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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念烟拉着母亲的手,道:“娘亲在哪,我就在哪。”
母亲道:“好孩子。”说完,看向门外,她已有三个月没走出这扇门,如今,是时候清算了。
冉念烟嘴角噙起一丝笑。
这是薛自芳自己犯下的错,就别怪旁人无情了。
三个月不算久,人们应该都还记着三个月前太后驾崩,国丧未毕,薛自芳那边就传出怀孕三个月的消息,丧期内苟且,她腹中的孩子岂不是□□裸的罪证?若叫外人知道,寿宁侯府的才叫声名扫地,祖母不可能容留她。
薛自芳也该看得明白其中利害,不知她要用什么手段解围。
作者有话要说:改完错字啦
☆、第三十四章
回到寿宁侯府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慈荫堂请安。
杜嬷嬷施了万福礼,意味深长地望向门内,道:“请夫人小姐稍候,老太太有客。”
正说着,就见满面泪痕的薛自芳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烂花绡的袄子,白裙上沾着尘土,显然是方才在慈荫堂中长跪时沾染的。
她本是被文笑搀扶着,每一步都摇摇欲坠,眼中一片迷茫,仿佛看不见脚下的路,文笑再三嘱咐她小心。迈出门槛的一刹那,薛自芳见到从公府归来的母女二人,当下推开文笑,直直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来到她们跟前。
“夫人,求夫人行行好,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您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母子情深,他虽尚在我腹中,却也是我的至亲骨肉,断不能抛舍开来,何况妾身在北地三年,身子根基已弱,若没了这个孩子,怕是再没指望了。”
她言辞可怜,说话间带着哭腔,紧抱着正房夫人的衣裙,唯恐她轻易离开。很难想象,这个低声下气的女子竟和初次见面时耀武扬威的她是同一个人。
果然是万般皆可抛弃,不能舍弃者,唯有母子亲情。
母亲并没理会她,轻声道了句“放手”,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薛自芳又手脚并用地追上去,抱定了母亲膝头不放手,“恳求夫人保我这一回,就这一回,将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冉念烟不由得暗叹薛自芳怎么痴愚到这种地步,母亲哪里用得到她报答,母亲只需要她消失。
母亲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道:“你既做出了这等寡廉鲜耻之事,我若保你,便是将置侯府百年家声于何处?你即便求侯爷说情,他也断然不会袒护你。”
母亲说这话时不经意地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丈夫,若不是他作孽,有何至于有今日的风波。薛自芳千恨万恨,都该恨她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和老太太、和自己毫无干系。
当然,这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就像她自己,最恨的也是薛自芳,而非那个曾和她有过山盟海誓的丈夫,所谓当局者迷,无过于此。
薛自芳道:“侯爷何等尊贵的人,绝没做出那样罔顾纲常的事,自从那天在镇国公府不欢而散后,侯爷隔天就把我送回云居胡同,此后再没见过妾身,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却绝不是违背法礼的孽种,妾身句句实言,请夫人明察!”
母亲并无心替她说情,任凭她说什么都不会动心。
薛自芳也是病急乱投医,转而去拉扯冉念烟,却被郝嬷嬷踢开。
“薛娘子,我们小姐还小,您哭哭啼啼的,别吓坏了她。”郝嬷嬷说着,抱起冉念烟,跟随夫人迈进房门。
薛自芳颓然地匍匐在门外,看两扇沉重的木缓缓闭合。
祖母的病比想象中要严重,这是冉念烟见到祖母后的第一个想法。
依旧是阴沉古黯的厅堂,依旧是正襟危坐的老人,连身上的石青长袄、驼色披风、金襕官绿马面裙都和初次相见时的穿着相似,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老人苍白的气色和晦暗无神的双眼。
冉念烟终于明白父亲的愧疚中更深层的含义,因为他的缘故,竟叫生母起了沉疴宿疾,在不义上有添了一重不孝的罪名。
祖母见到久违的儿媳和孙女,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过多的悲喜。冉念烟明白,祖母对她一直算不上喜欢,连带着这次的事,恐怕连亲情都所剩无几。
“你们回来了?”祖母道,声音毫无波澜,只有深深的疲惫。
母亲应声而跪,郝嬷嬷赶紧搀扶,怕夫人失了平衡不慎跌倒。她已有半年的身孕,虽然因体弱,腹部并不如常人那般明显,却也经不起这结结实实的一跪。
“母亲抱恙,是媳妇不孝,不能近前侍奉汤药,但母亲想必也知道我的苦衷,若留在安绥身边,未必能为冉家留下这条骨血。”
祖母咳嗽一声,文笑急忙递上茶水,被她挥手隔开了。
“起来说话吧,她跪,你也跪,我是个一脚踏入棺材的人,受不起你们这样的大礼。”
她也知道,儿媳敬重自己,无非是因为冉靖的关系,如今看来,这对夫妻还能不能长久都是未知,镇国公府的威势摆在眼前,她不得不反过来敬重儿媳三分。
祖母让夏奶娘把冉念烟送走,冉念烟并没有留下的意思,显然,在对待薛自芳腹中胎儿的问题上,祖母和母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祖母不容冉家的声誉有一丝被损毁的可能,母亲对薛自芳恨意入骨,更不可能任由她诞下孽胎,目的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这也就是祖母和母亲根本上的差别,虽然都是宗妇,一个能维持家族的安宁,另一个却只能任由矛盾激化。
母亲爱憎分明,并不适合承担起门庭,或许回到镇国公府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兴许真的有命运存在,被拉扯到不属于自己的轨迹上,迟早要生出祸乱。
奶娘看着满园□□,假山上碧绿的藤蔓,池水旁轻红的杏花,原本愁结的眉眼间生出笑意,公府对她来说毕竟陌生,回到侯府才有了熟悉的感觉。
一路上,奶娘一直在和冉念烟说她小时候的事,直到路过大房的院落,看见雪晴倚在门边张望,见她们来了,连忙跨下台阶,招呼道:“三小姐回来了,大夫人请您过去坐坐。”
既然是大伯母相邀,她们没理由拒绝,随着雪晴进了正房,才见桌上早已摆好了茶果点心,大伯母坐在窗下的长榻上,一身素淡的家常衣服,双手不安地交叠着,冉念卿就坐在一旁默默地做针线,听见雪晴通报,才抬头对冉念烟微笑。
大伯母把冉念烟拉进怀里,吻着她的额头,叹气道:“我的孩子,几个月没见,想死伯母了。”
冉念烟乖乖地听她寒暄一番,兴许是忌讳着奶娘在场,大伯母没有详细盘问,只问她母亲身体如何,父亲有没有去过,冉念烟如实作答,大伯母明明想听下去,却不断劝她吃点心,仿佛并不在意似的。
冉念卿插嘴她:“盈盈,你外祖家好玩吗?”
冉念烟咬了一口绿豆酥,道:“比咱们家大一些,有几处亭台的景致不错,姐姐下次去找我玩。”
大伯母听这话,腹诽道:“下次?莫非她们母女还要回去,看来问彤说要和离,并不是一时气话。”
堂姐不知母亲的心思,笑道:“好啊,娘带我去看妹妹。”正说着,手上失了准头,指尖被针刺破,汩汩流出血来。
她惊叫一声,大伯母赶紧凑过去看,小声呵斥道:“叫你不专心,回房去吧。”
等堂姐不情不愿地走了,冉念烟才问:“伯母,珩哥哥怎么不在?”
大伯母换上一副笑脸,道:“你堂哥到了进学的年纪,去族学读书了。”
冉念烟道:“如今族学里还是明哥儿代管?”
明哥儿就是冉念烟的远方侄儿冉明,寡母姓冯,曾受过她母亲的资助,还算老实可靠。
大伯母道:“明哥儿升了府学,却也时常回咱们这边帮忙,大概是府学里每月的廪膳不够他们母子二人花销,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咱们家要,多应份差事,手里宽裕些。”
冉念烟点点头,心道大伯母这是提醒她,冉明记挂的是二房的好,大房是绝不会插手替他人作嫁衣裳的。
冉念烟记着,冉家这一代的嫡派子弟没有一个争气的,反倒是冉明,中了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升任苏州知府,可算是封疆大吏。他们家原本和母亲亲近,后来却因母亲回到镇国公府,渐渐断了联系。
冉念烟觉着,这辈子要维护住这层关系,有了更安定的生活,冉明或许能发挥更大的才能。
申时末,她才回到久违的旧宅,但见院中海棠依旧,枝头缀满花苞,远看若红云粉霞。
房中还是昔日的布置格局,墙上还是父亲亲手绘制的芳溆双燕图,却已少了人气,冉念烟没有时间抚今追昔,先叫洪昌送二十两纹银到冉明府上,洪昌踌躇良久不敢答应。
冉念烟道:“洪管事怕我父亲怪罪你?”
洪昌连声道:“不敢,不敢,只是怕侯爷、夫人怪罪小姐。”
冉念烟拿出随身携带的账册,道:“现在是非常时期,爹娘未必有时间打理家事,爹爹既将账册给了我,便是相信我能替家中分忧,你以后只管按我说的去办,其余的自然有我顶着。”
洪昌得了保证,立即依言照办。
直到用过晚饭,斜阳西坠,母亲还没回来,也不见父亲踪影,她便派流苏去慈荫堂看看情况。
流苏回来时,只说侯爷刚从校场回来,在往慈荫堂去的路上,叫小姐先安歇了。
冉念烟问:“薛氏人在哪里?”
流苏嗫嚅道:“还在府中。”心里说的却是,这等懊糟事,着实不该和千金小姐细说,免得教坏了她。也怪主家造业,别人家的小姐恐怕没见识过这些不便说出口的罗乱事。
冉念烟直截了当地道:“祖母没请大夫给她下堕胎药?”
流苏一怔,没想到自家小姐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的话。冉念烟却已没心情假装纯良了,未来的路会更艰难,她要身边的人绝对清醒,心计和阳谋没必要遮掩,温温吞吞只会误事。
流苏见小姐不是玩笑,喃喃道:“这……大夫是来了,可是侯爷也回来了……所以……”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自然是她那心慈手软的父亲跪地求情,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是第一次见。
或许薛自芳说的是实话,父亲真的没在国丧中与她私会。
父亲带着薛自芳离开镇国公府那天只和太后薨逝之期相隔半个月,真的是这孩子来的不巧,若是冉家有心保护她们母子,可以顶住流言蜚语,对外将产期提早两个月,可惜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别宅妇身上费周折、担风险,不是祖母的风格,在冉家的声誉上,她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流苏铺好被褥,劝冉念烟少睡片刻,她躺在母亲曾睡过的床榻上,侧头看见水月观音静谧慈祥的侧颜,不觉有些恍惚,仿佛依旧能看见母亲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的身影。
一道惊雷划过,闪电的冷光让佛像的脸孔显出诡异的狰狞。
瓢泼大雨降下,缭乱的雨声中,房门被推开。
冉念烟坐起身,却是浑身雨水的奶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狼狈的少年。
是夏十一,虽已很久没见,冉念烟却已把他的样貌烙印在心里,无论是他前世阴冷的面孔还是今生淳朴的模样。
“奶娘,您这是怎么了?”流苏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她倒像是被冷雨淋湿的人。
奶娘按着儿子的肩头,让他跪在冉念烟的窗前。
“过来,叩见三小姐。”
夏十一闻言,一言不发地磕了三个响头。
奶娘道:“记住,以后你就是三小姐的人,和冉家再无半分瓜葛,三小姐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三小姐的命就是你的命,绝不背叛!”
夏十一略显笨拙地复述了一遍,虽有些磕磕绊绊,却字字饱含着坚定虔诚的力量。
流苏急得不行,拉住奶娘,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奶娘摇摇头,道:“先别说了,你按我说的做了吗?行李先别急着打开,现在就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暴雨来得突然,院中的海棠花还未盛开就被摧折殆尽。
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她,只有奶娘不会,冉念烟对自己的奶娘全然信任,一路上悄声前行,是与她身量相当的夏十一为她打伞,她浑身无一处淋湿,夏十一的背上却溅满了雨水,仿佛方才的誓言已即时生效。
角门外已备好马车,驾车的是奶娘的丈夫夏良,身穿蓑衣,头戴斗笠。
坐在不算宽敞的油壁车上,因为是悄悄出来,不敢点灯,黑暗中能听到流苏的抽泣声:“这是为什么?夫人呢,琼枝喜枝还和夫人在一起,她们人呢?”
奶娘顿了顿,道:“现在只能先把小姐送出来了。”
冉念烟无端想起前世的那个夜晚,在奶娘的描述中,那也是一个乌云蔽月的雨夜,她和丈夫将她们母女送回镇国公府。
只是现在没有母亲,想必是母亲无法抽身,只有她回到镇国公府请求外祖母出面才能找出解决的途径。
“奶娘是不是让我回外祖母那里,方才安全?”她道。
奶娘点点头,又想起黑暗中看不见,道:“小姐只要平平安安回去,其余的话,我和太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