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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念基和崔明姬推开了省人民检察院崔检察长办公室的门。杜念基看见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的一角,坐着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五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几乎是和崔明姬一个模子托生出来的一样,只是身材不一样而已。
崔检察长笑容可掬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伸出手,向杜念基迎了过来。杜念基赶紧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崔检察长的手问候道:“崔检察长,你好。”
“杜行长,你好。我叫崔京浩。”崔检察长像个晚辈或下级似的介绍了自己,他的汉语说得也不流利。
崔明姬给二人沏上茶,坐在一旁的沙发里说道:“我们杜行长非常重视跟省检察院的工作关系,今天他第一次听取我的工作汇报,就指示我立即与检察机关建立联系,来这里走访您。”
“杜行长客气了太,不过,你这一点上,比孔连明强很多了。我请他吃饭,他不来都。”崔检察长说。
“什么叫‘客气了太’?”杜念基心里暗自琢磨着,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是“太客气了”的意思。这个崔检察长,汉语说得还赶不上崔明姬呢,尽整一些倒装句。杜念基因为在延边地区住过一段时间,这才回忆起那里的朝鲜族人说汉语,很多都这样。
“不是客气,我们省商贸银行的纪检监察工作,确实需要检察机关的指导和大力支持。尤其是我这个外行纪委书记,更要多向您老学习了。”杜念基笑着说道。
“学习的不是,互相学习吧。”崔检察长蹩脚的汉语说得还挺有意思的“过去,你们商贸银行觉得有崔明姬在那里,我又是他的叔叔,所以,对跟检察院的关系就不那么重视,这是不对的。她是她,我是我,我本来就不同意苗知春让她当监察处长,她一个女孩子,学的还是金融专业,怎么能当监察处长呢?但是老苗不听我的话,还是让她当了监察处长。让她当了监察处长后,他老苗就不理我了,以为有崔明姬当监察处长,他们的监察工作就能做好了,这是不对的,她是她,我是我嘛。”崔检察长努力地表述着自己的意思。
杜念基不好接着崔检察长的话议论苗知春,只好应付道:“我倒觉得,让崔处长作监察工作,有些屈才了。”
“屈才倒不一定,但是搞近亲关系、裙带关系是不对的。”崔检察长坚定地说“她成熟了可以当处长,不成熟就不能当处长,更不能硬提她当监察处长,这样不好,我感觉是动机不纯。”老头子作为省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党组书记,是副省级级别,所以根本不把苗知春放在眼里。
这样的话,杜念基就更不好接了,只好转过头来对崔明姬说:“看,你叔叔对你的要求很严格啊。”
一旁的崔明姬觉得有些丢面子了,不满意地冲崔检察长咕哝了一句朝语。崔检察长就笑了:“我没有孩子,崔明姬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从小就把她娇惯坏了。”
几个人笑了起来。
“喝酒去吧,怎么样?”崔检察长突然来了一句,似乎是在征求杜念基的意见,实际上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好啊,崔老爷子您这么有雅兴,我杜念基一定奉陪。”
“我叫办公室主任订个饭店。”崔检察长站起身来。
杜念基却拦住他说道:“看来崔检察长您还是把我当成客人了,我们吃饭还用得着订饭店吗?如果依我的,我们干脆就找一家最有特色的朝鲜族风味饭馆,我也是好多年没吃到朝鲜族的饭菜了,馋得很呢!”
崔明姬就把杜念基曾经在延边地区住过一段时间的事情跟崔检察长说了,乐得老头子直拍巴掌:“那你就是半个延边人了,我们是半拉老乡啊!”“能跟您攀上老乡,是我杜念基的荣幸啊。”杜念基赶紧恭维道。
“我找人民银行的胡广生来一起喝怎么样?”
“那太好了,胡行长也是我很尊敬的前辈呢!”杜念基说。
于是崔检察长就给胡广生手机拨了电话:“到金达莱去喝酒,怎么样?什么?今晚有安排了?是不敢去还是真的有安排了?”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崔检察长就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老狐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安排了。”随后向杜念基解释道:“胡广生吃不惯朝鲜族饭菜的,他一吃辣的东西,就拉肚子,犯痔疮,真拿他没办法。”老头子汉语说得不明白,心里却很明晓事理。
“那就算了吧,改天我专门请二老吃饭。今天晚上就算是我们老乡之间聚会的家宴了。”杜念基说道。
崔检察长对崔明姬说:“你去我的橱柜里拿三瓶五粮液来,老胡不来,我们拿三瓶酒也就够喝了。”
杜念基禁不住伸了伸舌头,看来这爷俩都是海量啊。
崔明姬轻车熟路地打开一旁的橱柜,拿出三瓶五粮液,用纸兜装了。崔检察长换上便装,三个人坐着杜念基的专车,在崔明姬的指引下来到一家叫“金达莱朝鲜族风味餐馆”的饭店。小饭店根本就没有包房,三个人索性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找了一个稍微僻静一点儿的桌子坐下来。
崔检察长说道:“我是以实在对实在的。杜行长你说要吃朝鲜族饭菜,全市也就是这家的朝鲜族饭菜做得最地道了,所以就来这里了。”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我们吃的不就是特色嘛。”杜念基说。
说话间,崔明姬叫起了菜,都是泛着红辣椒颜色的特色小吃,杜念基看了,不禁勾起了他的食欲。
崔检察长先端起了酒杯,说道:“既然是老乡,就不必要客气了,欢迎杜行长你到我们这里来工作,来,我们老乡干一杯。”说罢,一仰脖,喝掉了一大杯白酒。杜念基也跟着干了。
吃了几口叫不上名字的菜,果然辛辣得很,杜念基胃口大开,举起酒杯对崔检察长说道:“我在延边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很深刻地体会到了朝鲜族人民的热情、纯朴和好客,今天见到了崔检察长和崔处长,真的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来,我敬你们叔侄二人一杯!”
崔明姬赶紧说:“杜行长太客气了,应该我敬您的。”说罢,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着杯底,把脸侧到了一旁,一饮而尽。
杜念基知道,这是朝鲜族晚辈喝酒的一种特殊方式,表示对长辈的尊重。看着崔明姬毕恭毕敬的样子,杜念基心里很是受用。
崔检察长放下酒杯,很认真地看着杜念基说道:“杜行长,我看你也是一个很重感情的实在人。其实,刚才胡广生在电话里已经把你向我介绍了一番,他很看好你的发展前途。我相信他的眼光,我们是老朋友了。”
“老爷子您实在是过奖了。”
“什么老爷子,我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哥们儿了!”老头子一拍杜念基的肩膀,豪爽地说道。
“他跟我是哥们儿,那崔明姬不就成了我的晚辈了么?”杜念基心里暗自幽默着,再看崔明姬,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也琢磨出了崔检察长话中的漏洞,白净的脸上绯红了起来。
杜念基忽然发现,崔明姬的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项链,那项链上镶嵌的硕大的钻石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熠熠发光,看来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名贵珠宝。
下午谈话的时候,崔明姬的脖子上还是光光的,怎么现在就戴上项链了呢?杜念基猜想,一定是去检察院之前,她借着回办公室拿手袋的时候戴上的。心里就佩服起这个女人的细心和周到来。再看她那修长、白皙而有着三道纹路的脖颈,简直别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味道,一时间杜念基竟然看呆了。
好在崔检察长和崔明姬都没有觉察出杜念基的表情变化,崔明姬给杜念基满上酒,举杯说道:“老板,我敬您一杯酒,今后请您多指导我的工作,支持我。”
省商贸银行的处级中层干部,总是习惯把自己的主管行长叫做“老板”而对别的行长只叫“行长”显示出对自己直属上级的亲切之意。今天崔明姬还是第一次把杜念基叫成“老板”显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使杜念基心里感到很是偎贴。他说道:“我们互相指导,互相支持吧,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能做好工作的。”
崔明姬仍旧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着杯底,把脸侧到了一旁,一饮而尽。
崔检察长接着说道:“我们私人聚会的场合,本来不应该谈工作的,但我还是要说,你们省分行的纪检监察和党风廉政建设工作还是要加强的。银行作为专业部门,如果一味地讲只业务而不讲政治,放松了对各级干部的纪律约束,早晚会出乱子的,这是对干部极不负责任的工作方法啊。”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商贸银行正在实行股份制改革,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权力的更迭和变动,很可能有个别干部经受不住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来。所以,我是下定了决心的,起码从我这一任纪委书记开始,一定要把我们行的党风廉政建设搞上去,也为我们商贸银行的股份制改革保驾护航。”杜念基坚定地说道。这些话,他不仅是对崔检察长说的,也是对崔明姬说的,两个人不住地点头。
崔检察长接着说道:“各级干部千万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否则,一旦犯了错误,沦为阶下囚,那是连一点点儿的人权都没有的。我说这话并不过分。我们省检察院因为敢打硬仗,办案得力,所以在最高人民检察院那里很有地位。这些年,我也亲自经手了几件全国有名的大案要案,感触真是太深了。就拿最近在南方办的一件案子来说吧,犯罪嫌疑人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你们肯定是听说过的,因为他的级别太高了。刚进场办案时,我首先找那个人谈了话,我跟他说:我们今天是非正式谈话,你我都应该说点儿心里话。你在这里接受审查,衣食住行都不方便,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在我职权允许的范围之内,一定会尽量给你解决,以便你更好地配合我们的工作。”
崔检察长的话说到这里,杜念基和崔明姬都猜出了那个犯罪嫌疑人是谁,两个人认真地听着,禁不住齐声问道:“哦?那么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老崔啊,我就有三个请求,看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下:第一,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住在这里,可晚上房间里的灯光实在是太强烈了,晃得我根本没办法睡觉,我休息不好,怎么能配合你们的审查呢?你看你能不能叫人把灯光调得暗一些——我不要求完全把灯关闭掉,因为我知道你们有纪律要求,而且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们也关心我的安全问题——我只是要求你们把灯光调得暗一些,能让我能睡着觉就可以了;第二,这个房间的卫生间太小了,我去方便时,全天候看守我的三个武警战士都要挤进去,监视着我的大小便。我一看见他们,根本就方便不出来,真是太痛苦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能不能让这些武警战士在卫生间的门外面等着我,我一个孤老头子,还能在卫生间里自绝于人民不成?第三,每天放风的时候,是我感觉最幸福、最自由的时候,可是那三个人高马大的武警战士时刻不离身地跟着我,他们个子那么高,我的个子这么矮,连那点儿有限的阳光都让他们接收去了,我连太阳都晒不到。你们能不能在我放风的时候撤掉一两个武警,这样,也让我能够体会到一点点儿自由的味道?’”
“哎呀哎呀,那么高级别的一个领导,就提了这么一点儿可怜的要求?”崔明姬感叹道,显然,她也是第一次听崔检察长讲这件事。
“那你后来满足他的要求了吗?”杜念基问道。
“我们经过反复研究和请示,最后只满足了他的第一个请求,就是把他所住房间里的灯光调得暗了一些,保证他能够休息好。其他的两项请求,因为关系到他的安全问题,任何人都不敢答应下来,甚至连变通一下都不敢啊——他的级别比我都高好几级,如果他的安全出了问题,我头上的乌纱帽早就搬家了!”
杜念基和崔明姬沉默了下来,崔检察长讲的案件内幕太令人震惊了,一时间二人竟然无言以对。
过了好半天,杜念基才轻声叹道:“惨痛啊,太惨痛了!”
“那个人后来是不是被执行死刑了?”崔明姬问道。
“是的,被执行注射死刑了。”崔检察长说道。
故事讲完了,三个人默默地举杯喝了一口酒,气氛禁不住沉闷了下来。
过了半晌,崔检察长说道:“你们那个苗知春,我也很熟悉。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城府,说起话来有口无心,还经常惹乱子。我看,他还不如那个鲍达有心计呢。”
听了这话,杜念基想了想,试探着说了一句:“他们两个人的个人关系很不错的。”
“不错是不错,但是我看主要还是那个鲍达在后面,起着主心骨的作用。”
杜念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前两天,孔连明找过我,介绍了一下他自己的情况。”
崔检察长说:“孔连明这个人我也比较熟悉,他这个人,就是太耿直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拐弯,总是那么直来直去的,最后就把自己给害了。”
“孔书记是一个好领导,他对我们行的纪检监察和党风廉政建设工作很重视的,对我的工作也非常支持。”崔明姬说。
“是啊是啊。”杜念基说道“我虽然只跟他见了一次面,但凭感觉,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如果他不是那么贪杯,也不会出那样的事情。”
崔检察长说:“杜行长,我虽然没有详细地听过他的案子的情况,但是凭着多年办案的经验和感觉,老孔应该是被人陷害和冤枉的。你们总行也不问一个三七二十一就把他一撸到底,很不公平。”
“哦?此话怎讲?”
崔检察长说:“诚信大酒店是我们省最有名的涉外大酒店,那里因为有很多重要的外宾住宿,所以省、市政府对那里的软环境建设非常重视,公安部门曾经多次接到各级领导的指示,不允许轻易到那里去骚扰,如果进行夜查,要预先得到主管公安工作的副市长的批准。孔连明怎么就会那么巧,只去一次就被抓了现行呢?况且,我见过孔连明几次,感觉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也决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您分析得有道理。”说到这里,突然间,杜念基的头脑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诚信大酒店作为本市最高档次的五星级酒店,一定安装了非常完善的监控录像系统,这些监控摄像机遍布在整个酒店的各个楼层,多个角度地记录了进出酒店的人员情况,其音频、视频数据会保存相当长的时间。孔连明的事情发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当天晚上的情况一定还会保存在酒店的录像设备里,如果认真查看监控录像资料,一定会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杜念基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他想:如果自己请求崔检察长配合商贸银行查看诚信大酒店当晚的录像资料,崔检察长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他们检察机关有这样的权力和方便条件。如果那样的话,孔连明的案子肯定会有新的发现。但是,想一想,暂时还是不要提这件事情了。一来是刚刚跟崔检察长认识,不便于提出这样那样的请求。更主要的是,虽然表面上看,崔检察长对苗知春和鲍达二人很不放在眼里,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肯定崔检察长和崔明姬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一旦这样的秘密行动让苗知春和鲍达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会惹出很大的乱子的。所以,还是等一等再说吧。
想到这里,杜念基仍旧不动声色地举杯和崔氏叔侄喝酒。崔检察长年事已高,喝起酒来就不敢太过量,崔明姬则频频地向杜念基敬酒,杜念基心里暗暗地纳闷她到底能喝多少酒,也就和她对饮了起来,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瓶里的酒就见了底,索性把崔检察长瓶里的酒倒过来小半瓶,只喝得崔明姬的脸眼看着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了,却看不出有什么醉意来,仍旧很恭敬地和杜念基说着话,很美味地喝着酒,看不出一点点儿过分的地方,杜念基的心里不禁佩服起崔明姬的海量来。
小饭店里十分热闹,客人很多,但大多数是朝鲜族人,大家吆五喝六地喝着酒,有的人就唱起了朝鲜族歌曲。崔检察长听了,禁不住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桌子,应和起来,崔明姬见了,不好意思地冲杜念基微微一笑,也和叔叔一起唱了起来。
饭店大厅里歌声越来越大,就有人站了起来,跳起了朝鲜族舞蹈,人们互相邀请,你拉我扯,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崔检察长一手拉着杜念基,一手拉着崔明姬,踊跃地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他们舞蹈的动作并不复杂,有时一只手高举,一只手下垂,有时两只手背在后面,尽情地摇摆。渐渐地,崔明姬就成了舞蹈的中心,她的舞姿十分优美、专业,充分显示出了民族舞蹈的特色,一群年轻人围着她鼓掌、欢呼、伴舞,像众星捧月一般。
杜念基沉醉地看着崔明姬曼妙无比的舞姿,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