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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所在的这一块区域是第一片被改造的老城区。当地的政府部门、机关单位和军区大院大多集中于此。当然,还有一大片安置小区划给了拆迁户,澡堂便位靠这个安置小区旁边。
两年前,老城区改造完成,各处搬迁完毕之后,岳竹便来到这个澡堂工作。
两年间,她没有动过半点要离开的心思。
晚上七点,袁满的车停在某机关单位的家属小区门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上了车,男的进了副驾驶,女的坐在了后座。
“这不是怕你不待见我嘛,带着我妹一起来了。”段骁边系安全带边说。
“要想人家待见你,就得好好表现,”后座的段骁的妹妹俨然一副和事佬的姿态。
随后她放缓了语气跟袁满打招呼:“小满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天骄,日子定下来了吧?”袁满侧过头问她。
段天骄笑了笑:“是啊,下个月底,等请柬弄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好啊。”
“就咱们这关系,有必要弄张破纸通知吗?”段骁插了句嘴。
“你懂什么,越是关系好越要讲究。在国外白待了那么多年?”
虽是兄妹,但段天骄却像年纪大的那个。
“我不懂,你是机关单位待久了,尽学一些繁文缛节,累不累啊。”
很久没听见这对兄妹俩互相挤兑了,袁满开着车,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
5.天意
袁满的父母也曾在这个机关单位任职,他和段家兄妹是在同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
后来他父亲调离到南方,他们一家便跟着迁了过去。去年年初,他父亲退休,他们一家才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生活。
段骁在袁满父亲调职的那一年去了澳洲,这些年从来没有回来过。每一年他父母和妹妹都会去看他,直到去年年底,一家人正打算动身,他却突然回来。
他说必须要感受一下祖国的年味了。还有,开春段天骄将要举行婚礼,作为哥哥,他要帮忙张罗。
段骁刚回来的那一晚便约了袁满出去喝酒。
时隔五年,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儿终于再见面,但没想到的是,两人没说几句话便动起了手。
快三十岁的年纪了,对某些事却仍旧释怀不了。
……
“老袁,不瞒你说,澳洲那么多漂亮妞儿,可没一个比得上……这么多年,我真的忘不了——”
话音还未落,他就挨了打。
袁满的眼睛都发了红,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地一拳。
他说:“段骁,我以前以为你只是混,可现在觉得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这句话压在袁满心里五年了,他最终还是以最难堪的方式发泄了出来。
其实事后段骁就后悔了,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但在袁满面前,他这张嘴永远藏不住东西。
昨晚碰巧遇到了,加上晚上又多喝了两杯壮了胆,也不在乎尴不尴尬了,索性在电话里直接将事情挑开了说。
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总不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吃的是最近新开的一家四川火锅,三个人都能吃辣,气氛很好。
不开车的段骁和段天骄还喝了好几杯酒。
段天骄喝红了脸,扯了扯毛衣领口问:“小满哥,你家澡堂什么时候装修好?我有一个多月没在外边搓过背了。”
袁满放下手里的筷子:“快了。”
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动了个念头,但只是起了心,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闷。
这口气堵在胸中,迂回着,慢慢地挤压着他的情绪。
“你家澡堂才开一年就重新装修,生意不错嘛。”段骁说。
段天骄回:“那当然,有小满哥在后面出谋划策,生意能不好吗。”
“我还真没帮什么忙,都是我爸妈在操心。”袁满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刚拿出来,意识到这里不能抽烟,又将烟盒放在了桌上。
段骁看到这一幕,起身说:“走,外边儿去。”
“哟,换牌子了啊?”段骁接过袁满递过来的烟。
袁满给他点了烟后才回他:“换个口味。”
段骁打趣他:“不会是刚辞了工作现在手头紧吧?”
这是上次岳竹买给他的那个中档牌子,当地烟厂产的,比起他们惯抽的那几种着实低了个档次。
但他却抽上瘾了,买了好几条放在车里。
真就不再见面了吗?他再次想起岳竹。
过了会儿,他对段骁说:“是得找个正紧事情做了。”
周姐的小孩生病,岳竹顶了她的班。
天气回暖,来澡堂洗澡的人越来越少,不用给客人搓背的时候,岳竹会坐到更衣室的凳子上休息。
她的柜子里长期放着一个年代久远的mp3,那里面存着几十首几年前流行的歌曲。
她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塞上耳机听歌,声音不会开得太大,有人进来她就会起身工作。
今天洗澡的人异常少,她连听了七八首歌也没有一个人踏进更衣室。
她靠在角落里,慢慢阖上眼。
几分钟后,浴室里传来水声,有人开了淋浴。
她起身走到浴室门口,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背对着门在冲洗身体。
她摘了耳机问:“要搓背吗?”
年轻女人没有回头,整个人陷在水雾中,她说:“要的,我先冲一会儿。”
声音在空荡的浴室里有了混响,岳竹愣了愣神。
过了会儿,水流声戛然而止,雾气慢慢散去,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不断落在岳竹的心上。
年轻女人转过身,一张湿润的脸映入岳竹的眼帘。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女人,像一尊雕像。
“岳……岳竹?”段天骄裸身站着,惊讶又惊喜的表情错乱地交替在脸上。
比起几乎定格在画面里的岳竹,她显得过于亢奋。
水滴声停了下来,心上的水纹也渐渐平整。
岳竹拿着工具走到按摩床边:“稍等一会儿。”
她机械化的陌生态度将段天骄惊喜的表情彻底瓦解在脸上。
“岳竹……”段天骄再次试探性地跟她打招呼。
这一刻她竟也开始怀疑,眼前在澡堂做搓背师傅的这个女孩,究竟是不是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岳竹冲洗完按摩床后将崭新的塑料薄模铺在上面,又用干净的热水浇在上面清洗。
熟练的动作在段天骄面前上演,落下去的水溅到了段天骄的脚边。
她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上来吧。”她说。
灯光昏暗的浴室里,岳竹像往常一样工作。
搓澡巾不轻不重地摩擦着皮肤,段天骄闭着眼睛,眼泪流进湿发里,谁也不知道。
十分钟后,岳竹停了手:“好了。”
段天骄慢慢地睁开眼睛:“上大学那会儿每次都是你帮我搓背。”
她试图将这句话的语气呈现的自然,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更尴尬的是,岳竹毫无反应。
她兀自收拾着东西,清理好按摩床后便提着水桶出了浴室的门。
段天骄苦笑着,将淋浴开到最大。
汹涌的热水冲击着她的额头,她捂着脸,慢慢地蹲在地上。
夜晚的风仍带着凉意,路边的树叶在冷风中摇曳。
鬼魅的树影晃动在水泥地上,路灯的光被这些阴影打乱,错乱的光线扫射在袁满平静的脸上。
他看见段天骄从这间澡堂走了出来。
她走得毫无气势,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曾动过的那个念头,那口闷在心里的气,猝不及防地泄了出来。
但心里突然的空荡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他点燃了烟,抽的没滋没味。
不一会儿,岳竹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以往每一个下班的时刻一样,她快速骑上电动车飞奔而去。
袁满没有跟上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然后下了车,进了澡堂。
他并不知道段天骄回家后会到这间澡堂来洗澡。
也许这就是天意。
一切因缘际会都是事出有因。
刻意安排无用,逃避更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