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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娘一听,忙问:“真的吗?”
有愧:“真的,韩大人说了,今晚给我传口信,我们明天就能去见他了。‘
柳大娘突然喘不过气,猛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几乎要哭了出来。
有愧忙起身问道:“柳大娘您没事儿吧?”
柳大娘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在丫鬟和小厮的服侍下,何老头也上前院来,他的精神似乎比哪一天都好。何老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开口没有婉娘长啊,婉娘短,而是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怎么没看见我儿子?是不是跟着婉娘出去了?”
柳大娘一听,刚高兴起来的劲儿一下子就下去了。
何老头不知事,更不知愁,他压根都不知道自己的毒儿子现在被囚禁在地牢里生死未卜。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嗟了一声,说:“大过年的,尽说些什么混账话?”
有愧没再听院里柳大娘跟何老头在说些什么,她一个人默默来到灶房,用火折子打亮火,然后在案板上和面。她要给何愈再做一份板栗软糕,但这次她要他马上告诉她到底好不好吃。
☆、第24章地牢
已经吃过晚饭,府里的人都回屋歇息去了,整个院落很安静,能听见月光从天上洒落在地上下的声音。
有愧独自坐在走廊前的阶梯上,穿着一条缃色长裙。她喜欢缃色,因为何愈曾说,这颜色很衬她,缃色的裙摆拖在地上,盛着一掬月光。
有愧托着腮,一双明亮的黑眸像月光一样安静,她等待着。
大门突然传来三声轻叩,连着响了三下,然后马上停住了,像是一个讯号。
有愧深吸了口气,将房门后的房栓放下,在门缝间,她看见了韩悦的半边眼睛。
“韩大人。”
“进来说话。”韩悦道。
有愧没想到今晚来的居然是韩悦本人。以韩悦的身份,他是该避嫌的,郭子怡如此多疑的性格,如果发现他们有接触,韩悦的下场也不会比何愈和卫达好到哪里去。
韩悦进门,跟有愧行了礼。介于两人的关系,又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不好多留,也不好多说,便开门见山道:“何愈还没死。”
有愧听完,愣在了原地。“还没死……”
还没死,是不是说现在没死,但马上就要死了?
韩悦道:“是的,他还没死,但也活不长了。”
有愧喃喃道:“不可能……为什么?”
冬日的夜晚太过寒冷,有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节一节的凉了下去,最后一直凉到了指尖。这不可能,她曾窥过何愈的天命,所以她知道,何愈会在若干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京都城墙之下,死于他所衷心的人手中的弓箭之下,而不是现在,不是在那个狭窄而阴暗的地牢里。除非,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何愈命运的轨迹……
韩悦以为有愧在问何愈为什么会死,“他在牢房里的每一顿饭里都放了□□,他很聪明,猜了出来,所以一口都没有动,但这有什么用呢?就算他不吃饭,不被毒死,也会被活活给饿死。”他顿了顿,接着说:“郭太守一直都对他有所忌惮,而卫达的叛变让他更不安了,谁能放心得下一个什么都比你强的人在身边?所以他必须要除掉他。”
这些话他说的很淡然。他的确感到遗憾,何愈是个人才,能文能武,品性优良,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人好不好跟命好不好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也没有同情何愈,因为他其实也跟何愈是一样的,都是踩在刀剑上的人,稍有不慎,便万箭穿心。
有愧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
皎洁的月光洒在有愧的脸颊上,让她每一丝表情都暴露无疑,但韩悦依然猜不出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有愧从缃色裙衫里露出来的半截手腕,比月光跟白皙而干净,这让他的心突然动了动,有一股想上前握一握这皓腕的冲动。
他有些嫉妒起何愈,这份嫉妒让他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将死之人到底有什么好嫉妒的?但他就是嫉妒,他嫉妒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女子,肯为他真心。
韩悦将心里复杂的情愫压了下去,开口道:“何夫人如果想在何先生临死之前见上一面,那么明天晚上在太守府后门等我。”
有愧回过神来,木然地看韩悦,“嗯……谢谢韩大人。”
韩悦走到门边,突然回过身来,低声对有愧说:“还请何夫人节哀。”
有愧突然笑了起来,说:“节哀?他还没死呢,”她顿了顿,像是在对韩悦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而且他不会死的。”
***
有愧不知道这晚后的第二日她是怎么过的。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身边人来人往,然后机械地处理着一切事物。
这天,柳大娘又哭闹,闹来闹去还是在为那么一件事——柳娇娇生不出儿子。
柳大娘本来就不喜欢柳娇娇,现在柳娇娇生不出儿子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把柄,不管是什么事,她都要拿着这把柄说话。柳小六受不了了,他娘不喜欢柳娇娇,但他喜欢得紧,自己喜欢的人被自己的娘亲这么熟落,他便帮着柳娇娇说了几句。这下柳大娘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自己当年养这儿子多么多么辛苦,而柳娇娇这个妖女一来就把她这宝贝儿子蛊惑得找不着北。
这天,何家药铺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生意,但她一点账,竟缺了十来文,吓得小伙计慌忙跪下,跟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没办法,我娘病了,我得给她一口饭吃。”小伙计以为何愈不在家,有愧又不会算账,偷偷挪用十来文钱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有愧不仅会算账,而且算得有好又快,只消得翻了眼账本,便看出端倪。
有愧静静等小伙计将哭完,也没怪他,只让他把钱还了,说若是缺钱,不该偷偷挪用公款,而应该开口向她借。
这天,何老头染了点风寒,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天凉,而他又偷偷在没人的时候不穿衣服给弄的。后来吃过药,何老头开始说些胡话,他的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提了六次婉娘的名字,一次何愈的。
何老头似乎知道何愈出事了,迷迷糊糊地开始跟有愧讲何愈小时候的事儿,说何愈小时候特别爱吃糖,但家里没有糖吃,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糖吃,于是何愈便将过年分得的糖全部藏起来,放进枕头里,每天舔一下,说这样就够他吃整整一年,结果那糖就在他枕头里藏了一晚,第二天就被老鼠给吃了,何愈一口都没吃上。
说完何老头痴痴地笑起来。有愧听了也跟着笑了,可是她笑着笑着,眼眶却跟着红了。有愧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个小孩,因为何愈就是她的糖。
这一天就这么一寸一寸的过去了,悬在天边的太阳,渐渐落到地平线以下,皎洁的月亮从山头升了起来。
有愧一个提着一只竹筐,静静地等在太守府后门口。
冬天的晚上风很冷,像刀子一样挂在有愧的脸颊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等到她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知觉,等到她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发木。韩悦终于姗姗来迟。
韩悦的身上有一股酒气,脸颊也有些泛红,应该是刚从饭桌上下来的,他开口便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有愧摇摇头,说:“没等多久。”
韩悦便说:“我不能走太久,现在就带你进去。”他又看见有愧手里提着的竹筐,问:“竹筐里装了什么?”
“没什么,”有愧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抱在怀里,说:“板栗糕。”
韩悦点点头,没说话,带有愧从后门进入。
太守府后院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韩悦看出有愧心里在想什么,说:“府里的下人们今晚吃年饭,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沿着后院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韩悦带着有愧往院落深处的假山里走去。在几座高低错落的假山中,藏着一座真山,那山洞口上挂着两只火把,门口守着一名持红缨长|枪的小兵。
这名小兵,年纪最小,吃饭最晚,于是所有人现在都去吃晚饭休息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代班,要等到他的前辈们都吃好了喝好了,他才能去吃留下的那些残羹冷饭。
小兵上前跟韩悦行礼道,“韩大人。”
韩悦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带着有愧直接往里走。
小兵用长|枪拦了一下,说:“韩大人,太守交代过,谁也不能进。”
韩悦面色一冷,厉声说:“这我当然知道,是太守让我带人来的,你若是再拦,误了大事,你担得起吗?”
小兵被韩悦镇到了,他知道韩悦的身份,韩悦可不是像他这样的小兵能得罪的人,而他身边跟着的这个女人,虽然没见过,但一定也不是他可以招惹的,于是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收起长·枪什么也不敢再说。
韩悦带着有愧进到地牢,一进入地牢,马上便能感觉到蚀骨的冷气从脚下升起,山体的石墙壁面上吊着忽明忽灭微弱的火烛,这闪烁的火光无法照亮地牢的深处,让道路的前方漆黑一片。
在第一盏火把下,韩悦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看向有愧,说“沿着这条走道,他在最里面。”
有愧转头看向这条路的尽头,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团混沌,黑得可怕,但她却一点都没有感到恐惧,因为她知道,何愈在里面,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韩悦接着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等一柱香后,你自己出来,没人会拦你。”
有愧一愣,她终于明白了过来,韩悦并不会在门外等她。
酒气突然变得浓郁起来,韩悦突然向前走进了一步。
他看着火光将有愧的一边脸庞照得红亮,又阴暗地隐去了另一面,黑亮的眼眸和姣好的面容被这明暗照上一层神秘的柔光,他的心不觉又动了一下,隐隐的,有些发胀。酒精的作用将这一丝微妙的冲动放大开来。
“韩大人……”
韩悦突然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有愧右手的手腕。
韩悦的手很薄,甚至不像是男人的手,他的手只握过笔,没碰过刀剑,比她的手还要肉柔软和光滑。
有愧看见韩悦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紧抿的嘴唇陡然一松,突出两个字:“保重。”
接着韩悦转身,从地牢里消失不见。
地牢里的光线越发阴暗,两边牢房的铁栅栏在黑暗里像是一团黑影般鬼魅。
有愧看到牢房里吊起来的人影,他们看上去好像是人,又好像是被黑暗所吞噬的怪物,他们的手腕被铁链吊起,悬空挂在墙壁上,他们没有哭,也没有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像一具死去的雕像,从他们的身上,她闻到一股发臭的腐肉味。
她不敢相信,这么多天来,何愈原来就被关押在这样的地方。
有愧一脚深,一脚浅的来到了地牢最深处。
地牢最深处是一件狭窄的牢房,在这间牢房里,她看见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消瘦而颓废。
☆、第25章探望
有愧慢慢在牢房前蹲下,放下手里的竹筐,脸颊靠近冰冷的铁栏杆,她的动作发出的悉索声,让何愈回过头来。
何愈的脸颊迎着走廊里那丝微弱的光线,细长的眼眸望向她的,他的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然,但有愧还是听见他声音里的虚弱。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何愈现在很瘦,俊逸的脸庞两侧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嘴唇和下颚上生出点点胡渣,她开口道:“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何愈的身体不方便移动,他一手撑着地面,吃力的一点点缓慢地向铁栏移去。牢房那么狭小,他们之间明明离得很近,他却动得缓慢而艰难。最后,他终于到达了铁栏杆的边上,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贴在有愧的脸颊上,那手指竟然比铁栏杆还凉,让她一哆嗦。
何愈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马上便将手收回。这时有愧攥住何愈往回缩的手,轻声说:“你的手好冷。”
“嗯。”何愈应了一声,他的手掌贴在有愧的脸颊上,掌心一片腻滑,却又一片冰冷,像是一个站在久违的雪夜,接住一片从天空中徐徐飘落的雪花。“你的脸也是冷的。”
何愈的手掌轻轻摩擦,低声说:“谁带你来的?”
郭子怡不可能发这么大的善心,但除了他,又还有谁?
有愧答道:“求了韩大人,他带我来的。”
“原来是他……”何愈轻笑。韩悦这人身上只有文人的酸气,懦弱,怕惹事,只要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从来不会为自己坚持的东西站出来,他想不到韩悦居然有如此热心的一天。
有愧低垂下眼眸,她的手指从何愈的指缝间穿过,贴着他冰凉的手背,与他十指紧扣。何愈的手很大,掌心厚实,食指和掌心有一块坚硬的老茧,她用细嫩的脸庞贴紧那块茧,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饿不饿?”
何愈笑,他饿啊。
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天起,连着三日他一滴水没喝,一粒饭没吃,他不能碰狱卒给他送的水,也不能碰狱卒给他送的饭,为了让自己在黑暗里保持清醒,他用尖锐的石粒划伤手臂,每送一次饭,便是一天,到了现在他的手臂已经画出一个卅。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歪着头对有愧笑了起来,说:“饿,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