不了肚子,只要走出了沙漠,就能看到不少不同种类的动物、不同种类的植物,冰山泉水与冰山中的一些药材更是常人不得见的。
云善渊知道阿吉的老家在水乡江南,她听阿吉说过山庄的一半被绿波环绕,另一半依靠着崇山绝壁,进出山庄只有走门前的那条水道。
从江南到西域,从绿波环绕到黄沙漫天,阿吉到底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定居?
“因为这里有高手。”阿吉指了指远处的雪山,“我曾在这里遇到不少不再问俗世的高手,只是如今他们有很多都不在了。这些年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叫石雾。不是吃的食物,是石头的石,雾气的雾。你也会见到的,他就住在雪山之上。”
云善渊点头,她想起了第一个师父叶盈盈。玄机门也是在唐古拉山脉中,亦是在漫天冰雪的世界里,会住在冰天雪山中的人总不会是一般人。
但仅仅因为这里有高手的原因,阿吉就抛去了过往的一切来到西域,还就在这里安度余生,恐怕更多是不想再涉足江湖恩怨。
石雾很快就来了,他像是随时关注着阿吉的消息,在他们到达的第三天就出现在阿吉的家门口。
云善渊不知如何形容石雾。
说他人如其名,他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瞬,这个人仿佛被笼罩在雾气之中,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这种雾气不是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雾气,应该是武功到了一种境界后,他制造出来的薄雾。
然而,在阿吉请石雾进门后,石雾身上的雾气散了,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块玉,不是温润如玉,而是千年寒玉,虽是玉却散发着冰冷至极的寒气。
石雾看向云善渊,对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你好,你既然是阿吉的徒弟,那就叫我一声石叔吧。”
“晚辈云善渊见过石叔。”云善渊尽了礼数向石雾行了一礼,她的眼前就多了一块玉佩,这是一块千年古玉,它的价值已经不能用金银去衡量。
玉佩大约半个手心大,就是一块圆玉,它并无特殊雕刻,彷如一轮圆月,可再仔细一看,玉佩之中隐约却有一道弯曲之痕,让它看起来像是圆月中的新月。
“见面礼。”石雾将玉佩放到了云善渊的手里,他就在阿吉身边坐下了。
阿吉见到了玉佩,他对云善渊微微点头表示收了也无妨。
云善渊这才收起了玉佩,她还真不敢乱收玉佩,即便这块玉看上去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谢谢石叔。”
阿吉就问石雾,“这块玉与那块玉是用同样的玉石刻的?”
石雾打开了他带来的酒,直接给三人倒了一杯,他先喝了起来。
“就是那块原料的边角料,我便又弄了这个玉佩,还是这块弄起来方便,一个圆形磨光就好,不像那一块上面要刻那么多字,着实麻烦。那个时候也是心情好,换做现在,谁高兴刻那么多字。”
云善渊听这话的意思是石雾得了一块千年古玉原料,给她的是顺手做的添头,而主要是刻了另一块玉佩,那块刻了很多字应该很重要,八成是信物。
阿吉这样说到,“玉佩毕竟是死物。只要你还在,你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说它是假的就是假的。你说换一块才是信物,可以作数。我当初就让你别费那个力气。”
石雾随意点了点头,“反正就是逗个乐子。阿吉,你以为世间像你这般认为它仅仅是一块玉佩的人多吗?不但不多,而且凤毛麟角,那么我就还要刻这块玉佩,这才有意思。”
“好,有意思就好。不过我该是看不到那出好戏了。”
阿吉明白石雾的话中之意,他又看向云善渊,“小云却能看到,到时候不妨陪你石叔玩上一场。”
石雾看着云善渊一会,他也点头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云善渊没有插话,她做晚辈的也不适合插话,但她确实明白了。石雾所言的有意思,绝对不会是普通意思,只怕会掀起一场大波澜,而江湖每一天都有波澜,没有波澜的不是江湖。
石雾给她的这枚玉佩,可能是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全看她自己有多少本事。
此刻,云善渊却非像见到青龙会的玉佩时,想要将它藏着一辈子。来与不来,都随它意,来有来的趣味,不来有不来的闲适。
石雾没有多留就走了。
在石雾走后,云善渊便问阿吉,“阿吉,那我是要在这里开始悟道了吗?”
在这五年的旅行之中,云善渊学着放慢了脚步,更加用心地去观察身边的点滴,从贩夫走卒到春虫夏草,每一处都有其特别的地方。
当她不再想着剑,不再想着武学,她看到了更多,世间的人、事、物,各有各的姿态,衍生出各自的深意,一一汇集到了她的脑中,宛如滴水成海,而如今她想要将其身融入这片汪洋之中,或者说将这片汪洋融于心中。
阿吉郑重地说,“是时候,可以试一试了。当你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便可以使动万物为剑,沙粒亦是其一。而当你手中有沙,心中无剑,则沙非你,你非沙,虚虚实实只是随心而已。你可愿意从沙地开始,试一试万物入剑?”
对于沙漠,云善渊说不上喜欢也说上讨厌,但是大漠给她留下的记忆,美好的部分并不多,而她也还记得被流沙活埋的滋味,更有在沙暴之中夺命狂奔的狼狈。从沙地开始悟道,无疑是一种挑战。
“好,我就从沙地开始。”
云善渊应承了这句开始,就开启了她在风沙中悟道的日子,或是迎着狂风吹沙,或是深埋在沙地之下,或是在暴烈日晒下感受沙地的热浪。
她似忘了她是谁,她可能就是一颗沙粒,或者又是一片无垠沙漠,她挥手便是沙粒起,她附身便是沙粒沉,不必问为何沙起沙落,因为她是沙。
然而,下一刻她亦是非常清楚她是谁,她在沙中,以气凝沙,沙可为剑,风可为剑,烈日热浪亦可为剑,此剑是剑,此剑非剑,有剑无剑已经没有了差别,心变化莫测,则虚虚实实无法窥测。
所谓一通便百通。沙如此,天地万物亦是如此,看到它们的规则,掌握它们的规则,不再拘泥于它们的规则。
阿吉看出云善渊其实有些不喜沙漠,他才必须带她来此,从这里悟出她的剑道才能让其更加圆满。而且,沙地确实是感悟剑道的好地方,不只是剑道,更能从剑道到天道,他看着沙尘中的云善渊,这个徒弟会比他走得远。
如此十年而逝。
说快,在感悟中的云善渊不觉得快。说慢,当她得知阿吉的时日无多后,却是希望时间能更慢一些。
阿吉看着长大的云善渊,两相对比,他并未对死亡将至而感到一丝恐惧。
“在我死之前,为师能教你最后一次,我们比试一次。说是比剑,只是我们都没有剑,所以也能说就是比武而已。”
“师父,那是什么时候?”云善渊问得平淡,可她心中已是有了几分悲伤,阿吉说出的时间就会是他的死期。
阿吉看着屋外沙漠,像是看到了昔日神剑山庄的绿水湖。“就是明日了。明日,神剑山庄谢晓峰与你一战。”
第五章
翌日的晨光微露,云善渊与谢晓峰都已经准备好,离开了那栋简单的小屋。
云善渊见谢晓峰换了一套衣服,与阿吉的穿着不同,那不在是粗布麻衣,虽然也不是绣纹繁复的绫罗绸缎,可就是不一样了。
神剑三少爷谢晓峰,从出生在神剑山庄就备受关注,他的绝艳惊才让天下侧目,十多岁时就击败了华山派门下游龙剑客华少坤。
后来魔教东进,群雄无策,五大门派掌门哀恳谢晓峰出山。祁连山一战,谢晓峰击退魔教教主逼其跌下万丈高峰。可以说谢晓峰的存在,便是江湖中的定海神针。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值人生顶峰的谢晓峰却突然失踪了,他隐姓埋名成了没用的阿吉。阿吉只是一个没用的龟公,他没有本事,只能挨饿受穷、被人辱骂责打,甚至啃沾了粪水的馒头。谢晓峰本在云端之上,他为什么自甘跌落尘埃之中?
谁也说不清这一点,正如谁也说不清,究竟是阿吉过得快乐一些,还是天下第一剑谢晓峰过得快乐,或者他们都不得快乐。
只是一旦做了谢晓峰,他一生就是谢晓峰。
阿吉终究是人生中的一段经历,谢晓峰回到了江湖,他遇到了宿命的对手燕十三,两位绝世剑客迟早都会相遇。
“当年的我战胜不了燕十三。我没有想到他的夺命十三剑已经变化出了第十四剑,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剑甚至变化出了让天地黯然的第十五剑。第十五剑是死亡之剑,已然成了他也不能控制的毒龙,因为死既是他,他既是死。”
谢晓峰看着日出想起了那一战,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样的对手那样的朋友,曾经出现过就已经足够了,他的人生其实很幸运。
“在我将败之际,他剑锋一回,回招自决剑下。既然控制不了那条毒龙,他宁愿将其毁灭。在他死后的这些年里,我彻悟出了自己的道。
从‘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到了如今的‘剑非剑,我非我’。手中剑也好,心中剑也好,从执着到放下,一切终会归于平淡。我还有剑,却也没有了剑。”
云善渊听着谢晓峰所言,如今的她已经可以完全理解他的话,燕十三死后,谢晓峰成为了剑神。谢晓峰收她为徒弟,因为他们之间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再不一味地执着于剑。
从拿起、执着到放下,他们走在自己的剑道之上,这条路与旁人的不同,而每个人剑道都有不同。
谢晓峰看向云善渊,“那么就开始吧。”
这一天,沙漠似是飞沙蔽日,似是狂风卷地,似是烈日焚身。
石雾在远处的白杨枯树上见证了这场问道,他有时看清了沙尘中的两道身影,有时却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沙中似是有人,可下一刻似是根本无人。
直到那些尘埃落定的时候,石雾见云善渊与谢晓峰对面而立,他们都没有笑,但似乎都又笑了。
云善渊在沙尘中,她感到了沙既是剑,但沙又非剑,正如她的手中与心中,有剑何妨,无剑又何妨,天地万物亦如是。
此时谢晓峰停手了,也许他想停手了,也许是他不得不停手了,因为他的身上生命之力已经变得十分稀薄。
也就是在此刻,两人同时感知到了一种不同的力量,那是天道的力量出现在了谢晓峰的身上,更准确的说他们的比试牵动了虚空之力。
云善渊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破碎虚空如此之近,她触动颇深,在此刻触摸到了天道的门槛,这种感觉仿佛能让人脱胎换骨,可是她还能没跨过这道门槛。
谢晓峰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却做出了云善渊想不到的选择。
“也许,上面会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可我还是想忘却前尘进入轮回。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凡人皆苦,而苦未尝不好。再等等,我想走得慢一些。小云,再见了。”
“师父…”云善渊接住了谢晓峰倒下的身体,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云善渊没有想到谢晓峰会如此选择,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走得快也好走得慢也好,各有各的趣味。正如她一样,不必一味地执着追赶,顺其自然,珍惜当下,自是有了水到渠成的这一天。
云善渊将谢晓峰的尸体火化了,依照他的遗愿就洒在这大漠之地,也不必带回神剑山庄,他是自由的,那么何处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