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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被压迫的感觉对李绮节来说有些陌生,不过倒不至于反感,只是被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脸颊不由得渐渐发烫。
初夏的空气,暖而湿润,裹挟着一道化不开的躁动之意。
来人自然不是丫头宝珠,而是在楼下偷听壁角的孙天佑。
“孙公子听起来太生疏了,三娘以后唤我的表字吧。“
☆、第76章七十六
平民百姓之家,并没有正式的加冠礼或者及笄礼,男子成婚,便默认算是成年,小娘子出嫁前一天,是约定俗成的及笄仪式。
李绮节并不忸怩,“不知表哥的表字是什么?“
孙天佑走到桌前,收起折扇,蘸取茶水,带了薄茧的指腹在桌上写下两个字,一撇一捺,写得一丝不苟。
他早年也是上过学的,字迹工整,笔画间自成一股潇洒走势。
“桐章,我的表字是桐章。我没有师长,和父兄断绝关系,从此孤家寡人一个,表字是请庙里的大和尚取的,以后,只有三娘能这么唤我。“
他扬起一张笑脸,笑涡里满溢着甜蜜的情意。
李绮节心下了然,这么说,孙天佑是挂到孙家木字一辈上的。
宝珠重新筛茶进房,莲花瓣小连环茶盘里盛着两只官窑白地红彩盖碗,茶杯金贵,但里头却是普普通通的泡橘茶。
孙天佑看到茶水里的果子蜜饯,面不改色,几口饮尽。前几天他已经以孙九郎的身份,郑重其事拜访李乙,吃过李家的女婿茶,此刻正是志得意满、欣喜若狂的时候,别说是一碗泡橘茶,就算宝珠呈上来一碗涮锅水,他也甘之如饴。
宝珠朝李绮节使眼色,她故意不上好茶,倒不是要让孙天佑难堪,而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孙天佑的反应显然还算合格,因为宝珠一脸窃笑,目带诙谐。
李绮节示意宝珠退下,孙天佑现在是她的未婚小官人,还是个愿意纵容她所有不容于世的举动和想法的开明人士,那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心防,自自在在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李三娘,不必像之前那样对他冷淡疏离。反正要和他相濡以沫一辈子,与其若即若离,相互防备,不如索性大方自然一点,正好可以多培养一下感情,免得成亲后还得磕磕绊绊磨合沟通。
她自小心大,想对谁好,就不会故意保留。幼时她能包容杨天保的种种,现在对孙天佑,自然只有好上加好。
孙天佑最会察言观色,李绮节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他已经隐隐约约窥出她的软化,当下更是喜不自胜,然后开始得寸进尺,狐狸眼轻轻一挑,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魅惑:“三娘,你叫我一声桐章试试。“
诱哄的语气,怎么听这么腻歪,李绮节头皮发麻,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随手把五谷丰登纹八宝攒盒往孙天佑跟前一推,冷哼一声,“孙天佑,我请你吃果子罢!“
她的口气凶巴巴的,孙天佑却觉浑身舒畅,轻笑一声,酒窝皱起,拈了一枚鲜菱角,剥出雪白的菱果,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子里,很快积了满满一大碟,推到李绮节跟前,搭讪着道:“金家最近大批购置香料、纸扎、布匹、油蜡,金小姐忙里忙外,等闲不出门,今天她特意约你见面,有没有为难你?“
李绮节眉心微皱,眯起眼睛,觑眼看向孙天佑,对方满脸担忧,表情诚挚,等着她回答的同时,手里还在继续给她剥菱角。
装什么相?你刚才明明都偷听到了好么!
孙天佑眼巴巴盯着她,耐心等候。
李绮节眼波流转,很快回过味来,孙天佑旁敲侧击,无非是想听她亲口承认,她心有所属的对象正是他孙天佑。
想通这一关节,她不由莞尔,把孙天佑剥好的菱角米扔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浸润开来,“那倒没有,金姐姐只是和我说了些家常话而已,我们小娘子之间嚼舌头的私房话,就不说给你听了。“
孙天佑哪会轻易放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迂回道:“金小姐咄咄逼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我看她还会卷土重来。“
李绮节默然不语:呵呵。
想诈我,没门。
毕竟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即使双方业已订亲,也得注意避嫌,不能关起门拉小手说情话。撒花帘子卷起半边,挂在缀了流苏的铜勾上,站在帘下,厅堂内外一目了然,花娘子始终没走。宝珠还时不时进房添茶水、送点心。
人多眼杂的,孙天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但不好照实说出,只得拖拖拉拉说了些闲话家常,试图多留李绮节一会儿。
意中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光明正大和她亲近,他心里愈发焦躁,想着是不是该以自己自立门户、急需成家立业为借口,暗示未来岳父早日送三娘出阁。
在那之前,得先解决大舅哥李子恒的婚事。
孙天佑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暗暗做了个决定:半年之内,必须把大舅哥的终身大事给包圆了!
李绮节浑然不知对面的少年郎不动声色间,已经把她未来大嫂子的人选给定下了,“我听说你把江滩那二十亩地又买回去了?“
说起来,那二十亩地原来是朱家的,后来辗转卖到孙天佑手里,为此孙天佑还和李家嫡支一派起了摩擦。后来李绮节将地买到自己手里,借以利诱李家嫡支。然后借着球场那边的生意,神不知鬼不觉把李家嫡支的几个叔公引进陷阱里,让他们窝里斗,二十亩地来来回回易主,最后竟然又回到杨天佑名下了。
她还是前几天从花庆福的信中看到这个消息的。
孙天佑脸色微沉,他收起笑容时,不止神情冷冽,连周身的气质都随之一变,和方才笑眯眯等着李绮节夸赞的模样判若两人,“那次是我一时失手。“
他说得囫囵,李绮节却明白他话里未尽的深意。
想必他和杨县令已经知道李家嫡支对付杨家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当时他故意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而他的父亲杨县令袖手旁观,并不是
杨家身份敏感,没办法和老百姓当面扯皮,而是刻意示弱,以防打草惊蛇。
所以杨县令才会任凭李绮节出面调停。
她当时就有些纳闷,以孙天佑的心机手段,怎么可能会被李家嫡支轻易算计。他跑前跑后,仿佛真的六神无主,天天任劳任怨地为她奔忙,说不定只是为了麻痹李家嫡支。
又或许,还带着故意接近她的心思。
“三娘,那些事我只知道个大概。“孙天佑目光暗沉,“我不告诉你,不是想故意瞒着你,而是牵涉太大,连我父亲都说不出所以然,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而且,从我离开杨家的那一刻起,那些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不会再和我有什么牵连。“
孙天佑不说,李绮节也能猜出七八分,无非是官场上的事。
杨县令的官职虽然小得可怜,但他早年交游甚广,官位又来得有些蹊跷,上头肯定有人照应。在这个年头,党/争虽然不像后面几朝那么严峻,甚至几度闹到发动朝廷政/变的地步,但官员们因为出身和师从关系抱团,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谁不抱团,就会被其他党/派孤立,沦为丧家之犬,为了自保,也为了有更好的前程,只能选择投靠其中一派。
孟云晖之所以抛弃生父生母,改认孟举人为父,还不是在为将来铺路。他的先生育人无数,子弟和学生有不少在朝中为官,孟云晖想要搭上先生的关系,就必须事事听从先生。一个才刚刚考□□名,并没有在朝堂崭露头角的秀才公,都得提前找好自己的靠山,认清自己的属从。杨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在结交同僚、讨好上峰时,更是免不了常常受到别人的拉拢或是打击,除非选定阵营,否则一时半刻不能消停。
李家嫡支有一支远亲在朝中为官,听说领的是给事中的职位,他们家对杨家下手,必定是那个给事中大人下的指令。瑶江县只是个偏院小县城,和南直隶、北直隶俱都有千里之遥,不知道杨县令怎么会被那位给事中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李绮节双眉一挑,盯着孙天佑看了半晌。
杨县令虽然纵容嫡妻虐待庶子,但不会狠心到真对孙天佑不闻不问的地步。然而孙天佑脱出杨家以来,杨县令却像没生养过这个儿子似的,不仅一毛不拔,丝毫不关心他流落在外能不能自给自足,还勒令府□□僚、听差,销毁他的户籍文书,真的是因为恼怒儿子触怒金氏吗?
会不会是杨县令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麻烦,所以故意釜底抽薪,和孙天佑联合演一出愿打愿挨的家庭伦理大戏,以保证将来事发,不会牵连到儿子身上?
如果果真如此,那倒是用心良苦了。
孙天佑被李绮节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以为她对自己情意深厚,不小心真情流露,立即转忧为喜,柔声道:“三娘,我过几天去武昌府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跟我说一声,我亲自给你买。“
他有满腔情意,但不知道该怎么疏解,除了日思夜想惦记着她之外,只能俗套而粗鲁地给她买这买那,让她不用费一点心思,不用皱一下眉头。他孙天佑的媳妇,就应该无忧无虑,永远都能笑口常开。
虽然被当成小孩一样哄,但有个人时时刻刻惦念着自己,总归不是坏事,何况对方只是个懵里懵懂的毛头小子,拙劣的讨好底下,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李绮节心头一暖,刚才的怀疑如潮水一般,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也许杨县令所谋深远,但孙天佑肯定不知情,他在自己面前,没有保留。
☆、第77章七十七
仲夏时节,喜事上门,县里找李乙说亲的媒婆陡然多了起来。
李乙不知就里,还以为大儿子忽然得了哪家闺秀青眼,心中欢喜,特意请大嫂子周氏代李子恒相看人家。
周氏忙着为李绮节张罗嫁妆,成套的大家具、布匹料子、首饰器物都是提前备好的,锁在李家库房里,无需操心。但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只能临时置办,一样样加起来,也得费不少心思。天气热,田地里事务多,长工、短工们天天在地里劳作,家里要为长工们准备一天三顿的吃食,虽说有婆子、丫头使力,但离不了拿主意的掌事人。
李绮节被李乙拘在乡下,美其名曰让她专心备嫁,也不得闲。好在孙天佑光杆一个,她不必为该给婆家长辈送什么礼物而操心,只需要全心全意准备孙天佑的行头就成。
说起来,左不过是衣衫鞋袜、头巾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不用她亲自动手,讨来孙天佑的尺寸,让丫头们裁布扯线,等她们做得七七八八时,她再随意缝上一两针,便算是她亲手做的。以她本人的绣工,真让她老老实实待在闺房里绣花描针,她半个月也绣不出一只完整的水鸭子。
李乙见嫂子腾不出空,少不了自己亲自上阵——李绮节倒是愿意为哥哥的婚事出谋划策,奈何李乙压根不听他的。
生怕李乙给哥哥找的媳妇不靠谱,李绮节连忙让进宝给李子恒递信,让他回李家村一趟。
进宝跑了一趟县城,回来时道:“大郎一心扑在蹴鞠上,连跟我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不肯回呢!“
李绮节闻言,眉心一皱,“就和哥哥说,我多日不见他,怪想他的,让他好歹回来住几天。“
进宝答应一声,第二天再坐船去县城,仍旧是无功而返,搓着黑乎乎的双手,一脸愧疚:“三娘,不瞒你说,我觉得大郎玩疯了!“
宝珠嗔怪地瞪进宝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是不是这几天西瓜吃多了,齁甜嗓子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进宝讪讪道:“我这不是怕大郎把心玩野了么!“
李绮节拍案而起,把正斗嘴的姐弟俩吓了一跳:“我明天亲自去请他!“
渡口水流湍急,下船的时候,一群穿短衫麻裤的农人挑着一担担菱角莲藕、荷花藕尖上前,争相推销自家菜蔬。
李绮节让宝珠买了十文钱的莲蓬,进宝赶着牛车上路,几人一路吃着莲蓬,一路闲话,不多时就到了球场前。
几个月过去,这里比刚建造的时候要热闹多了。不过来来往往的多是伙计、工匠,而非看球赛的乡民。
花庆福曾几度为球场的生意而着急上火,甚至顾不上含蓄,直接找李绮节追问她的计划和打算,名为关心,实际上是劝她早日把这块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土地给卖了。
任花庆福怎么劝说警告,李绮节始终风雨不动安如山。蹴鞠是朝廷明文禁止的娱乐活动,违者甚至可能会被砍掉双腿,自家玩一玩不要紧,但士兵、官员、差役都不敢明目张胆说自己喜爱蹴鞠。她想发展这项传统的体育运动,必须先为自己找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靠山,扯虎皮、拉大旗,她的虎皮还没扯到手呢!
不过县城里的商户倒是个个离人精差不多了,她还没抬出大佛来,他们已经窥出后头的商机,就像闻着甜香的蜜蜂,一窝蜂涌上来等着占好处,如今球场周围的地皮几乎已经全被各家商户租赁,即使球场始终没有大动作,每个月来此地看戏顺便赶集的老百姓也越来越多,俨然成为县城外最热闹的一处小市镇。
球场的大看台仍然每天上演杂剧或者渔鼓戏,门票依旧免费,只需要缴茶水钱。随着演义故事的慢慢流传,不止闲汉、老人们每天等着球场开门,连学馆的书生文人也慕名前来观看曲目,讲评唱词,并为此撰写文章——当然是李绮节暗中命人收买好的部分读书人,她不懂自我营销,但打广告、吹牛皮谁都会。
当县里人人都在谈论球场上演的戏目,其他人就算不爱看戏,为了显示自己并未落伍,也得抽空来瞧一瞧。看了上半场,休息半个时辰,在球场周围的小面馆、小食肆里吃顿饭,接着看下半场,午后才是每天一场的球赛,由雇佣的蹴鞠艺人们表演。
球赛看的人多,但球赛的生财由官府和野路子的人掌控,和李绮节不相干,她也不愿插手其中,只当作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租赁周边商铺和前来看戏的各位顾客才是球场收入的大头。
球场的戏目之所以如此吸引人,不是因为几个艺人师傅是什么名角儿,很大原因,在于题材故事。
明朝也是有广电总局的,永乐年间,官府正式颁布禁令,严格限制各地戏班子演习曲目的题材和形式。从内容上来说,不许涉及朝廷政事、宫廷纷争,从人物上来说,艺人不得扮演历代帝王、忠臣先贤,违者仗打一百。
一时之间,戏台子上除了题材绝对安全的仙人鬼怪、神话传说,就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孝子孝孙,节烈英妇等教化戏,和以劝人为善为目的的老套戏码。内容空洞,题材单一,完全不能和当初风格多样、嬉笑怒骂、反应市井民情、披露社会黑暗现实的戏目可比。
北戏影响深远,曾是官方戏曲的代表,后来逐渐被南戏所取代,和永乐年间题材的限制关系很大。
李绮节问过老师傅,让他们另辟蹊径,官府不让唱的,咱不唱,但生活世情、家长里短可以唱啊,别小看宅门里的琐碎,只要故事能在逗人开会大小的同时,还触动人心、发人深省,都能搬上台嘛!
当然,最后结局肯定以误会解除、坏人幡然醒悟、好人财名双收的大团圆合家欢为结尾。
这种时候,找那些饱读圣贤书的书生是不顶事的,只能从流传的市井小说文人中挑选编剧,他们一般文笔老辣,知道老百姓们最爱看什么,而且相对落魄,来者不拒,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愿意写,不会扭扭捏捏,瞻前顾后。
由他们写好剧本,再让熟知朝廷禁令的文书润色,在县衙那头打好招呼,上上下下打点妥当,戏目便正式搬上舞台了。
李绮节没有想到,最受欢迎的新戏目,不是在史上流行上千年并且永远不曾褪色的落魄才子考中状元、报仇雪恨、抱得美人归的**丝逆袭爽文模式,而是破案剧!
是的,虽然艺人们不能扮演朝廷官员,但是神仙鬼怪也能破案呐!而且每个案件结尾都会歌功颂德、劝导老百姓向善,严格把控尺度,只差没把官府颁布的规定直接塞到老百姓嘴巴里去了,所以讲破案的戏目没有被禁。
尤其是那些案件曲折,往往连着半个月都唱不完的戏,每到唱到精彩处,更是引得县里人人趋之若鹜,巴不得吃住都在球场周边,只为了先睹为快——这是个思想还较为淳朴保守的年代,没有什么恶意剧透,故弄玄虚才是主流。想知道真相,请往球场一观!
老师傅们得了赏钱之后,思如泉涌,在吸收南方戏曲优点的同时,又接连尝试着开发了其他曲目,李绮节什么都不懂,干脆任他们随意发挥,只要主题积极,不触犯官府底线就成。
花庆福也是看球场每天排演的戏曲越来越受欢迎,这才偃旗息鼓,没再多问什么。等李绮节命他打通王府的路子,他大概猜到她的意图,虽然不大抱希望,但还是鼓足干劲去奔忙走动,球赛没人看不要紧,他兴奋的是李绮节向他展示的另一样东西。
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到了转角处,守在路口的小童看到李绮节一行,连忙引着他们往另一条人烟稀少的岔路走:“东家还没回呢,球场现今是花大郎主事。“
花庆福远在武昌府,长子花大郎留在家替他看顾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