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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流苏已经起身了。
平时小姐都是这个点钟起身的,她也习惯了这时过来伺候,可今天是小姐新婚之夜的次日,人们不是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吗?想到这里,她就开始脸红,无所适从地在房门外打转,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
正踌躇间,有人跑进院门,却是笔架,流苏顿时松了口气,看来同样为难的不仅自己一人,刚想叙叙旧情,以后就要在一起当差了,笔架先气喘吁吁地开口。
“流苏姐,少爷和表小姐起了没?”
流苏一笑道:“什么表小姐,都是一家人了,要叫少夫人。”
笔架惨白着一张脸,道:“唉,没工夫计较那些了,西北出大事了!”
···
房中的二人其实早已醒来,那时天还没亮。徐夷则习惯了沙场上的枕戈待旦,平时这个时候早已起身整装练习骑射,今日不想吵醒隔壁的人才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他不知,冉念烟几乎一夜未眠,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如往日一样下床。这一夜她特意把中衣束地严严实实,侧耳听着槅扇的动静,却是一夜无事,白白叫她的眼下添了青黑。
耳室仅是供人坐卧的隔间罢了,除了一张床榻,并无桌椅,更无妆台一应物事,她想了想,直接推门进了正房。
龙凤烛蜡泪成堆,火焰奄奄一息地跳跃着,房里光线昏暗,可她知道徐夷则醒着,从她一进门起,他的目光就追随上来。她不在,他连床帐都不会放下,听说乾宁帝在世时就从不许宫人放下床帐,怕夜里有人行刺,自己在帐子里毫无察觉,没想到徐夷则也有相似的习惯,果然是亏心事做多了自然心虚。
她拿过一只烛台,放在妆镜前,自顾自对镜理容,却见镜子里,徐夷则的身影愈发近了。
“你做什么?”她警觉地问道。
徐夷则把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定睛一看,正是昨日母亲给自己的那本画满了避火图的册子。此时此景,说不羞赧是假的,可她绝不会在徐夷则面前落了下风,心里暗骂自己:“冉念烟啊冉念烟,你也不是初次嫁人,有些事情虽未躬行,却也知道,能算什么?还能因为一本册子被他发现,就面红耳赤、话不成声?”
于是,她刻意摆出一双冷眼,回头望见徐夷则虽然面无表情,可显然是打开看过那册子了。
她默默把册子放在一旁,好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徐夷则笑了,欺身上前,却在她惊呼前适时地低停了下来,两人的眉睫已近在咫尺。
“没有什么意思,若是有意思,还会有耐心好好和你说话?”趁她愣神时,徐夷则笑道。
“你!”冉念烟被他噎了一下,推开他,起身道,“快准备一下,叫流苏她们进来吧,日上三竿了还不出门,像什么样子。”
“准备什么?”徐夷则佯装不懂。
冉念烟方才已把耳室的床铺草草铺好,为的就是骗过母亲,若叫她知道他们第一夜就分房而眠,母亲难免又自责搭错了红线。可要想万无一失,还要做些事情。
就在两人两两对望时,忽听见敲门声。
徐夷则收起了玩味的笑意,对门外道:“什么事?”
门外传来流苏的声音:“少爷,是流苏……少爷和少夫人起了吗?”
虽然这件事比天要还大,如果里面的人衣衫不整,她是不敢擅自闯入的。
“起了。”徐夷则垂首看着冉念烟身上素白的中衣,而自己也是一身中衣。
新衣都在箱箧里,房里只有昨日的礼服,当然不能再穿,她应该正等着流苏把衣服熏蒸好了送来。可依他看,反而是通身素白衣裙更衬她嫣然若桃花的面容,尤其是此时两腮正因气恼而微微泛红。
“那……奴婢进来了。”流苏说着就推门进来,很心急的样子,一进门又马上把门合上,煞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咬着唇道:“少爷,不好了,国公爷在西北……在西北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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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里包不住火,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侥幸!”冷翠轩内,徐家二爷徐德拍着桌子大喊,一脸丧气。
徐德的对面是徐问彤和徐四爷,徐问彤满脸怔忡,似乎还没完全接受现实,徐徕则以手掩面,同样是脸色灰败。
“现在可怎么办,大哥就这么去了,怎么和母亲交待?”徐德泄气地坐在湘妃竹制成的交椅上,那细脚伶仃的竹椅似乎支撑不了他的重量,绝望地嘎吱一叫,更让他觉得万事不顺,“就算母亲能接受,朝廷那边又该怎么解释?辅佐滕王,结果仗还没怎么打,自己倒先……唉!”
徐问彤听着兄长三番四次重复遇刺身亡,仿佛才消化了这件事,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哽咽道:“大哥他……他真的?不会的,他是主将,万人簇拥,刺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得手!到底是谁害了他!”
徐徕知道姐姐素来和大哥关系最好,大哥也最宠爱家里唯一的女孩,叹道:“就是不知道,才不敢说。二哥只会埋怨我不告诉母亲,可咱们之前一样一无所知,也是捕风捉影听来那么一两句,怎么能冒冒失失和母亲说这些?现在……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论如何,先准备办丧事吧,无论朝廷什么态度,他还是咱们的亲大哥!”
这话更添悲戚,徐连德也怔住了,方才一直在计较得失,反倒忘记了那个客死异乡、尸骨未寒的人是自己的至亲手足。
徐德似乎一瞬间矮了几分,瘫坐着仰天叹道:“好……办丧事,又是丧事……”
这话倒像别有所指,用帕子捂脸擦泪的徐问彤抬起红肿的眼,惊愕地看着他,“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她的盈盈把冉家的晦气带到徐家了吗?看着徐德满脸的不耐,徐问彤敢打赌,他一定有这层意思。
徐德敷衍地道:“没什么意思,你非要乱想我也拦不住。”
徐问彤咬牙恨恨道:“你莫仗着自己在朝廷里有一席之地,就嫌弃我无用,这家里还是有我说话的余地的。不说别的,到母亲面前说大哥的……”她顿了一下才能说出那两个字,“……死讯,若没有我,你们谁能稳得住她老人家?”
这话说得没错,倒是徐德小瞧了她,大到天地间,小到屋檐下,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用处,不过是有些人润物无声,常常被忽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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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没有腿,却跑得比任何东西都快。
一上午的时间,莫说徐府和门第相仿的官宦之家,就连京城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镇国公在西北遇刺身亡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着西北的局势将如何发展,大多数都很不乐观,觉得突厥铁骑再次横扫燕赵,甚至南下中原,都是旦夕之间的事。
不起眼的偏僻街角停着一抬青布轿子,偶尔有人从轿子旁走过,都不曾留意。
没人知道轿内坐着的正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自从他在锦衣卫都督的授意下投靠了司礼监掌印刘梦梁,就免不了每日两次向刘公公汇报朝野风闻,简直比在父母面前晨昏定省还要准时。
而此时,他已误了时间,却依然在街角不紧不慢地等候着什么,心事重重地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一个人来到轿子前,面白无须,年纪十五六,青衣小帽,笑意盈盈,就像是偶尔路过的普通少年,可他看见轿子,毫不迟疑地在窗口旁停留,轻声道:“柳大公子已到了。”
“柳齐到了?那陈青呢?”轿中的指挥使掀开帘子,问道。
他已知道那少年的身份,八成是刘梦梁身边的小长随,也是个阉货,光看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不是都督有令外加有利可图,他可不屑于和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打交道!
“陈大公子……”那少年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来。”
“没来?”指挥使愕然,又要细问,少年宦官已走远了,“诶,你回来!”
叫不回人,指挥使只能把怒气撒在身边的东西上,狠狠踹了轿子一脚,窗口又探出一张人脸,是他手下的锦衣卫缇骑凑过来请命,迎面挨了一耳光,成了长官的出气筒。
“什么话,说!”指挥使气得青筋暴起。
缇骑捂着脸道:“大人,咱们还去不去办事。”
锦衣卫口中的办事,无外乎缉拿、暗杀之类的勾当,他们本是受了都督的指使杀掉柳齐和陈青这两个滕王的爪牙,至于刘梦梁为什么要动滕王的人,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办个屁!回衙门!”轿子又是一阵晃动,指挥使大人一发怒,手下的脸上又多了五道红痕。
“是是是,小的多嘴。”缇骑赶紧催促兄弟们起轿回衙,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轿子里的指挥使脸上阴晴不定,这回是真栽了,原本计划是让刘梦梁假传滕王之命,召集柳齐和陈青,他带着锦衣卫一网打尽,杀掉两个书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陈青怎么就能预见杀机,事先跑了呢?
既然不能一网打尽,那就一个都不能杀,杀了柳齐,陈青难免自首以求自保,到那时他这顶乌纱不保还是次要的,被都督大人抓来做替罪羊,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是谁给陈青通风报信的?还是这个年轻人真有料事如神的能耐?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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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徐家北府,陈青正在好友的新居内袖手徘徊,饶有兴味地看着游廊上题画的粉墙。
跟在他身后的流苏简直冷汗都要流下来,还没从镇国公突然亡故的噩耗里清醒过来,就被小姐支开陪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游园。
就算景致再好,她也提不起兴趣来!
“陈少爷……”见陈青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流苏开口提醒。
陈青挥手止住她,看着院门处问道:“你先别说,我忘了,进门时看院门的牌匾,是执中院吧?‘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么古板的名字,也只有你们镇国公能想出来,和劳什子‘崇德院’都是一脉相承。”
流苏听他还敢提镇国公,气急道:“陈少爷知道我们徐府最近出了什么事吧!”
“知道啊。”陈青倒是坦然,“镇国公死了嘛。”
“你!”流苏一开始惊讶万分,继而火冒三丈,“你也是我们国公爷的晚辈,怎么能这么无礼!”
陈青回过头,好笑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说?仙逝?殉国?去了西天极乐?呵呵,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美言都是死了,人都要死,你我也一样,有先有后罢了,何必支支吾吾地避讳,烦不烦?”
流苏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可又有求于他,不得不挤出笑容道:“啊,有理。陈少爷是我们夷则少爷的好友吧?”
陈青挑眉看着她,“怎么,有求于我?”
流苏点头道:“您是夷则少爷的好友,一定比奴婢更了解少爷。您说……这次国公爷的事,少爷能不能挺过去?听说朝廷里很复杂呢,万一殃及徐家……”
陈青笑道:“怎么,怕你家小姐做寡妇,还是怕徐家倒了,把你发卖了?我给你出个主意,跟了我,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食,如何?”
流苏顿时一脸嫌恶,知道自己被陈青戏弄了,转身跑得老远,强忍着才没狠狠踩他一脚,或是放声骂他一顿。
陈青呵呵笑着,心里的烦闷也消散一些,一部分是关于刘公公的,还有许多是关于徐柔则的。
“你倒有闲心,在这里调戏我家的丫头。”
身后传来说话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徐夷则。
“你才有闲心。”陈青坐在游廊一侧的飞来椅上,整着袖口道,“新婚第二天就精神抖擞地来见我,想必是昨夜一事无成。”
徐夷则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比你强。”
陈青想了想,他说的真是没错,只好摊手道:“是我玩砸了!你早就提醒过我,派系之争,宁可一条路走到黑,也不要轻易脚踏两条船,我记住了却没做到,可惜了……现在被刘梦梁追杀也是我自作孽。”
徐夷则也坐下来,道:“刘梦梁要杀你,不是因为你同时支持齐王。”
陈青很得意的点头道:“对,我知道,是我锋芒太盛,在滕王身边的作用太重大,刘公公不放心我一个外人居要津,杀了我,好另外安插他的亲信,对吧?”
徐夷则看了他一眼,良久没能说出话,真是第一次见到把“自视甚高”四字演绎得如此理所当然的人。
“不是。”他直接斩断了陈青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刘梦梁要废掉滕王。”
“什么?”陈青惊坐而起,“他要废了滕王?”
说完,他就掩住嘴,虽然是在徐夷则的私院,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他凑上去小声道:“没理由啊,滕王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废了滕王,他也是独木难支。”
徐夷则侧头看他,“还有更小的康王、许王,成王更是连字都未识,哪个不比滕王更好把持?当时刘梦梁给滕王出谋划策,让他去西北挣军功时,我就知道他已准备动手了。”
陈青道:“可你并没对滕王说真话……”
徐夷则道:“我为什么要说真话?齐王能不能一反颓势,全看今日了。”
陈青似有所悟,此时他站着,徐夷则坐在椅上,他便斜眼睥睨着眼前人,哂笑道:“你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你的好表妹可否知道?”
徐夷则道:“你利用徐丰则做饵,柔则是否知道?”
陈青哈哈大笑,却不敢真惹急了这位好友,在刘梦梁倒台前,他还要躲在徐夷则的屋檐下“苟且偷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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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谈话冉念烟并不知晓,然而她已派了流苏做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