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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窦寻没有。
窦寻只是阴沉沉地盯了他一会,掉头就走。
纵然窦俊梁辜负了他对父亲的一切期待,窦俊梁也还是生了他、给他名姓、把他养大、供他上学。
辜负了他的父亲也是父亲,没有儿子跟爸动手的禽兽道理。
“你这……这都是精神病!”窦俊梁压着声音在他身后说,仿佛怕惊动给谁听见一样,“我给你联系几个大夫……窦寻!窦寻你给我站住!”
窦寻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窦俊梁半辈子专注赚钱挥霍,从没在儿女事上费过心,窦寻就像一片不用浇灌照料就欣欣向荣的田,从来只给他长脸。
窦俊梁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困兽似的在原地抽了几根烟,怒气冲冲地摔上车门闯进家里。
吴芬芬早就透过窗户看见了这父子俩的官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压下心里的窃喜,红光满面地迎出来:“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窦俊梁现在已经连听她喘气的耐心都没了,他偏爱美丽的蠢货,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蠢货——尤其是该蠢货已经不那么美丽了。
“吴芬芬我告诉你,”窦俊梁指着她的鼻子说,“这事要是透出去一点风,我不管是哪个王八蛋说的,都找你算账,滚!”
窦寻仓促地被窦俊梁叫出来,身上一分钱也没带,秋夜寒如水,他身上很快落了一层轻薄的露水,而火辣辣的脸颊缓缓降温,继而彻底凉下来,只有牵扯的时候,带起一点针扎似的刺痛。
窦寻徒步走了八公里,将近一个半小时。
到了家,他也没急着回去,先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了一会,把兜里最后一根烟抽了——跟徐西临在一起以后,他慢慢地不怎么抽烟了,似乎也没有刻意戒,就是渐渐想不起来了。
那一盒烟还是很久以前剩下的,在风衣兜里装了一个秋天了,像一包总也不记得用的纸巾。
等到估摸着徐外婆差不多睡了,窦寻才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缓缓往家里走去,碰见徐西临迎着他出来。
“姥姥不放心,让我出来迎一迎你。”徐西临说着,目光在窦寻微微发青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滑开了,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一起回了家,进屋也没开灯,徐外婆出来问了两句,好在,黑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被徐西临三言两语地哄回去了。
窦寻郁郁的火气已经湮灭在夜风和露水中了,心里十分疲惫,上了楼,他也不去洗脸换衣服,刚进门就湿漉漉地一把抱住徐西临。
徐西临这才犹豫地问:“你爸……”
窦寻不耐烦提窦俊梁,掰过他的脸,焦躁地堵住徐西临的嘴。
徐西临本来有六七分的猜测,至此算是都落到了实处。
憋了几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见了光。他心里无可避免地茫然恐慌,然而还有一个窦寻需要他安抚,徐西临只好在心烦意乱中强行拉回神智,抬手环上窦寻的后背,缓缓地混着他的脊柱往下捋。
窦寻好像被纵容了似的,栖身把他压在门上,沉默无声地想从他身上寻求慰藉。
徐西临这会显然没有配合的心情,他假装没领会窦寻的暗示,扣住窦寻冰冷的手,揣进怀里捂了一会,同时回手打开了卧室的大灯:“给我看看你的脸。”
窦寻的表情僵硬得就像被抽了一巴掌,他往后退了一步,恹恹地避开徐西临的手:“算了,没事,我去洗把脸。”
徐西临:“等……”
窦寻已经反锁上了卫生间的门。
徐西临烦躁地按了按额头,在屋里走了几圈,觉得透不过气来,总觉得最近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前前后后没有一件好事。
他开始琢磨窦俊梁是怎么发现的,越琢磨越不安,最后几乎要害起妄想症来,总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一样。焦虑一会这个,徐西临一会又想起到那份到现在都无心修改的合同,想起明天下午,他还要捏着鼻子再去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简直有点不想活了。
徐西临在一片漆黑中离开狭窄的卧室,到起居室透气。
他大脑放空地在旧沙发上坐了一会,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灰鹦鹉居然飞了上来,站在二楼的栏杆上看他。
这鸟稍微长大一点后,就显示出了聪明劲,它认得家人,从来不四处乱飞,有点小洁癖,自己掉了羽毛,会自己叼走,平时他们都不爱锁着它。灰鹦鹉歪着头,看了看徐西临的脸色,随即扇着翅膀落在了他胳膊上,把机灵的鸟头往他肩膀上一搭,毛还炸着,很是嫌弃地亲近了他一下。
徐西临忍不住苦笑——现在,全世界只有一只鹦鹉知道他不开心。
他深吸一口气,从旁边坚果盒里抓了两颗花生喂了它,一抖胳膊,让它飞了。
窦寻正在擦头发,看见徐西临进屋,就低下了头。
如果说窦俊梁往他身上浇了一盆烧红的铁水,徐西临方才不易察觉的躲闪就是在那盆铁水上覆了一层冰,一冷一热,一来一往,在他身上黏了一层牵骨连肉的铁牢。
然而面对窦俊梁的时候他刀枪不入,徐西临一个眼神却能让他万箭穿心。
窦寻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一点也不傻,无论徐西临对他怎么好,怎么黏,他都知道徐西临的底线——徐西临始终觉得他们俩这种关系是见不得光的,他是醒着沉沦,沉到有一天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定就仓皇逃走了。
徐西临望楼下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窦俊梁那有几张照片,”窦寻说,“应该是在楼下偷拍的,不算很清楚。”
徐西临方才被灰鹦鹉无声地安慰了一番,总算能打起精神思考了——有人拍照,拍完交给了窦俊梁,说明应该是窦寻那边的事,什么人会没事跟踪窦寻一个普通学生?
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窦寻就直接揭晓了答案:“*不离十是他那智障老婆干的。照片上的场景应该是夏天,我记得周围邻居有几家装修的,可能是跟在装修队里混进来的——窦俊梁的面子就是天,他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或者弄死他的后老婆,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的,你放心吧。”
窦寻三言两语把徐西临从“全世界都知道了”的恐惧中捞了出来,一瞬间,徐西临确实松了口气。
然而很快,他就听出了窦寻这话里的讽刺。
“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和“你放心”放在一句话里,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徐西临不知道窦寻又钻了哪只牛的角,他舔了一下嘴唇:“豆馅儿……”
窦寻蓦地站起来:“我回屋了。”
真让他回屋这事就大了,徐西临训练有素地一抬手反锁上屋门,堵着窦寻没让走。
两个人静静地僵持了片刻,徐西临小声解释:“我没有担心那个,我有点担心你。”
窦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接的时候,徐西临下意识地想躲开,因为觉得窦寻看穿了他的畏惧和软弱。随后,他梗着脖子将这一点畏惧死死地盖住,拉起窦寻的手,声气和缓地说:“一切有我呢,不管你爸说什么。”
窦寻听了这句话,先是木然僵立片刻,随后神色到底还是软和了下来,徐西临就抱住他的腰,凑在他耳边一下一下地亲他,哄着他到床上去睡。
关了灯,谁也没睡着,徐西临数着窦寻的呼吸,窦寻则脑子里满是徐西临闪动的眼神,两人同床共枕,两处心事。
第二天天没亮,徐西临就起床把那份丧权辱国的协议改了,传到移动硬盘里拷好,准备带到学校去。一回头却发现窦寻已经起来了。
徐西临随口问:“今天有事?”
不怪他多此一问,因为窦寻这一段时间基本没什么课了,剩下的主要任务是毕业设计和相关实验。而拖延症这种大学生流行病在窦寻身上连一点踪迹都看不见,好多人都还没进入大四的状态时,他已经有条不紊地利用暑假梳理好了思路,打好了大纲,开学以后一天没浪费,回学校做实验记录数据,至今,别人的中期还遥遥无期,他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了,没事就不太往学校跑了。
窦寻“嗯”了一声:“有个面试。”
徐西临关电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你不是已经拿到保研了吗?”
窦寻随口搪塞:“实习。”
徐西临:“什么职位?”
窦寻迟疑了一下才说:“医药代理。”
徐西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窦寻本来在读研和工作之间举棋不定,现在终于在窦俊梁的逼迫下做了选择——窦俊梁凭什么以为他可以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徐西临又为什么总是不能放下心来?
不就是因为他是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吗?
窦寻的金钱观淡薄,以前也从没有拿物质成就当过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
而此时,他心里来回响着几年前徐西临对他说过的话——等他强大,就再也不用顾忌别人说什么了
窦寻辗转反侧了一宿,混沌多时的路一下清晰明朗了,他打算毕业以后直接工作,有什么干什么,倒卖医疗器械也不错,然后在这期间自修一门计算机、财务之类应用性强的专业,就当自己没念过大学,干脆转行,从头开始。
早间洗漱出来,窦寻却发现本来行色匆匆的徐西临没走,甚至有点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像有话要跟他说的样子。
窦寻扬了一下眉,示意他有本早奏。
徐西临反复斟酌片刻才开了口:“是不是你爸给你压力了?没事,豆馅儿,咱们是真龙,不走狗洞,我还指望你将来能捧个诺奖回来呢,没必要跟屈就……愿意读书你就读,有我在,委屈不着你。”
窦寻当场点头,但听过就算,等徐西临一走,他立刻就换上衣服出门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高高飞起,带着十二分的焦虑,迫不及待地想向爱人展示自己尚且稚拙的翅膀可以依靠,不惜从悬崖上直接往下跳——
徐西临低估了窦寻的执拗,他跟窦寻告别后,就回了学校。
教育超市的王老师总算出够了气,放过了徐西临和他稚嫩的维生素,这件事总算是了了。
徐西临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身上又沉重有轻松。边走边用手机上网翻维生素的留言板。
留言板一夜之间刷了好几页。
“我靠,停机维护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么个垃圾功能?”
“学长求不取消一周超市,打车去超市好虐……”
“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改。”
“教超也来搀和一脚,我有点想销号了。”
校园网上都是同门,相比外面的匿名论坛,简直就是一团和气,徐西临知道,这要是外人的网站,底下人才不会这么文明,估计早就破口大骂了。
连那位当年给他写过五千字策划的神人也留了言。
“我大概是最早一批维生素用户了吧,怎么说呢,经过了这么多事,有点失望是真的,每个人都有很多想法,你动手做了,确实能算很了不起了。以前你家水果质量很好,看得出采购是下了功夫的,可是现在把校内超市也包揽进来,呵呵,我已经预见到未来了,所谓‘维生素’,就是替各位把教育超市的垃圾水果拎回寝室吧?没什么意思。立足学校,始终不肯走出学校大门一步,老板视野有点小了。”
徐西临被这一段话压得喘不上气来。
而他还不肯放过自己,自虐似的把所有骂他的留言都看了。
据说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视觉记忆”,因此有时候被人当面骂了,当时虽然情绪起伏剧烈,但是时过境迁,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钻进眼里的文字不一样,人看完不会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感觉,它却总能盘踞在记忆里很久,如鲠在喉。
徐西临自己对自己都很失望。
而就在他揣着一身沉甸甸的骂名走出学校的时候,门口有辆车冲他鸣了声喇叭,徐西临抬头一看,戴着墨镜的窦俊梁从车上下来,正冲他招手。
徐西临并不怎么意外,很有礼貌地过去打招呼:“叔叔。”
“哎,”窦俊梁颇有风度地一指自己的车,“上回跟你好好说话还是徐总那什么的时候,一转眼也这么多年了,有时间吗,聊两句?”
徐西临是不会像窦寻那样对他冷笑的,顺从地上了车。
窦俊梁开车带他去了一家很适合聊天的私房菜馆,坐下就把菜单推给他:“看看爱吃什么。”
窦俊梁跟内人混蛋,但对外人从来都是可圈可点、几乎称得上“尊老爱幼”,按着过去的说法,大约是个标准的“人面兽心”。
他虽然客气,徐西临却不能在长辈面前点菜,又把菜单推了回去:“您来,我没忌口。”
窦俊梁就笑了一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玫瑰金的大名表,意味深长地说:“你啊,是比我儿子懂事。”
徐西临预感这顿饭可能比昨天那顿还胃疼。
窦俊梁没在他面前摆“老子”的谱,言谈交流更像对平辈,跟徐西临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近些年来开始有热度的房市和股市,末了一擦嘴,窦俊梁端起茶杯漱了个口,进入了正题:“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吗?”
徐西临笑了一下,没搭腔。
“体面,”窦俊梁叹了口气,“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是体面吗?就是你得看着像那么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人’字两条腿,一撇一捺,人的体面也是两条腿,你肯定知道。”
钱和势,美化的说法也叫“财富”和“资源”。
“你们老师小时候肯定老教你们,什么‘金钱和权力不是万能的’,扯□□淡——唉,叔叔没上过大学,说两句粗话,你听着一乐就行了,别往心里去。”窦俊梁摆摆手,“我知道你们小年轻都相信‘真爱’,可什么叫真爱?”
“真爱就是快乐加上良心,年轻人。”窦俊梁看着徐西临的眼睛说,“你兜里有钱,一个电话打出去,有人能帮你办事,这是让你和你傍家生活快乐的唯一途径,没有这个,你们俩就只能互相消磨各自的良心了。”
徐西临转着手里的白瓷杯子,不吭声。
“我直说了吧,这事对你们俩都没好处,对你哪不好,我就不多说了,你比窦寻那傻逼崽子心里有数,我说说窦寻。”窦俊梁疲惫地往椅子靠背上一靠,“我今天没闲着,一早就去了窦寻他们学校。”
想当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拿购物卡和项链打发七里香的事仿佛还是昨天。
谁能想到有今天爽一个重要客户的约去儿子学校?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也不知道找谁,辗转找了一个上次见过面的老师,他跟我说,国外有个挺有名的什么教授,看了窦寻毕业论文的初稿,很想让窦寻申请当他的学生,可以保证窦寻去了就有全奖。”窦俊梁双手一摊,“这事他跟你说过吗?”
徐西临的手指顿住了——没有。
“还有一个事我估计你也不知道,窦寻今天给他们系里打电话,确认放弃保研。”窦俊梁说,“他打算跟我彻底掰了,不想再用我供他上学,所以急急忙忙地出来找营生。”
徐西临脱口说:“我跟他说过有我……”
“窦寻那狗脾气,当不了小白脸。”窦俊梁一摆手,“小徐,你带着脑子,走心地跟叔说一句,你觉得他这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