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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后园,经过最初几日的沉寂,冉念烟已有些坐立难安了。
外面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一天两天倒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力的失控感浮上心头,在这里,她根本不知时间的快慢,更不知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没有日升月降,只有烛火通明,时间好像凝滞住了,就算外面地动山摇,这里依然无知无觉。
门开启,她看了眼燃烧殆尽的蜡烛,幸好可以通过这个大致判断时间,谢昀又该来了。
进门的却是谢昀的兄长,谢暄。
冉念烟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弱冠之年的少年,皎如玉树,一身白练道袍,恍惚让人想起诗经里“宽兮绰兮”、“如圭如璧”的话竟不是虚词。
可冉念烟没有赞美他的心情,因为他的眼神就像一把毫不掩藏锋刃的刀。
她泰然相对,等对方说明来意。
“我想请冉小姐见一个人,看看您是否认得。”片刻的沉默后,谢暄道。
难道又有徐家的人被抓来了?冉念烟感觉不妙,毕竟她是外姓的晚辈,虽然长辈呵护备至,对徐家的影响依然是有限的,难道这次带来的人是徐家某位少爷,甚至是老爷?
果然是剑拔弩张,双方都不讲究最后那点脸面了。
谢暄看她没有作声,忽然笑了,“怎么,不是谢昀,觉得很失望?”
他坐下来,继续笑着道:“他去吊丧了,你猜猜是谁的丧事?”
冉念烟不说话,因为谢暄必定要告诉她,她没兴趣和他玩幼稚的猜谜游戏。
见她无动于衷,谢暄笑着揭晓答案:“是徐丰则。”
冉念烟闭上眼,又是惋惜又是庆幸,惋惜的是徐丰则还那么年轻,庆幸的是不是外祖母,也不是母亲,更不是徐夷则。
不知怎么,她觉得他不该死,他的抱负还未完成,上一世能做到的今世便遥不可及,她总觉得该归咎于自己。
谢暄凑近观察她面上的神情,忽然道:“觉得很幸运?不是徐夷则?我开始明白谢昀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了。”
“你很聪明,却还知道为别人考虑。比那些虚长了若许年纪,却稚拙得像个婴孩,连自己的爱憎都看不透彻的人好上太多。和你相处,总比和徐丰则之类的相处要舒服得多,起码是两个人并肩而行,而非一个背负着另一个。”
“把这样的你放回去,再过三年五载……或者用不了那么久,你马上就能成为徐家的左膀右臂,我怎么坐视不管,任其发生呢?”
他徐徐道来,字字都印在她心上。
“你是什么意思?”她淡然地反问,“难道我不回去,就能任你摆布?的确,用不了三年五载,徐家很快就能查出我的下落,到那时还请想好说辞,最好找个下人顶罪,免得坏了谢家公子们的名声。”
谢暄也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态,却并不觉得抱歉,只是道:“还是把人带过来,烦请冉小姐相看。”
她的心跳的飞快,可当看到那人时,反倒平静下来。
眼前的人是夏师宜,既然在京城见到他,不论他是因何来到谢家的,都证明他还活着。
少了一个陷于危难的亲友,多了一个尚在人世的故人,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夏师宜也是惊喜的,他跪在冉念烟面前,强压住带她逃离囚笼的激动,道:“拜见小姐,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他想她许诺过,会平安归来,他从没忘记。
冉念烟叹了口气,示意他起身,方才见他进门时步履略微摇晃,显然是受伤较为严重的伤,她的梦可能是真的。
谢暄一直在观察二人的神情,尤其是冉念烟的,她眼中的欣喜不是假装的,眼前的人的确是夏师宜。
“他真的是夏师宜。”谢暄呵呵笑着,“你也知道他去西北的事。”不然怎么解释所谓的平安归来的诺言。
冉念烟点头。
谢暄道:“那你也知道他是去杀徐衡的,他是徐夷则的父亲,你就毫不在意?”
冉念烟不想解释太多,谢暄太聪明,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能让他窥见太多秘密。
夏师宜最了解她,起身冷冷看着谢暄,道:“我来的目的不是让你审问小姐,而是有事与令尊商讨。”
言下之意就是,谢暄根本不在他眼中,更没权利在他面前放肆,欺负他昔日的主人。
“我想单独和小姐说几句话,请谢公子暂时回避,并请令尊在客堂相见。”他口吻坚决。
谢暄不会在毫无余地的问题上和人置气,笑笑便走了。
在他离开后,夏师宜才坐在冉念烟身边,想像小时那样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从西北开始,多日以来最为想念的时刻,可手刚伸出去,就像被热铁烫到似的,默然收了回去。
他们已经被那场婚事分隔开了,今后他更要注意相处的分寸与尺度。
他苦笑一声,道:“小姐放心,我不是滕王的人,也不是刘公公的人,这次来谢家是为了夷则少爷的托付。”
冉念烟听到这个,也无心去说那个不祥的梦了,但愿那是假的,夏师宜并没有受苦。
“徐夷则让你来和谢家商讨什么?谢家会买他的面子?”
也许当年那个摄政王徐夷则可以令天下人折腰,可现在这个镇国公之子实在不能让老谋深算、位高权重的谢迁高看一眼。
夏师宜摇头一笑,道:“他早就料到了,不用徐家的名义,而借刘公公的意思,让谢家动用兵部之权,明日起调集禁军封锁德胜门,严防滕王进京。”
这样就可打着谢迁拥兵自重、围困京师的旗号,调拨京营军队斩草除根,名正言顺之下,却是卑鄙得令人无力还击的阴谋。
冉念烟道:“谢家当真信任你的话?他们不会去找刘梦梁对质?”
夏师宜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刘公公这几日正忙着用同样的伎俩毒杀皇帝,不会出宫,更不可能见外臣。”
“血滴子……”冉念烟轻声道,皱起了眉,单提起这三个字,都让她回想起毒发时的痛苦和惊慌。
究竟是谁给自己下毒,依旧是未知的谜题。
夏师宜道:“血滴子?您说那种毒、药叫血滴子?倒是贴切的名字,和暗器一样,都是杀人于无形的狠毒之物。”
那种直取人项上人头的暗器,夏师宜是见过的,算是昔日里锦衣卫常用的手段,后来天下烽烟止息,这种令人闻之胆寒的凶煞暗器也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果然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没了暗器血滴子,又出现了比它更狠毒利落上千万倍的剧毒。
他继续道:“不仅是这样,谢家绝不知道,除了滕王党羽,还有齐王一派已渐渐积蓄起力量,足以与之匹敌。他们可能还以为,只要太子旧臣和力主拥立幼帝的司礼监联合起来,滕王在京城的残部便是群龙无首、一击即溃的土鸡瓦狗,所以他甘愿冒这个险。”
冉念烟已经明白了,徐夷则决心一并除掉两股势力。
如果谢家真的和刘梦梁同流合污,看来这个名不副实的百年清贵世家也没有存留的价值。
她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记得不要提我的事,尤其是带我走,他们会疑心你是为了这个才伪装的。”
夏师宜点头道:“我知道,替刘公公办事的人,向来不敢提任何额外要求,我不会因为这个露出破绽。”
☆、第一百三十章
“你们觉得此事如何?”
书斋内,北墙上悬挂着京城全图,四座内城城门、九座外城城门尽收眼底,谢迁负手而立,对身后的两个儿子说道。
屯兵德胜门一事实非小可,成则与刘梦梁共谋朝政,将来总有除掉那些阉竖的一天,败则无复他言,太子的命运就是他们的未来。
他在等谢暄的回答,谢昀却先开口了。
“父亲,我觉得这是难得的机遇,既然刘梦梁信任咱们,咱们便应该抓住机会,在拥立幼帝一事上占一席之地。滕王已经是注定的敌人了,刘梦梁却还能合作,我们也没得选。”
谢迁转过头,又看向长子。
“暄儿,你怎么看?”
谢暄并不急着作答,沉思片刻,才走到父亲身前,指着图中德胜门的位置,“他们只说要屯兵德胜门。”
谢迁道:“兵部能调动的禁军也仅够如此。”
谢暄道:“难道刘梦梁就没想过,滕王可能从其他城门破城,或者干脆从防守薄弱的城南包抄?他不会想不到的,也就是说,他可能还选了别人与他合作。”
眼下京城里还能调动兵马的人,只有寿宁侯冉靖。
然而冉念烟在他们手中,如何与冉靖合作才能保守秘密?
谢迁决定先派人到冉家打探,如果果真倒戈向刘梦梁,两家同仇敌忾,如果冉靖不为所动,他们还要想别的出路。
与此同时,徐夷则已和冉靖通气,让他在面对谢家时不至于一无所知。
冉靖知道女儿失踪的事,却没有怪罪徐夷则,毕竟那时他在东宫无法抽身,此事与他无关,而且徐衡刚走,正是他需要支持的时候,没必要多一个指摘他的人。
“丧事筹备的如何了?”冉靖问,“滕王回京还有几日?”
他问滕王回京,实则是关心徐衡的灵柩何时归来。
徐夷则道:“九天之内,我希望那天您也能在场。”
冉靖答应道:“我会的,有任何需要我的,我都会尽可能地帮忙,不要因为盈盈的事有所顾虑,那不怪你。”
徐夷则道:“那么谢家那边,也拜托岳父了。”
一声岳父,冉靖又觉得眼角酸涩,就算盈盈回不来,他也不该迁怒徐夷则,可徐问彤那边如何安排,他只觉得烦乱。
但谢家派来的探子果真被冉靖蒙混过去了,得到保障的谢迁当即决定派兵出动,然而谢暄却迟疑起来。
不是因为事情有波折,而是一切都太顺利了,这种可以决定荣辱乃至身家性命的重大决断怎么可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会不会是刘梦梁的阴谋,或是有人彻底欺骗了谢家?
他想起了名不见经传的齐王,暗中衡量齐王身边究竟埋伏着什么潜在的人物,可是大兵已就位,谢迁也没有退出的打算,对他的建议都只是匆匆略过,冷淡处置。
谢迁一向欣赏长子的审慎,此时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注重培养他的周密,以至于本该年轻锐意的谢暄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从来没有毫无破绽的事,因为事情本就是一系列的偶然拼接成的结果,认真去想,一切都有不合理的成分,难道为了其中的不合理便怀疑一切不?
谢暄却有预感,父亲会败在这件事上,他空有孤臣孽子的忠心,却再无劝告的余地,谢迁似乎也有意疏远自己,让更果断,却不讲谋定后动的谢昀去安排军士们的庶务。
谢迁开始认为执行比谋划更有用,谢暄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弯路会越走越远。
闲下来的谢暄常常造访后园,起初冉念烟觉得奇怪,这个人完全接替了谢昀的工作,一连几日更换蜡烛的人都是他,每次都要小坐片刻才离去。
谢暄总是欲言又止,让她想起前世在文华殿中,几次欲言又止的他。
后来她才知道,他怀揣着参徐夷则的奏本,而那时她还觉得徐夷则是徐家人,存了几分亲近,原来谢暄那么早就看出问题所在。
这次,她有同样的预感,谢暄又一次在重要的关口明哲保身,隐藏了自己正确的决定。
“你想说什么,尽量说给我听吧,反正我一时半刻出不去,也只能见到你一个人。”冉念烟道。
“谢昀会来。”他道。
冉念烟摇头,“他不会来,这么久不见踪影,想必是被令尊委以重任,或者说,顶替了你本来的位置。”
谢暄点头道:“所以我喜欢和你说话,又害怕说得太多,喜欢你聪明,一点就通,害怕你知道的太多,甚至知道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