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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实话,可实话往往才是最伤人的,枳苦着一张脸,偏偏一个字都反驳不了,他势单力弱,若是没有楚侯的庇护,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凭借他现在的能力,只能沦为蔺华刀俎之下的鱼肉。
枳被绑上了曹参的马,由曹参亲自带人回楚。
一路上枳却极其安分,到曹参解绑的时候,才会稍稍放松,一行人离开了咸阳,林间官道不远处扎了营地,枳跪在地上刻着什么字,桓夙亲自拎着炙肉而来,见少年撩着衣袍,以木枝在地上画着些晦涩的图案。
“吃点。”桓夙将肉扔给枳。
枳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了,只见桓夙坐到了他身边一棵古木旁,斜倚着参天的树,俊冷如斫的脸匿了三分在阴翳里,不可逼视的贵介让枳忍不住生了一点自卑,他低头道:“姐夫,你回了楚国,便救不了我姊姊了。”
少年日夜难寐,想着救孟宓,解他的愧疚和不安,此时对桓夙说起来,委屈地红了眼眶,清朗的少年音哑了下来,“你救救她,上阳君不是什么好人……”
桓夙用丝绢将手上的油脂擦拭去了,他平静无澜的目光宛如深幽的一泓秋水,“你姊姊若没命在,孤把这条性命抵押给她。”
枳红了眼眶不说话,将桓夙送来的烤肉大盘捧了起来,将獐子腿撕碎了,才放到嘴里咀嚼起来,鲜美的烤肉碾碎了进入嘴里,却成了苦涩的咸味。
树荫如擎盖,桓夙倚着风休憩了一刻,拿起树枝,指着他画的符号,“这是什么?”
提到这个,枳低下头惭愧地笑了笑,“这是,秦国的一种文字,我在市井里偶然见到一个大伯,他画给我看的。”
“秦国的市井之中,也有深藏不露的高人。”
“对啊,”枳回想那老者的面容,依稀还有模糊的轮廓,“大伯是我见过最渊博的人,他通晓七国文字,连秦篆中最生僻最罕见的图腾都认识。他教我画过一些。”不但如此,他还给了枳一卷图册,记载着这种古老的秦国文字,不过却嘱咐他,不到必要时刻,切记不可拿出来与人同看。
桓夙微微摇头,他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枳于是啃着獐子腿,继续低下头来画符。
……
郢都被围一个月之后,狄秋来开始了狂飙猛攻,这一路再无缠绵的打法,让城头的守将很快溃不成军。
卜诤大急,“各位大人还不到么?”
楚国有三品之上官员可养士的律法,在卜诤的一干附庸之徒里边,也要几个家中藏兵千人的,一旦城破,卜诤便大势挥去,这个节骨眼儿上,平日与他交情颇深的几名老臣,却齐齐装聋作哑,明哲保身,闭户不出了。
卜诤终于气极,长叹道:“大王这是不给我留生路啊。”
他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唯独看错的一件事,便是桓夙。他没料想到,这个软弱年幼的王,有朝一日会挥起利剑,破而后立,涅槃求生。
“大人,大王虽无子嗣,也疏于亲情,但宫中也是有可用之人的。”
幕僚的一句话点醒了困厄之中的卜诤,对啊,他几千军士冲入王城活捉公子戚,犹如探囊取物,狄秋来既是得王令攻城,不论真假,他必定会对公子戚有所忌惮。
刹那之间犹如醍醐灌顶,卜诤振袖一呼:“将楚宫的公子抓来,送到城墙上绑着,本官要看看他狄秋来会不会投鼠忌器!”
身畔之人来不及呼应,卜诤又道:“宫中美人众多,挑一二个大王宠幸过的,也架在城楼上。放出风声去,若是狄秋来敢破城,本官即刻将公子戚射杀在城上!”
“将军——”
狄秋来正在辕门外点将,沙场出身的老将们风霜敷面,个个精神抖擞地握着长矛,欲与贼寇一决生死,狄秋来搓了搓满是泥灰的手,只听斥候飞扑而来的声音,“将军,卜诤抓了公子戚,绑在郢都的城墙上,大王曾经吩咐过,一旦他身有不测,公子戚立时即位为王,可眼下——”
没想到卜诤真会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动手,众将惊怒交集,握槊的手更紧了五分。
狄秋来此时无法安抚军心,扔下一句承诺:“狄秋来,在呈与大王的信中立誓!定带着众将回归故土!但今日,狄某无法不念公子安危,请诸将在此等候,狄某亲自去与卜诤谈判!”
这群士兵对一点深信不疑,他们大王看人从未出过纰漏,即使出现过孟安的悲剧,可也无法否认,孟安之才,配得上他身居的每一个官位,眼下的狄秋来也是如此。这位有勇有谋的狄将军,定会率领他们大军,直捣黄龙,收回属于楚侯的王权,收回他们每个人的故土。
寸土必争,况于国都。
但即便是狄秋来也没想到,卜诤下令押上城墙的,除了公子戚,还有十一公主,还有,一个绮绿华裳的美人。
是骆摇光!
他的马被禁攥住了缰绳,停在护城河外一射之地,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甲兵,唤起四卷烟尘,卜诤手里攥着公子戚瘦弱的腕子,往下一俯瞰,只见骁勇善战的狄将军披着一袭铠甲,冷冽的银枪焕出灼目夺魄的光。
他森森地咧嘴笑了起来,“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秋来的目光都在城楼上那个女人身上,咬了咬牙。他是大王的臣子,可他却惦记上了大王的女人。
他惦记得坦坦荡荡,就连此时,他也毫不掩饰那双明亮清冽的眼。骆摇光只是一个弱女子,除了两个执剑之人候在身后,她身上没有任何枷锁和绳索。她是楚王宫里唯一不是处子的女人,也是曾经侍奉过桓夙多日的唯一一个女人。
在卜诤下达了那那样的命令之后,骆摇光于是理所当然被掳了来。
“快出声,让狄秋来退兵!”卜诤狠狠抓了一把公子戚的手,小孩童被掐得胳膊青紫了,却始终隐忍不哭,坚定地忍着痛不说话。
卜诤将公子戚又掐了几处红痕,奈何这个公子就是不松口,无奈之下,卜诤要来逼问骆摇光,骆摇光冷静地双手扶上城垛,阴暗的云被风剪成无数絮团状的碎朵,浓墨翻滚,她的一袭绿绡被风拂起,宛如凌尘的仙子。
卜诤走近了,原本神色平静的骆摇光,忽然讽刺地挑起了如画的唇瓣,玉手一勾,连十一公主都反应不及,她忽地轻盈地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近十丈的高楼,她竟当空跃下!
“摇光——”
作者有话要说:摇光从城楼纵身一跳,死了,于是狄秋来跟着殉情了,于是郢都沦陷了,于是国家亡了,于是桓夙在外边被暗杀了,于是孟宓殉情了,于是……
由此看来,骆摇光这一跳,即将改变历史(^o^)/~。
ps:男女主这一次重逢不开车,你们是不是失望了2333
☆、第50章逼婚
将士们头一回见将军动这么大火气,来之前听说卜诤要抓了公子戚威胁大军,他们将军也没怒到这个地步,那个女人是……
骆摇光软绵绵地荡在半空,忽然自腰间摸出了一条金银编织的软索,软钩子放下来,勾住了城垛,城楼上的士兵没来得及反应过这变故,骆摇光一脚斜踩着城楼,借了个力,便轻飘飘地坠落在了地上。
隔了这么远,狄秋来只见她闪身避到了城楼脚下,卜诤正要道“放箭”,狄秋来用内劲提起声音:“卜大人,尔胆敢伤害公子与公主,今日城破之日,卜家上下二十三口人,性命将不再由我狄秋来左右,且看大王会不会宽恕尔等!”
依照桓夙的性子,若是公子戚和十一公主受一丝损伤,铁骑踏入之际,卜诤必定粉身碎骨,祸及家人。
卜诤冷汗直冒,只听公子戚稚嫩的声音毅然道:“卜大人,我有一言。”
在想着救命良方的卜诤,此时已经无法顾及狄秋来的威胁,病急乱投医地问公子戚,“公子请说。”
“我的叔父此时正在回楚之路上,不论你对我是抓是放,一旦教他遇上,卜大人都是在劫难逃。”公子戚瘦弱的身板在风里仿佛要被吹走,十一用手摁住他瘦弱的肩膀,目光满是凄恻,只听公子戚淡然道,“只要卜大人即刻弃城投降,保证郢都百姓不因战祸受到损失,本公子可为你作保,放你离开鄢郢。”
这话提不得,卜诤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
十一被卜诤的人扣住时,搜了她的身,否则她会在袖中藏一把匕首,只要卜诤死了,要招降乱军,便容易太多了。
隐忍不发的十一轻轻敲了一下公子戚瘦弱的肩膀,她一向嚣张,气焰太盛,可是被卜诤抓来,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十一发觉自己还是怕的,她的腿已经抑制不住颤抖了。此时她不得不对这个侄儿刮目相看,她竟然开始仰仗着一个七岁小童。
卜诤忍了很久,终于回转身,“回城。”
一众人高挂了免战牌,转身迎入暮光之中。
夜色渐渐浓郁,逶迤地落下漫天墨迹,狄秋来在营帐中来回不安地踱步,许久之后,白色的帐帘被一只柔软无骨的玉手掀开,霎时间星光抛入,狄秋来一回眸,只见银光如泻中,浅绿衣裳的女子笑靥如灼灼桃花,他什么也不想忍了,上前粗暴地将帘帐扯开,大吼:“方才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
他只是担忧,看到义无反顾地跳下城墙,险些肝胆俱裂,她竟然这么耍弄他。但话已出口,便知道自己有多凶,连自己都后悔不迭,可这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分离了这么久,骆摇光想他想得夜不能寐,可是这个男人一句温柔的话儿都没有……
她们越国的女子,自由习舞,她更是生得体态轻盈,遇到义父之后,义父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子,并让她的腰间系上软索,以备不时之需,好不容易用对了地方,她还自喜了不久,以为狄秋来会夸赞她有这等好轻功,没想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吼。
骆摇光颦起娥眉:“狄将军这是对谁吼呢。”
狄秋来愕了愕,不待他答话,骆摇光不满地扯了扯红唇,“可是狄将军自己说的,我是大王的女人。狄将军竟然敢凶我。”
“我不是……”
骆摇光恼怒地转身,拂帘而去。
她一向是个固执的女子,吃软不吃硬,这个男人就是臭水沟里的硬石头,他硬,她比他更硬。
银河落了一截银灰,在苍莽浩瀚的平原里,长烟孤城,碎光如雪。
桓夙收到奏报时,黎明三更,疏淡的星子坠在深海之中,城楼上的风更凉,春意盎然了几许,微凉漫漫。
“公子戚,”他露出这些日子以来最难得的一缕笑意,“好个公子戚。”
在决定公子戚为楚国太子之后,桓夙从未怀疑过这个小少年,他瘦弱的肩绝不像能担当楚国天下的模样,可他能够做到。
狄秋来送信来说,卜诤以放弃抵抗,迎大军入王城,公子戚做主,卜家二十余口人无罪释放,暂扣押卜诤一人,公子戚言辞恳切,请大王还令尹一条生路。
伤亡降到最低,桓夙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只是狄秋来的来信之中微妙地提了一个名字,让他微微蹙眉。
公子戚收到了桓夙的回信,小小少年坚定地立起来,新收编了一支队伍,编做了禁军之后,狄秋来拎着镶翎的盔甲帽,大步流星地走入议事的朝堂,只听公子戚扬声便道:“来人,将狄秋来拿下!”
方赶来的狄将军莫名所以,跟着便被两名士兵扣押了。
“公子,这——”
朝中本就不少人因附庸过卜诤而自危,现在有功之臣狄秋来也被拿下了,一时怔然,汗颜不敢求情。
公子戚朗朗道:“狄秋来擅自率兵回郢都,本公子至今未见大王印鉴,何况连累本公子与十一姑母受累,更是重罪,本公子已收到大王旨意,今日拿他,先打入死牢!”
狄秋来一听“大王旨意”,便懵了。他所作的一切,可都是按照桓夙的“心意”执行的,虽说事关军机,信件往来都是秘密,可——
他愈发吃不透大王的心思了。
……
孟宓被幽禁在蔺华的别馆之中,与楚达成同盟之后,蔺华似乎卸去了不少朝局之中的重担,便安居在别馆,宿在孟宓院落前的厢房,这间镂花的木门房里,时常传来莺莺软语。
“上阳君的福气好过了楚侯。”
孟宓发誓她只是随意开的一句玩笑,谁知道殷殷立马拉下了脸,清冷的脸蛋如笼雾色,将青铜爵用力掷在几上,髹漆被震落了一丝余灰,孟宓愣愣地看着她,殷殷咬牙:“你别装蒜,我知道,你就是故意气我。”
孟宓摇头,“我气你作甚么,我对上阳君又没有你那份心思。”
“那你方才说的那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殷殷抿了抿红唇,曳着一弧潋滟的粉光。
久远的回忆被翻了出来,孟宓忍不住压弯了眉眼。她的第一次,痛成那样,就知道桓夙是个没有经验的,她是他第一个女人。
不过,这么私密的事,她舍不得拿出来与萍水相逢的殷殷说,虽然她内心小小地期待着,从殷殷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想知道外表清风朗月的上阳君,在床帏之间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念头太邪恶,便渐渐说服自己不想了,她人还身陷囹圄,却半点也不担心,反倒关心上阳君的私事,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殷殷见她不答话,心里头生了疙瘩。孟宓是个傻的,这么傻的女人,却会成为蔺华追逐的目标,殷殷不甘心。
“你也不必惦记上阳君,他也不是真心待你。”殷殷赌气一般地拗过头去,此时前院厢房中,一树梨雪的掩映底,传来少女喜极而泣的惊呼,何等熟悉,那是……
殷殷又气又恼,将怒火撒在孟宓身上,“他从头至尾,只为了利用你!”
同那位神乎其技的张偃师一样,孟宓也未想到这位清婉的美人竟然会突然变脸,她吓得持盏的手抖了抖,水溢了出来,微愕地望向殷殷,“什么利用?”
殷殷脸红地缄口,忍了忍便朝前院的反向走了。
她真想撕破了孟宓的这张脸,有什么不懂的,蔺华不过是惦记着她的身份,他只是想自己成为霸主,即便是李宓王宓,他也照样下得去手。
殷殷极力说服自己不与孟宓计较,她用力按捺自己的妒火,不去听前院的动静,可耳畔眼前,全却是那些魔音,全是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
孟宓本以为上阳君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后来却是自己听不得那个动静了,放下杯盏自己离开了,后院撞上了钻研苦思机关雀的张偃,孟宓一眼便看得出张偃手里的这只鸟儿将来要做何种用途,但她不担忧这个,张偃虽是当世罕见的能工巧匠,但始终是旁门外道,楚国奇人甚多,不差一个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