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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暗夜里风凉了许多,夏日的朝服不算厚重,许鹤宁走在亮灯的宫道上,沾了满身凉意。
一路到乾清宫,除了偶尔听到钻入空荡宫巷传回的呼啸风声,四周都静悄悄的。
许鹤宁从进京开始,就对这座皇宫不喜,没来由的抵触,如今在漆黑的夜里走过更觉得这处像会吞人的巨兽。
让他无时无刻都得紧绷着。
皇帝传召,自当没有歇下。
许鹤宁进了宫殿后,就见到跟平时不太一样的明昭帝。
没有繁复威严的龙袍,一身纱织皂色道袍,灯烛下隐约透出下方明黄色的中衣,连发冠都是简单的桃木簪子。
“来了。”
他见礼,皇帝的声音淡淡从他头顶飘过。
“是,臣恭请圣安。”
青年男子一板一眼的行礼问安,规矩得很。明昭帝看着,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轻笑一声,让起后,一手就指向早让人放好的桌案。
“朕听闻你那皇庄的账目都是你看的。你去,把案上的那堆旧折子都给朕抄一遍,都是今年各处的灾情,抄完统计个损失数目。朕明日早朝要用。”
许鹤宁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大半夜把自己喊进宫,就是来让抄东西的?!
还提皇庄账目的事,是变着法子罚他吗?
然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许鹤宁敢怒不敢言,他还等着皇帝放自己出门呢。面无表情应一声是,转身就走到堆了四五摞折子的桌案前坐下。
他这个时候识趣得很,让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要是在闹事前也识趣一些,知进退一些,还是个好孩子,偏生闹他个不安宁!
明昭帝笑意敛起,眸光锐利。
这小子不就是仗着自己还要用他,还要他帮着治理浙江那个已经烂了根的地方,所以才有恃无恐!
不讨喜!
皇帝冷声一声,拂袖进了寝殿要歇下。
许鹤宁对皇帝莫名其妙上来的脾气也不在意,反正他好好抄完,算完数,皇帝老儿明天就松口了吧。
廖公公伺候明昭帝躺下后,出来帮许鹤宁挑了挑灯芯,侧头见他坐姿端正,一笔一划也写得认真,面上有笑意。
“侯爷,我留下个小内侍在这儿,您渴了饿了,吩咐他一声。要研墨也喊他来干,缺什么了,只管找他。”
许鹤宁闻言抬头,道谢后问:“公公,能否让人给跟随我前来的仆从去带个口信,说我今晚不能归家。内子见我久久不归,恐怕得着急。”
这是小事,廖公公当即就派人去宫门送信。
等回到寝殿,廖公公把烛火灭得只剩下一盏,龙床上的明昭帝翻了个身,带着困意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可有认真。”
“认真着呢。肃远侯的字还真是好,可见自小有用功的,就那个字,比得上前新科状元了。”
廖公公走到帐幔前,躬身回着。
里头传来皇帝模模糊糊的一声冷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良久,廖公公才听到一句:“一手好字还误入歧途,老实考个科举也比当武夫强。”
廖公公暗暗思忖。这话他不好接,人肃远侯是武夫不假,但封侯了,比文官晋升得快多了。索性垂头微笑,回了句:“陛下,过三更天了,您该歇了。”
帐子才没了声音。
许鹤宁连夜被召进宫,盯着的有心人很快就收到消息。
譬如太子,譬如霍妃。
太子得知父皇留人,过了三更天还没放出来,就猜到许鹤宁多半今晚不能出宫。至于留下许鹤宁说什么,他没让人多打听,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
老大暂时解决了,但大皇子一派的人不少,他还得把这些人都慢慢给除了。正好九月有一批官员回京述职,官员升迁调动,这是个机会。
他得开始着手这件事。
夜深露重,太子把手边的酒抿了,酒气把他呛得咳嗽两声,抬手把酒杯就掷在地上,沉着脸回内寝了。
太子的心腹太监已经习惯每晚这样的场面,把太子伺候歇下,轻手轻脚去把酒杯拾起来,灭灯退了出去。
而霍妃那里,关注许鹤宁全赖云卿卿。
大皇子突然被斥责关了禁闭,对外说是摔到头了,可宫里有人见到大皇子是被锦衣卫送回去的,那头破了多半是皇帝打的。
霍妃不全傻,第一反应就联想到大皇子可能牵扯到了许鹤宁的事上,不然皇帝怎么把许鹤宁放了,把大皇子关了。
出了事,她第一时间通知娘家兄长,随后忍着气把云卿卿出的点子运用起来,在皇帝跟前卖了个乖。
皇帝和颜悦色夸她心善,是允了,再没多说别的。这样叫她心里越发的不安宁。
她有今日地位,除了霍家也还有大皇子的原因,所以她特别留意许鹤宁,还让人去查许鹤宁先前的一些事。
给她来禀报的小内侍已经收集不少消息:“那肃远侯今晚不会出宫,具体因为什么奴婢不敢打听太多,怕引起注意。娘娘之前想知道的那些,奴婢倒是打听到不少。”
“肃远侯正真在干水上那些事情的时候是八岁,跟在一个老水寇身边。那老水寇已经是半百的人,威信一年不比一年,肃远侯跟在他身边也不显眼,当时像他那样的孩子太多了。都是家里贫苦吃不饭上才铤而走险的。”
“他真正扬名时是十四岁,老水寇因病去世,底下的人都散了。肃远侯就跟他的两个义弟突然冒了头,劫倭寇的东西,劫一些见不得光商船的财物。手段还特别狠辣,只要反抗的,他淌过的江河面上都飘着尸体和血水,没有一个人生还的。”
霍妃听这些东西听得脊背发凉,又是这种起风的暗夜,忙打断:“还有别的呢?”
内侍抱歉笑笑,说回许鹤宁的身世:“肃远侯母亲原本居然是官宦家的女儿,是当年扬州府刘通判的小女儿。但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刘通判被人参贪墨,入狱招供后,病死了。”
“刘家被没收家产,刘家家眷要被归入罪奴的,不知怎么后来只是抄了家产,没连坐。但是刘通判的两个儿子都不争气,考上举人再没有进一步,家里没落最后两兄弟一商量,要把妹妹送到富商家里当小妾。”
内侍说着,还补了句:“听说刘氏貌美,才被看上的,富商要给千两聘礼。”
霍妃皱眉:“那刘氏没嫁?”不然她儿子肃远侯怎么会沦落成为水寇。
“对,半夜偷偷跑走了。因为传言那个富商不把小妾当人看,每个小妾不是一年就是半年留死了,对外说病死的,其实是被虐待死的。”
“刘氏出逃后,又遇到一个从西边过去的富商公子,是在她饿得奄奄一息时救下的。当时刘氏已经逃到嘉兴了,然后两人就成了好事。但后来怎么富商公子不告而别,刘氏也是那后来知道那富商公子家里有妻子的。”
“说是中途富商公子还给她写信,让她跟着家去,但怎么后来就传富商公子死在谈买卖的半途了。肃远侯也是那个时候生下来的。”
内侍仔细回忆着自己查的这些事,在想还有没有疏漏,下刻眼睛一亮道:“那富商公子家姓许。”
正聚精会神的霍妃差点要赏他一个白眼。
不然许鹤宁的姓怎么来的?!
“说了一堆,还是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内侍笑:“倒不是没有,奴婢听闻肃远侯的事迹在传遍浙江了,刘氏的两个哥哥,肃远侯的两个亲舅舅多半也得知了。娘娘要是真恼肃远侯,要想给他添点恶心也可以的,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霍妃紧皱的眉头总算有了松动的痕迹。
肃远侯那要卖妹妹的两个舅舅吗?
不过,她下刻还是打住了这个想法:“别乱出主意,再怎么,也要看在云家份上的。肃远侯夫人是利用了本宫一回,但也算给本宫出了个好主意,起码没让陛下因为大皇子的事恼本宫。你继续打听着,本宫就是想了解了解这些旧事。”
当听八卦了,深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皇帝都一个月没到她这儿来了。
霍妃想到后宫佳丽一堆的明昭帝,心口就又酸又堵,站起来一甩帕子,孤枕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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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卿卿迷迷糊糊的睡睡醒醒,快四更天的时候,陆儿带信回来告诉李妈妈自家侯爷被留下,今夜不回府了。
外头的说话声把她惊醒,她一激灵坐起来就问:“侯爷回来了?”
李妈妈忙转身进屋,把陆儿的话转述给她听。
“陛下留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云卿卿心里还是不踏实“不过既然能送口信出来,人肯定是无碍的。”
她仿佛自我安慰,低喃一声,覆又躺下,闭着眼脑海里却乱糟糟的。一会在想许鹤宁不会被罚跪了吧,要是跪上一夜,膝盖可能受得住。一会又想到他背上的伤,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下。
次日清早,侯府就有马车出去了。
许鹤宁刚开始抄折子,还算轻松,可下半夜后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强忍着这么熬一夜,等皇帝醒来刚好算完账,能够交差。
明昭帝精神饱满,见眼底乌青的许鹤宁,随手翻了到最后的数字上。
“回去吧,明儿去贺寿之后,老老实实给朕回兵马司当差。再给朕闹出什么幺娥子,朕就要你脑袋!”
许鹤宁得到准话,终于放心了,拱手谢恩告退。
走了两步,皇帝又喊停他,让他把侯府的账本带回去:“一个大男人,家底还没有媳妇的嫁妆厚,朕都替你丢脸!”
许鹤宁被埋汰得牙痒痒。
不是您,他能混得那么惨?
他给国库充了多少银子,他不信皇帝心里没数!
然而被皇帝埋汰了就埋汰了,他忍着不满告退离开。
走出大殿,明媚的阳光当空,让他忍住不在抬手挡了一下,身子也跟着打了个晃。
他咬咬牙,快步出宫。
他家娇气包估计等急了。
等到他在宫门牵过自己的马,才发现手脚发软,翻了两回马背都没翻上去,呼吸沉重。
身后突然传来惊喜的声音:“侯爷?!”
许鹤宁闻声一僵,幻觉吗?
好像听到云卿卿的声音了。
很快,他耳边也传来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再在耳边响起:“我们回家。”
他猛然回头,果然见到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的云卿卿就在眼前,眼眸里都是见到他的欢喜。
“你怎么来了。”他半天才说了句,仿佛是将将回神。
云卿卿笑得有些腼腆,太煽情的话她说不出口。
不想下刻肩头一重,是许鹤宁倒在她身上,紧贴她的面颊滚烫,连呼在肌肤上的气息都是烫的。
云卿卿被压得不措,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一下就坐倒,双手却紧紧圈住他的腰颤声喊:“许鹤宁?!”
他这是在发热?!
她惊疑不定,连摔得疼都顾不上,身后响起一声怒喝:“成何体统!”
来上朝的云大老爷看到这幕,气得脸红脖子粗,脑子里嗡嗡的。
——该死的水寇大庭广众下耍流氓,要脸不要脸!
冲上前,朝着许鹤宁脑袋瓜子就是一笏板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许鹤宁:我冤不冤?啊?我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